刘禅的话语和神情,使刘谌大惊失色,不顾一切地再次出班,跪倒在御案前,悲切地说:“父皇,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身为天子而乞降请命,何耻之深乎!堂堂一国之君,岂可辱于人乎!且以事势而言,我国尚未山穷水尽,未有土崩之乱,纵不能君臣据城一战,固守京师,自可悉取舟楫,退保江州,以思后图。巴蜀险狭,山水阻隔,兵马难行,魏军欲追则无舟楫,久留则师老兵疲,岂能长久。是时,父皇再征兵于南中,求援于吴国,诏令大将军姜维,围攻成都,则可光复社稷。古之燕、齐、荆、越诸国,始败而终胜,东山再起,光复社稷。父皇何不以此为鉴?”
“北地王此言差矣!”谯周惟恐刘禅采纳刘谌之谏而改变了主意,连忙说,“陛下,天命难违,岂可强求!吴国江河日下,自身难保,岂肯出兵援我?南中夷蛮久有反叛之心,安能出兵赴难?大将军面对十余万强敌,何以脱身?有此三者,复国之望何在?曩者,微子归周,至今传为佳话,何耻之有?何辱之有?望陛下早作决断,若再迟疑,其祸必深也!”
江州:城邑名,故址在今重庆市渝中区。
“父皇——”刘谌连连叩头,血流满面,激愤地说,“先帝出生入死,历经数十载,方创立下这份基业。父皇焉能将此基业拱手送于不共戴天之仇敌、国贼,以换取自身一时之享乐安逸!如此安能对得起我汉室之列祖列宗,异日又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
刘谌的激愤之言使刘禅大为恼火,气呼呼地说:“小儿欲令成都血流成河耶?欲使刘氏宗族灭门耶?”
刘谌忽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刘禅,斩钉截铁地说:“若是理穷力屈,祸败必及,便当父子君臣同死于社稷,以见先帝可也!何必要忍辱苟安,做亡国之奴,令后人耻笑!”
“大胆小儿!”刘禅勃然大怒,猛地一拍御案,气急败坏地说,“速将这无君无父之小儿逐出大殿!”
刘谌带着满脸的鲜血,悲愤地走出了大殿。他先是仰天长叹,然后就跨上战马,狂奔而去。
刘谌打马飞奔出了成都的南门,像疯了似的在南郊的旷野中奔跑,以此来发泄胸中的悲愤。
虽然在刘禅的七个儿子中,惟有刘谌聪明英敏,能文能武,其余六子皆为懦弱平庸之人。按理说,刘谌本应受到刘禅的赏识,委以重任,以发挥其才智。可是,由于刘谌刚正不阿,不仅不去投刘禅之所好,反而是经常劝谏刘禅要节制游乐,料理朝政。所以,刘禅对这个桀骜不驯的儿子并不欣赏,只是给他封了个有职无权的北地王。没有加以重用。对此。刘谌倒毫不在意,仍旧一如既往,仗义执言,该说就说,该干就干。自那日在郊外送别了诸葛瞻后,他就全力以赴地在为出征的将士筹措冬衣,每日奔走于王兄王弟、文武大臣和豪门富绅之间,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慷慨解囊,出钱出物,以解除出征将士的受寒之苦。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经过多日的奔波和不懈的努力,他竟然奇迹般地筹齐了近万套冬衣,正要亲自押送至军中。谁料,平地起风雷,绵竹惨败的消息传到了成都。
噩耗传来,刘谌先是震惊,继而失声痛哭,随后又呆坐了半天,接着便策马赶到朝堂上商议御敌之策。他本来以为,在这面临着亡国灭族的危难时刻,父皇刘禅会幡然悔悟。一改往昔之所作所为,君臣父子齐心协力,共抗强敌,以挽救国家社稷于将堕之际。是时,他将亲率府兵,登上城头,与魏军拼个你死我活,虽万死而不辞。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父皇刘禅竟然执迷不悟,轻信了谯周之言,为避免一死,而置列祖列宗、国仇家恨、人格尊严和名誉气节于不顾,甘愿向仇敌屈膝投降,俯首称臣……这已大大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限度,不能不使他大为愤慨!然而。无论是作为儿子,还是作为臣子,他都无法改变父亲和皇帝的决断,也无法完全摆脱由此而带来的恶劣影响!他只觉得心中像是燃起了一团烈焰,烧得他痛苦不堪,无法忍受。他只能借助战马的狂奔和剧烈的颠簸,来排遣、发泄自己的痛苦。
刘谌胯下的那匹战马狂奔了近半个时辰,终于筋疲力尽,奔跑不动了。经过了这一阵子的折腾,刘谌激烈的情绪也似乎稳定了一些。这时,他才发现,天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霏霏细雨中还夹杂着些许雪花。雨点掺杂着雪花洒落在了他的脸上,冷冰冰的,麻酥酥的。雨水和雪水冲刷去他满脸的血迹,滴在了他的衣襟上,使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红点,犹如斑斑的血泪。他松开了缰绳,任凭战马驮着他在雨雪中游荡。他的脑子里仿佛塞着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谌忽听耳边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小人给北地王请安!”他猛然从如痴如醉中清醒了过来,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惠陵之前,几名守陵的兵士正跪在他的马前。
惠陵是先帝刘备的陵墓。刘备兵败犹亭之后,退回白帝城。愁悔交加,一病不起,逝于白帝城之永安宫,其灵柩运回成都,与甘皇后和穆皇后合葬于此处。惠陵周围松柏森森,竹林片片,雨雪打在松竹上,发出沙沙沙的响声,使这里充溢着一种庄严肃穆而又哀伤悲凉的气氛。陵墓之前,建有寝殿,寝殿之内,奉祀着先帝刘备的塑像。惠陵长年有兵士守护,每逢刘备的诞辰、忌日和祭祖之日,后主刘禅都要率领诸位王子和文武百官前来祭陵。因此,这些守护陵墓的兵士识得刘谌。
这些守护陵墓的兵士见刘谌不期而至,且身上又血迹斑斑,大为惊慌。惶恐不安地说:“北地王莫非要祭陵?”
刘谌默默地点了点头,跳下战马,步履异常沉重地走进寝殿,跪倒在刘备的塑像前,放声大哭。他的哭声好似突然爆发的火山,喷涌而出。他的哭声中包含着无限的悲伤、无限的愤恨、无限的委屈。他的双目,仿佛两眼旺盛的山泉,汩汩汩地向外冒着泪水,源源不断。
那些守陵的兵士并不晓得发生在朝堂上的那场争辩,更不了解刘谌为何这般悲痛,当然也不敢前去劝说,只是莫名其妙地互相打量着,任凭刘谌大放悲声。
刘谌痛哭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止住了哭声,声泪俱下地说:“汉室不幸,社稷不幸,祖父千辛万苦所开创之基业,即将被父皇拱手送于篡汉之贼,祖父之子孙亦将变为亡国之奴。这焉能不让孙儿肝胆欲裂、愁肠寸断!孙儿纵然不才,无法力挽狂澜,拯救国家社稷于将倾之际,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然而孙儿也绝不同流合污,苟且偷生,以免日后无颜见祖父于九泉之下!孙儿之意已决,将携妻带子,与祖父在阴间相会。祖父若在天有灵,定知孙儿之心。祖父稍候,孙儿不久即到!”
刘谌在刘备的塑像前哭诉了一番,然后用袍袖擦去满脸的涕泪,再次跨上战马,快马加鞭,向城中冲去。
天色渐渐地昏暗了下来,冰冷的雨点夹杂着雪花,在成都的大街小巷中飘洒。往日那些沿街摆放的卖地方小吃的摊点,一个也不见了;那些挑着担子走街穿巷四处叫卖的小贩,也全都销声匿迹了。平时那一座座高悬着显示其主人身份和地位的官灯的府邸,全都变得黑灯瞎火,府门紧闭。
此时,只有北地王刘谌的府邸仍旧大门半开着,一缕昏黄的灯光从门缝中透射出来,在府门前的台阶上留下一片暗淡的色彩。府内的大厅之中,依然与往日一样灯光明亮。刘谌的妻子崔王妃,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窗下,等候着丈夫刘谌的归来。烛光把她那窈窕的身躯映印在蒙着白绸的窗口上,像是贴着一幅亭亭玉立的美女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