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前院中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随后,那两名兵士又慌慌张张地跑入内宅,惊恐地说:“夫人,将军已经投降魏军,被押在大堂里……”
李夫人闻听此言,脸色大变,咬牙切齿地说:“马邈贪生怕死,叛国投敌,必将遗臭万年,令后人耻笑辱骂!”
“夫人息怒。”守院兵士连忙跪倒在地,恳求着说:“魏军已经占据前院,不久便会抄掠内宅,请夫人速速随小人逃离此处,免得千金之躯受辱于敌兵。”
“江油关已经失陷,马邈也已降敌,我还有何面目见人!”李夫人冷笑两声,异常冷静地说,“汝等速速从内宅后门逃离此处,趁混乱之际潜出关去,昼夜奔赴成都,向朝廷禀报,请圣上火速发兵增援涪城,固守此成都之门户。否则,京城危矣,国家危矣!”
“夫人……”守院的兵士不安地瞅着李夫人,犹豫不决地说,“夫人又该如何?”
“我自有脱身之计,汝等不必担心。”李夫人催促着守院兵士,“快些走,若再迟疑,只怕魏军封住关门,汝等就无法出关矣!”
“小人遵命。请夫人多多保重!”守院兵士给李夫人磕了个头,转身离去。
李夫人目送着那两名兵士出了内宅,在天井中徘徊了片刻,又吩咐她的两名婢女:“汝等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夫人还有心思沐浴?”婢女深为迷惑地瞅着李夫人,小声地说,“已是二更天,只怕热水烧好就已过半夜……”
“休得多言。去准备吧。”李夫人用严厉的口气说。
“是!”婢女不敢不从,转身离去。
李夫人独自站在天井之中,仰望着空中皎洁的圆月,沉吟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随之,她又跪在院心,面朝着成都的方向,低声祷告了几句,磕了三个头。然后,她才缓慢地返回卧室,扣住了房门。
江油关内仍然是一片混乱,呐喊之声不时地飞入守将府的内宅,传进李夫人的卧室。李夫人不慌不忙地取出一条洁白的绫子,抛上房梁,并在下端挽了一个活套。随后,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把脑袋向着活套凑了过去。可是,当她的脑袋挨近那活套时,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些什么,赶紧缩起了脖子,把脑袋收了回去。
李夫人深深地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取过一方雪白的丝帕,又咬破中指,用涌出的鲜血在雪白的丝帕上写道:
错不该生成女儿身,
悔不应嫁与无义人。
悲愤铸成千古恨,
一丈白绫伴忠魂。
李夫人写罢。泪如雨下。她面对着那个微微晃动着的活套,愣怔了一下。然后,她挥袖揩去满脸的泪水,再次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义无反顾地把脑袋钻进了那个白绫挽成的活套之中……
江油关的守将马邈投降了魏军之后,驻守江油关的蜀军群龙无首,犹如一盘散沙,形不成任何有威胁的力量,只是稍作抵抗,便逃的逃,降的降。仅仅用了一个多时辰,魏军就完全控制了江油关。如果说,翻越摩天岭比邓艾想象的要艰难得多,那么,夺取江油关则恰恰相反,比邓艾事先预料的要容易得多!这一难一易相互抵消补充,使邓艾基本上按照预定的日期,达到了奇袭江油关的目的,为实现他的“用奇兵冲其腹心”的战略构想,奠定了胜利的基础。
三更天的时候,江油关内的混乱局面已经结束,喊叫声也已完全平息了下来,四个关头上和关内的火相继被扑灭,笼罩在关上的烟雾也逐渐散尽。高悬在天空的一轮满月,像是一个袖手旁观的局外人,以一副冷漠的面孔,默默地注视着江油关,给它蒙上一层清冷的银灰色。
邓艾在部将的簇拥下,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气宇轩昂地走进守将府的大堂。
马邈在四名魏兵的严密监视之下,好似一只丧家犬,蜷缩在大堂的一个角落里。可能是他在那两名歌舞伎的身上耗尽了躯体内储存的全部热量,或许是他在带着满身的热汗钻出被窝时受了风寒,此时,他正像一个疟疾病发作的人,浑身上下直冒冷汗,四肢不停地颤抖着,上下牙巴骨磕碰得咯咯直响。
尽管马邈对邓艾是久闻其名而不识其人,但当邓艾在众将的簇拥之下走进大堂时,他就马上判断出了谁是邓艾,连忙向前跪爬了几步,拜伏于地,畏畏缩缩地说:“降……降将马邈叩见征西将军……”
不晓得邓艾是真的没有听清马邈的话,还是故意要冷落一下这员降将,竟然连瞧都没有瞧马邈一眼,只是大模大样地与马邈擦身而过。马邈跪伏在地上,既不敢站起身来,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心神不宁地等待着邓艾的发落。
邓艾当仁不让地在大堂正中的几案前坐了下来,扫视了一下两旁躬身侍立的部将,清了清嗓子,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兴奋地说:“我军将士自离开阴平以来,历尽了艰辛与磨难,翻越了纵深而险恶之摩天岭,今日终于如愿以偿,夺取了江油关。然而,夺取江油关并非我军此次冒险远行之最终目标。我军在此稍事休整以后,仍要继续挥师南下,去攻占涪城,继而直捣成都,完成灭蜀之大业。各位将军应严加管束本部兵士,重整旗鼓,随时准备南取涪城,千万不可小胜即傲,有所懈怠。”
夺取江油关的重大胜利,使这些魏军将领大受鼓舞,斗志剧增,精神抖擞地齐声应道:“末将谨遵教诲!”
邓艾微微点头,提高了声调说:“邓忠率领本部兵士,多带粮食,明日一早重返摩天岭,前去接取留在山中之伤病将士,十日内务必要返回江油关;师纂、杨欣、牵弘、王颀,各率本部兵士,严守东西南北四座关门,无有我之令牌,任何人均不得出入此关;田续率领本部兵士,昼夜在关内巡逻,对行迹可疑之人要严加盘查,对打家劫舍、抄掠抢夺之人,无论是原蜀军将士还是我军将士,一律严惩不贷。汝等皆应依令而行,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六员战将齐声回答,领命而去。
直到这时,邓艾似乎才想起了马邈。他瞟了一眼仍旧跪伏在地的马邈,明知故问地说:“降将马邈何在?”
早已跪得双膝疼痛难忍的马邈,听到邓艾的呼唤,不敢怠慢,强忍住疼痛,跪爬上前,声音颤抖地说:“降将马邈在此恭候征西将军发落!”
“马将军不必如此?”邓艾故作惊讶地说,“起来叙话。”
“降将不敢。”马邈仍然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惊恐不安地说。
“马将军不必惊慌。汝能弃暗投明,归顺我大魏,乃明智之举。老夫岂能不以礼相待。”说罢,邓艾又吩咐亲兵,“快把马将军扶起来。”
马邈见此情形,不待人去扶,慌忙自己爬了起来,躬身垂手,立在一旁,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像是一个等候着主人责打斥骂的奴仆,可怜巴巴地偷觑着邓艾。
邓艾款款一笑,语气和缓地说:“马将军,汝对我军奇袭江油关有何感受?”
“征西将军用兵如神,降将早有耳闻;今日经此一战,更是令降将佩服得五体投地。降将乃一无用之蠢材,若想凭此弹丸之地阻止征西将军。无异于螳臂当车!”马邈犹如一只摇尾乞怜的丧家犬,献媚邀宠地说,“降将有一地理图本,把江油关至成都之山川道路、河流关隘之阔狭险峻,备记于其中,一目便可了然。降将欲把此地理图本献于征西将军,作为进见之礼。若蒙征西将军不弃,降将还愿作为向导,带领大军杀奔涪城、成都,以效犬马之劳。”
邓艾听罢,连连点头,微笑着说:“马将军之意甚好,待攻下成都以后,老夫一定禀明圣上,重重封赏马将军……”
邓艾正说着,忽听大堂之外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喊之声。他愣怔了一下,有些奇怪地问:“是何人在堂外哭喊?”
“是内宅两名婢女,要进大堂见降将马邈,被我等拦住,故而在外哭喊。”把守大堂的兵士回答。
“噢——”邓艾惊奇地说:“两名婢女竟如此大胆,不顾死活,看来必有紧要之事,放其进来吧。”
那两名婢女一进大堂,就跪倒在马邈面前,声泪俱下地说:“将军,夫人已悬梁自尽……”
马邈闻听此言,像是被人当胸重重地击了一拳,只觉得眼前一阵昏黑,瘫坐在大堂之上,神经质地念叨着:“为何会发生此事?为何会发生此事……”
婢女边哭边说:“夫人得知将军已经投降,借口要进行沐浴,让奴婢去准备热水,趁奴婢烧水之时,夫人留下一份血书,自缢而死……”说罢,将李夫人那方血迹斑斑的丝帕捧与马邈。
李夫人的死,多少唤起了马邈的一些良知,使他有所感悟,有所清醒。他想起了李夫人的才华和美貌,想起了李夫人的贤淑与通达,想起了李夫人平时对他说过的那些肺腑之言,想起了李夫人白日里对他的苦苦规劝……同时,他还想起了刚才跪得双膝疼痛而无人理睬的狼狈遭遇。如果他听从了李夫人的规劝,严加戒备,江油关就不会失陷,他也不会遭此劫难,更不会失去那位才貌双全、贤淑通达的妻子……
这些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热流,在马邈的胸中剧烈地翻腾,有时甚至涌上喉咙。然而,他现在已不再是江油关的守将,而是一员寄人篱下的降将,他的生死完全操在别人的手里,他必须按照邓艾的意愿行事。故而,他既不敢哭,也不敢说,甚至连李夫人留下的血书都不敢看一眼,惟恐会引起邓艾的疑心与不满。他呆呆地坐在地上,以沉默来表示着自己的悲伤。
婢女的话引起了邓艾的注意和深思,他瞅瞅悲伤的马邈,又瞧瞧哀痛的婢女,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李夫人留下的血书上,旁敲侧击地说:“人死不能复生,马将军要节哀珍重。不过,像夫人这样留下血书自缢之事,老夫倒是未曾遇见过。”
既然邓艾已经提起了血书,马邈又岂敢不把血书交给邓艾过目。他把血书捧与邓艾,提心吊胆地说:“拙荆历来任性,且又有些恃才傲物,请征西将军不必介意。”
邓艾接过李夫人留下的血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不由得大为惊奇。尽管那血书只有短短的四句话,但其中却凝聚着李夫人的悔与恨、悲与愤,不仅显露出了李夫人的才识,而且表现出了李夫人的壮志。透过那短短的四句话,一位胸有大志、才学出众的刚烈女子的形象跃出了丝帕,浮现在邓艾的面前。
不可否认,邓艾当初要看血书,是想从中找出一些与马邈投降有关的蛛丝马迹,以便判断出马邈的投降是真是假。然而,当他看过血书以后,却完全被李夫人的一腔热血和忠贞之志感动了。他根本没有想到,怯弱无能、贪生怕死的马邈,竟然会有这么一位刚烈有为、视死如归的妻子!他真想下令杀掉不忠不义的马邈,祭奠这位巾帼英豪。可是,为了灭蜀之大业,他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邓艾手捧着李夫人留下的血书。沉思良久,感慨地说:“好一位女中豪杰,若是生成男儿身,定会干出一番轰轰烈烈之大事业!可惜……可叹!可敬!”
马邈听罢邓艾这番话,心中才稍稍安稳了些,吞吞吐吐地说:“请征西将军开恩,允准降将草草安葬拙荆之遗体,以尽夫妇之情!”
“对这等非凡女子,岂可草草安葬!”邓艾略作思忖,十分认真地说,“一定要厚葬夫人!安葬夫人之时,老夫要亲往墓地,宣读祭文,隆重祭奠,以告慰夫人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