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是江油关内最为热闹的时候,到处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山货野味和农牧产品,呈现出五颜六色,散发出不同的气味。那些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此处的山民百姓,有的在嘀嘀咕咕地讨价还价,有的扯起嗓门高声吆喝,有的不知为了何事争吵得面红耳赤。江油关好似一个山间的湖泊,被这些前来交换吃用之物的山民百姓搅得涟漪泛泛,只有那二百多名装扮成猎户、樵夫而混入关内的魏军将士,像是一群群在湖水里缓缓游动的小鱼,三三两两地在江油关中游来游去。
此时,马邈手提着马鞭,在几名彪形大汉的护卫之下,耀武扬威地在江油关内转悠着,俨然似一方诸侯在巡视着他的封地。
马邈自与李夫人发生过争吵以后,情绪低落。尽管他在恼怒之下,一时难以控制,曾口出狂言,声称要休了李夫人。但当李夫人拂袖离开大堂以后,他又深为后悔了。平心而论,李夫人的出身门第、才学修养、相貌风韵和为人处世、治理家政,均属于上乘,无可挑剔,可称得上是不可多得的贤内助。尽管李夫人常常有违他的意志,对他的某些行为加以劝阻和制止,可均是良言相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是恨铁不成钢,而绝非胡搅蛮缠、横加干涉。细细想来,他自觉还真有些配不上李夫人,要是真的休了李夫人,他心里还有些舍不得。然而,覆水难收,说出口的话是无法收回来的,假如李夫人一气之下,真的离他而去,他将会抱憾终生……他越想越心烦,连观赏歌舞的兴趣也没有了,就把那几名歌舞伎和乐师打发回驿馆,带上几名雄壮威武的兵士走出守将府,在关内游荡散心。
马邈虽算不上个什么高官,但在江油关却是个说一不二的土皇帝,跺一下脚周围数十里内就会发生一次小地震,打个喷嚏江油关四周都要下上一次毛毛雨。那些常来江油关交换吃用之物的山民百姓都认得马邈,也知道他的脾气,不仅不敢得罪他,反而都得小心地巴结他。所以,不论他来到谁的摊位前,谁都得诚惶诚恐地孝敬给他一些山珍野味与土特产品。而他也是习以为常,来者不拒。
半下午的时候,马邈带着那些山民百姓孝敬给他的山珍野味和土特产品回到了守将府。大概是外面那热闹的气氛冲淡了他心中的烦闷,也可能是那一大瓘山珍野味又勾起了他饮酒作乐的兴趣。一回到守将府中,他就令厨子置办一桌山珍野味宴,同时又偷偷地把两名妖冶淫荡的歌舞伎接进府中。他想今晚再纵情地放荡上一夜,明日就把那个乐舞班子打发回成都,先稳住李夫人,然后再设法缓和他们之间的矛盾。
太阳像一只巨大的铜盘,慢慢地沉下了西山,留下了半天绚丽的晚霞。晚霞的光辉尚没有完全散尽,月亮似一只巨大的银盘,出现在了东山顶上,洒下了一片皎洁的清辉。吵闹了一天的江油关紧闭起四门,仿佛一个玩累耍乏了的孩子,合上了双眼,趴在涪水边上睡着了。
马邈在两名歌舞伎的陪伴下,大吃大喝了一通,酒足饭饱之后,就一手搂着一个歌舞伎走出了大堂,来到了厢房之内。然后他们脱衣上床,钻入了锦被之中……
尽管李夫人的相貌和风韵都远远地超过了这两名歌舞伎,但由于她在枕席之上过于矜持、拘谨,常常让淫心如炽的马邈不敢过于放纵,无法尽兴。这两名歌舞伎虽然相貌平庸,甚至有些俗不可耐,可却是久经风流阵的行家里手,床上的功夫更是异常娴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她们为了讨得马邈的欢心,每人都使出了自己浑身的解数,极尽迎合奉承之能事。马邈在这两名淫荡女子的逗诱之下,已经是神魂颠倒,犹如饿鬼遇上了美味佳肴。此时此刻,他早已把李夫人和守关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而把所有的心思和力气,全部倾注到那两具温暖柔软的肉体之上……
正当马邈在厢房之中与那两名歌舞伎云雨之时,混入江油关内的魏军将士,像是一群夜间出巢低飞的蝙蝠,悄悄地向着四座关门摸去。而在东山之上,邓艾已经把万余名将士整顿完毕,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油关,只待关头上火起,便率大军冲下山来,里应外合,夺取此关。
马邈与那两名歌舞伎鬼混了一个多时辰,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淋,四肢无力,腰背酸软……就在这时,忽听得守将府外喊声大作,响成一片。他吃了一惊,急忙翻身坐起,侧耳细听。只听得外面有不少的人在大喊大叫:
“征西将军已率领着大军入关,蜀军兄弟赶快放下武器投降吧!”
“投降者生,抗拒者死!”
“魏军已经杀进关内,弟兄们快逃命吧!”
马邈听清了外面的喊叫声,不由得大惊失色,先是痉挛般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就像一条出洞的蟒蛇,带着浑身的热汗。哧溜一下蹿出了被窝,手忙脚乱地穿衣蹬靴,披头散发地跑出厢房。等到他来到院心,举目四望,发现四座关头之上均已是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府门之外,也有许多人高举着火把,来回奔跑,不停地高喊:看来,魏军确实已经入关,否则。关头之上不会起火,关内也不会这般混乱!
魏军神兵天降似的杀人了江油关,把马邈吓得魂不附体,晕头转向,仿佛一只被人掐去了头的大蚂蚱,在守将府的前院里蹦来跳去,惊慌失措地自语着:“天哪!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
正当马邈急得团团乱转、毫无主意之时,他属下的一员偏将浑身血淋淋地闯进了守将府,跌跌撞撞地跑到他跟前,断断续续地说:“大……大事……不……不好,邓艾大……大军已……已杀入关内……”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魏军从何而来?究竟有多少兵马?”马邈急得直跺脚,朝着那员躺在地上的偏将大声地吼叫着。
可是,无论马邈如何吼叫,那员偏将就是不理不睬。马邈气急败坏地踢了他两脚,他仍旧是一声不吭。马邈俯下身去,使劲地摇晃了他几下,才发现他已经口吐鲜血,气绝身亡。
马邈用力踢开那员偏将的尸体,仓皇地向府门奔去。企图趁混乱之机逃出江油关。但是,还没有容他跑到大门口,邓忠已高举着火把,手持着宝剑,带领着数十名魏兵冲进了守将府,挡住了马邈的去路。
“啊!”马邈惊叫了一声,一边向后退缩,一边下意识地去抽腰间的宝剑。他刚把宝剑抽出鞘,魏兵已把他团团围住,高声呐喊:“抗拒者死,投降者生!”
马邈被那炸雷般的喊声吓破了胆,浑身抽搐了一下,手中的宝剑当啷一声跌落到地上。他颤颤抖抖地向前蹭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邓忠面前,哆哆嗦嗦地说:“我乃江油关守将马……马邈,我愿投……投降贵军……”
邓忠将火把凑到马邈面前,仔细地辨认了一番,厉声喝道:“汝真是江油关守将马邈?”
“正是。”马邈以额叩地,连声哀求着,“请将军饶小人一命!”
“哼!”邓忠轻蔑地瞅着跪在面前的马邈,高声地吩咐着兵士:“先把降将马邈押到大堂之内,严加看管,听候发落!”
银盘似的圆月无声无息地爬上了东山之颠,毫不吝惜地把皎洁的月光洒进了江油关,也洒进了守将府的内宅之中,天井之中好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雪,既显得洁净优雅,又显得清冷悲凉。
李夫人身着洁白的素装,神情严肃地端坐在正房的走廊之上,面对着满院如水的月光,焚香抚琴。两缕袅袅的轻烟,在她的身边缓慢地升腾飘荡,散发出一股股淡淡的幽香。她那纤细的手指,在琴弦上不停地移动着,或快或慢,或轻或重。一阵阵变化多端的琴声,从她的手指下飞出,在清朗的月光下回荡。那琴声,忽而哀婉凄怆,忽而激越奔放,忽而低沉舒缓,忽而轻柔悠扬;时而如行云流水,时而如海涛汹涌,时而如春雨潇潇,时而如战马嘶鸣……那琴声,仿佛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在回忆追述着自己曲折多变的一生;又好似一位充满幻想的后生,在畅想描述以后人生的旅途……听那琴声,有时会使人喜上眉梢,有时会使人潸然泪下,有时会使人长吁短叹,有时会使人慷慨激昂……内宅中的几名婢女被那琴声感化了,眼中含着晶莹的泪花默然肃立,侧耳倾听;院中的几株云杉被那琴声感动了,微微地摇晃着繁茂青翠的枝叶,似乎在向抚琴者颔首致意;就连天上那轮圆月也被琴声吸引住了,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抚琴者,久久地徘徊在东山之颠,不忍离去……
在月光下焚香抚琴,这对李夫人来说,并非是稀奇事。每当月圆之夜,她总要素装焚香,在月光下弹上三五曲,或借琴声言志,或以琴声抒怀。然而,像今晚弹奏的时间之长,曲调变化之大,实在是无有先例的。由此可见她内心的抑郁、苦闷、矛盾和彷徨是何等的沉重!
尽管李夫人在大堂上公开宣布要与马邈分道扬镳,回成都娘家去居住,尽管她已经让婢女打点好了行装,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可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观念,仍旧在死死地纠缠着她,苦苦地折磨着她,使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摆脱!她今后的日子该如何过?她以后的道路该如何走?父母兄弟会如何对待她?世人又会如何看待她?这一连串的疑问,轮番向她发起进攻,搅得她难以安宁!而这一切,她又无人可以诉说,无处可以排遣,只能借琴声来吐露……
李夫人正如醉如痴地抚着琴,突然嘭地一声响,一根琴弦断为两截,琴声戛然而止。她泪如泉涌,伏在琴上抽泣起来。
李夫人的抽泣声惊醒了侍立在身边的两名痴迷的婢女,她们热泪盈眶地劝慰着李夫人:
“夫人,天色已晚,外面寒冷,快些进屋歇息吧,以免染上风寒……”
“夫人不必悲伤。将军只不过一时糊涂,说了几句气话,说不定今晚就会来向夫人赔情道歉……”
婢女岂能理解李夫人的苦衷,就是理解了也不敢直言相劝。因而,她俩的话只不过是隔靴搔痒,毫无作用。李夫人依旧抽泣不止。婢女十分同情地瞅着她,爱莫能助。
就在婢女无可奈何之际,江油关内忽然喊声大作,人声鼎沸。这喊叫声惊动了正在抽泣的李夫人,她猛地停住了抽泣,大步走到院心,四处张望着,见四个关头上烟火升腾……这不能不使她触目惊心,痛心疾首地说:“马邈不听我言,有误军国大事,已成为千古罪人!”
李夫人的话音刚落,把守内宅院门的两名兵士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急迫地说:“夫人,魏军已经人关,小人愿拼上性命,保护着夫人逃出关去!”
“不必矣。”李夫人此时反倒镇定了下来,坚定地说,“汝等速去前院,告诉将军:既然关门已失,守将绝不可弃关而逃,应立即整顿兵马,同魏军进行巷战,与江油关共存亡,方可赎回失职之罪。”
“是!”守院兵士转身跑出内宅,奔向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