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臣斗胆直言!”濮阳兴走到御案前,降低声调说,“蜀国与我国有盟约,对其所请不便加以拒绝,以免失信于天下;魏国强大难惹,不可得罪,免得引火烧身。以臣之见,陛下可召见蜀国来使,假意应允后主所请,让其回国复命。而后,我国慢慢调动兵马,静观待变。若魏军攻蜀受阻,被挡在剑门关下,我国则兵进两淮,骚扰魏国之后方,以助蜀国一臂之力;若魏军打破剑门关,进入蜀地,我国则将所调集之兵马遣往西陵,以防魏军顺流而下……”
“濮阳丞相此议不妥!”还没容孙休对濮阳兴的建议进行表态,丁奉便断然予以否定,毫不客气地说,“陛下,臣以为濮阳丞相魏蜀皆不得罪之法,乃苟且偷安之下策,并不能使我国摆脱困境,只能是愈陷愈深,难以自拔!”
孙休把目光移向丁奉,若有所思地说:“老将军有何高见,尽管道来。”
丁奉瞟了一眼濮阳兴,一针见血地说:“自古以来,天下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多国鼎立纷争之势,难以持久,最终不是吞并掉别国,便是被别国所吞并;强国吞并弱国,弱国为强国吞并。魏军此次进攻蜀国,乃势所必然,绝非姜维激怒了司马昭所致。一旦魏国灭掉蜀国,无论我国是否得罪了司马昭,魏军都会进犯我国。我国与魏国之间生死存亡之战。或迟或早总要发生,不可避免。故而,陛下应立即调集精兵强将,或袭击魏之寿春、襄阳,威逼魏都洛阳,迫使司马昭撤攻蜀之兵回救中原;或兵出三峡,进军巴东地区,抢在魏军入蜀之前占而据之。臣以为,前者可挽救蜀国于将亡之际,只要蜀国尚存,魏国后顾之忧便无法排除,就不会大举进犯我国;后者可使我国仍据有长江天险,还能据险而守,与魏国抗衡。孰优孰劣,请陛下圣裁。”
“丁大将军此言差矣!”濮阳兴被丁奉尖锐的话语刺痛了,应声反驳道,“古人云:人无信不立,国无信不兴。我国既与蜀国有唇齿之盟,又岂能背信弃义,趁火打劫,攻占盟国之地,被天下人耻笑,使陛下蒙羞。兵家有言:弱不攻强,寡不击众。魏国强于我国,避之犹恐不及,岂可再去摸老虎屁股,自取伤亡!我国切不可轻易出兵,或失信于天下,或自投火坑。”
“濮阳丞相此言乃腐儒之论、书生之见。”丁奉变得有些恼火和激动了,再次针锋相对地说,“从古至今,凡结盟者,均是为了本方之利益与安全。当初大皇帝与蜀国先帝结盟,是为了共同抵御曹操,保卫江东,但当关羽雄踞荆州,威胁我江东时,此盟约便不复有效。后来大皇帝又摒弃前嫌,再次与蜀国结盟,仍是为了东西联合,与魏国抗衡。正因有了大皇帝与蜀国两次结盟,才使我国安然至今。大皇帝何其英明哉!为君者,一切应以国家为重,当结盟时则结盟,该毁约时则毁约。只有如此,方可安邦定国。如今,蜀国朝不保夕,魏军随时都可能占据巴蜀,威胁我国。陛下岂可被已变得毫无用途之盟约束缚住手脚,置国家社稷之安危于不顾!再者,兵家虽有弱不攻强、寡不击众之言,但亦有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之说,以弱击强与以少胜多之战历代均有。且就本朝而言,赤壁之战与夷陵之战我国均是以弱击强、以少胜多。况魏军今已将精兵良将遣往西线作战,魏之荆州、扬州与豫州之军,兵虽多而不精,更无智勇之将,击之有何不可?臣虽老迈,但愿率一万兵马前去攻打魏之寿春或襄阳,骚扰魏之后方。”
濮阳兴又气又急,脸色变得煞白,本想狠狠顶撞丁奉一通,但又怕有失丞相的身份,于是便冷冷一笑,揶揄地说:“英雄莫提当年勇。老将军虽勇气可嘉,但此时毕竟不是赤壁与夷陵大战之时,莫为逞一时之强,坏了老将军一世之英名!”
就在濮阳兴和丁奉各执己见、争论不休之时,宦官再次进殿通报:“启奏陛下,镇军将军陆抗奉诏回京,现在殿外恭候陛下召见……”
陆抗的到来使正在左右为难的孙休大为兴奋,还没容宦官把话说完,就高声说:“快请!快请!”
孙休对濮阳兴和丁奉提出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对策均不满意,认为一个过软、一个过硬,都不便实施。然而,由于他们一个是统领国事的丞相,一个是功勋卓著的三朝元老,所以对他俩提出的应急之法都不好直接予以否定,以免影响到君臣关系,给军国大事带来不利。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如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又无法平息濮阳兴与丁奉的争论,甚至使这两个朝廷中的重臣产生矛盾。孙休有话不便说,不说又不行,陷入尴尬之中。而此时陆抗的到来,无疑给他解了围。因而,陆抗一走进大殿,孙休便掩饰不住内心激动地说:“幼节来何迟也,让朕望眼欲穿,等得好苦!”
“请陛下恕臣迟来之罪!”陆抗连忙解释道,“臣接到陛下诏书之后,本欲立即启程回京,但又虑及魏军十余万兵马已云集汉中,若其夺取阳安关受阻,久攻不下,很可能会狗急跳墙,顺汉水而下,偷袭我荆州。因而,臣不得不重新部署江汉之兵马,以防不测,故而迟来几日,请陛下恕罪!”
“幼节何罪之有?”孙休亲切地说,“古人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军情复杂多变,难以预料,为将者理应随机应变,化不利为有利。幼节深谋远虑,防患未然,使朕深感藉慰。江汉之防务,幼节可自行处置,不必事事奏朕,以免拖延时日,贻误战机。”
“谢陛下之信任。”陆抗颇为感动地说,“臣定竭尽全力,为国效命,固我西境!”
孙休点点头,改变了语气,严肃地说:“魏蜀之战,关系到我国安危。双方之战况令朕深为不安,心悬喉间。西陵毗邻汉中,朝事夕闻,近日汉中方面战事,幼节想必知之不少,请详细道来,以解朕悬念。”
“陛下不必过于焦虑。据臣所知,魏蜀之战况比原先所预料要好。”陆抗镇定地说,“蜀之阳安关虽因其副将蒋舒投敌献关而失守,使魏军扫除掉入蜀路上一个重要障碍。但蜀之大将军姜维却神奇地突破了邓艾与诸葛绪之围追堵截,率领蜀军精锐兵马退回剑门关……”
“姜维已率蜀军精锐兵马退守剑门关!”丁奉大为惊奇。将信将疑地问,“此事可靠乎?”
“抗对此事反复核查,完全属实,老将军不必疑惑。”陆抗认真地说,“据各处暗探报告,蜀国朝廷派去接应姜维之张翼、廖化,也已与姜维会合,一同回到剑门关。”
丁奉紧接着又问:“蜀国守剑门关之兵马有多少?”
陆抗回答:“约有四万之众。”
丁奉长舒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如此看来,蜀国之危暂时可解矣。”
孙休也从陆抗和丁奉的对话中听出些名堂,惊喜地问:“以老将军之见,蜀国已无覆灭之危!”
丁奉直言不讳地说:“剑门关乃天下闻名之雄关险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今有姜维、张翼与廖化三员久经沙场之老将坐镇此关,又有四万精兵可供使用,魏军要夺取此关比登天还难,入蜀更是无望。”
孙休的脸上露出喜悦之色,再次把脸转向陆抗,慎重地问:“幼节以为如何?”
“老将军身经百战,所见自然有理。然而老将军只是说“蜀国之危暂时可解”并未说‘蜀国之危已完全解除’。”陆抗巧妙地回答了孙休,略作停顿,又谨慎地说,“两军交战错综复杂,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交战双方之任何变化,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使整个战局也随之发生变化。比如:蜀国之阳安关亦是雄关险隘,又有一万兵马驻守,魏军若要夺取此关需大费时日与周折,可因蒋舒投敌献关,魏军便轻易地占领了此关,使战局发生了重大变化,魏军似乎已胜利在望。再如:司马昭以六万之众去围堵姜维之三万兵马,按理姜维要突围东归根本无望。可姜维却奇迹般地突破了重围,退回剑门关,堵住了魏军入蜀之路,使战局再次发生重大变化,胜利在望之魏军似乎要无功而返。魏蜀之战才刚刚开始,今后将会发生何种变化,如今尚无法预料。”
尽管陆抗的话说得很委婉,但孙休还是听出了话中的含义,脸上的喜悦之色也逐渐退去,被一种忧郁的神情所替代。他瞅瞅陆抗,又瞧瞧丁奉,无奈地说:“如此说来,蜀国仍未完全脱离覆灭之危。”
“陛下圣明!”陆抗见时机已到,就趁热打铁地说,“蜀军虽有天险剑门关可据,又有三员老将及四万精兵守护,然而魏军之邓艾与钟会也绝非等闲之人,其智谋韬略亦不在姜维等人之下,且又有十余万精锐兵马任其调遣。因而,魏蜀剑门关之战,将是一场斗智斗勇、鱼死网破之血战。臣以为,魏军若想夺取此关,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速战速决,以数万将士之躯体铺平通向剑门关之路;蜀军若要守住此关,必须巧妙利用险恶地势,大量杀伤魏兵,挫其锐气,动其军心。结果如何,全靠双方将士之智勇而定,谁胜谁负,实难预测。”
孙休有些不安地问:“剑门关之战何时能见分晓?”
陆抗深思熟虑地回答:“以臣猜度,剑门关之战两个月内必见分晓。魏军若在寒冬来临之前攻不下剑门关,全军将士就会遭到饥寒之威胁,无法再战,只好退兵汉中。蜀军若能据险而守,坚持到寒冬到来,便挫败了魏军进攻,保住了巴蜀。”
“两个月内必见分晓……”孙休低头呢喃了一阵,才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陆抗,像是自语,又像是在问陆抗:“当今之际,如之奈何?”
陆抗胸有成竹地回答:“在回京途中,臣反复思虑,觉得当今之际,我国既不可隔岸观火,坐视蜀国灭亡,又不可大举向魏国进攻,使我国难以自拔。臣以为,我国可遣一将,领兵一万,进军寿春,逼而不攻,以骚扰魏之后方,助蜀国一臂之力。再遣一将,领兵一万,进逼魏之襄阳,佯作偷袭洛阳之状,使司马昭不敢再抽调兵马去增援西征之军。另派二将,各领兵一万,进驻我巫山、秭归,待剑门关之战已见分晓时,若魏军溃退,我军则迅速兵进汉中,卡断魏军退路,与追击之蜀军共同夹击魏军;若剑门关失守,蜀军败退,魏军入蜀,我军则立即溯江而上,抢占蜀国之巴东地区……”
孙休边听边点头,待陆抗说罢。他又问丁奉:“老将军以为幼节之言可行否?”
丁奉的年龄虽比陆抗大,资历比陆抗深,官职也比陆抗高,但因他过去曾长期在陆逊的部下为将,对陆逊的谋略与品德极为佩服,因而在这位年轻沉稳的陆家大公子面前,从来不自尊自大、倚老卖老,而是以兄弟相称。再者,陆抗方才所言,虽比他的建议轻缓一些,但却更为稳妥,更容易被稳重的孙休所接受采纳。故而,孙休的话音刚落,他便应声答道:“幼节所言乃两全其美之妙计良策,臣自愧弗如。臣听幼节论说军国之事,犹如又见到当年之陆丞相!”
孙休又点点头,把目光移向久思不语的濮阳兴,含而不露地问:“丞相意下如何?”
尽管濮阳兴认为陆抗之言与他的见解相去甚远,然而,善于察言观色的濮阳兴已从孙休的神情和语气中,发觉孙休已接纳了陆抗的建议。同时,他又想起去年冬天在此处发生过的一场使他大丢面子的争论……这些都使他不敢再公开反对陆抗的建议,以免自讨没趣,只好违心地说:“镇军将军言之有理。”
“既然如此,就照幼节之言行事!”孙休最后下定了决心,吩咐濮阳兴,“丞相立即召集文武群臣,共商出兵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