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军返回长安,等待着司马昭的处置?司马昭的秉性和为人他是清楚的。无论何人,只要稍微触犯了司马家族的利益,妨碍了司马昭的行为,都不可避免地要遭到杀身之祸,就连魏帝曹髦都难以幸免。邓敦将军因谏止伐蜀,致使身首分离、血溅校场,何况他这么一个打乱了司马昭伐蜀部署的败军之将?他若率军返回长安,无异于自投罗网,引颈待戮!
按兵不动,屯驻在阴平桥,以观动静?如此虽可暂避一时,但绝非长久之计。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总不能永远领兵在外吧?时间一长,将士思归,众怒难犯,他一人岂可阻止!再说,他东有钟会所统的十余万大军,西有邓艾率领的三万精兵,只要司马昭一声令下,两三日内就可汇聚于阴平桥头,把他属下的这些兵马一举歼灭。到那时,他不仅死无葬身之地,而且还要落个叛国的罪名,抄家灭门!
要么,领兵去投靠钟会,立功赎罪?对!姜维此去,不是回救阳安关,便是退守剑门关。他只要能在夺取阳安关或剑门关时建立功勋,就可弥补误失阴平桥之罪过。这样不仅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或许还能保住自己的官职。
经过一天的反复思考,诸葛绪总算在绝望之中找到了一条生路。他从痴呆中苏醒过来,含悲带愤地久久地注视着阴平桥,然后猛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桥头。
诸葛绪回到中军大帐,正要传令全军整理行装,明日一早去投奔钟会,一名亲兵走入帐中,低声说:“征西将军邓艾已率大军赶来,在距此五里处安营扎寨,派人来请大人到他寨中议事。”
一提到邓艾,诸葛绪就心中有气,暗自思量:好一个驱虎入邻的邓艾,汝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先是虚张声势,把姜维赶出沓中,驱逐到阴平桥;现在又率军追来,想收取渔翁之利。哼,议事?我与汝有何事可议!思量到此,他就瓮声瓮气地吩咐亲兵:“去告诉来者,就说我身体不适,无法前去议事。”
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四周的山峦全被沉沉的夜色所吞没,只有那不知疲倦的白水,并不在乎是白天还是黑夜,依旧发出阵阵巨兽般的吼声。
坐落在阴平桥北头的魏军大营中一片忙乱,将士们正在按照诸葛绪的命令打点行装。本来,诸葛绪准备明早再率军去投靠钟会。但因邓艾已经率领大军赶来,他怕被邓艾缠住,一时难以脱身,耽误了行程,错过了在攻取阳安关或剑门关时立功赎罪的机会。于是,他决定连夜出发,待邓艾明早醒来时,他已经远离开了阴平桥。邓艾再想来纠缠,也来不及了。
就在诸葛绪指挥着几名亲兵收拾中军大帐内的东西时,一位守卫寨门的偏将进来通报:“征西将军邓艾得知大人身体不适,亲自前来探病,现正在营门外等候。”
诸葛绪不由一愣,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原先估计,他不去邓艾的大寨中议事,邓艾肯定也会到他的寨中来;但邓艾年事已高,又经过长途奔波,必定十分疲劳,今晚是不会过来的。所以,他才决定提前出发,谁料……然而,不管他对邓艾多么不满,可邓艾必定是军中的名将,且官衔品阶都比他高,既然邓艾亲自前来探望他,他岂能将其拒之于门外?想到这里,他只好勉强地说:“有请征西将军。”
偏将出帐之后,诸葛绪怕邓艾进帐后看出他要撤军的迹象,急忙又令亲兵把刚刚收拾好的东西重新摆上。他装出一副病态,躺在卧榻之上,低声地呻吟起来。
诸葛绪正呻吟着,邓艾便来到了中军大帐,朝着躺在卧榻之上的诸葛绪拱了拱手,抱歉地说:“老夫不知诸葛刺史贵体染恙,探望来迟,还望诸葛刺史海涵!”
诸葛绪假装挣扎着坐起身来,也朝邓艾拱拱手,有气无力地说:“绪贱体欠安,无法赴征西将军大寨议事,也没能亲出寨门恭迎,还望征西将军恕罪!”
邓艾走到诸葛绪的卧榻前,关切地说:“老夫早年为农牧小吏时,曾拜当地一位名医为师,学得一星半点医术,识得几味草药。待老夫为刺史诊诊脉象,开一个偏方,或许可解除刺史之病苦。”说罢,竟主动握住诸葛绪的手腕,为他诊脉。
邓艾装模作样地为诸葛绪诊了一通脉,又仔细地观察罢诸葛绪的面色,微笑着说:“刺史之病不过是因心中郁闷,肝火旺盛,造成血脉不畅而致。此病不需服药,只要安卧静养三五日,便可恢复如初。”
诸葛绪也装模作样地揉了揉太阳穴,苦笑着说:“多谢征西将军指教,绪谨遵教诲便是。”
“刺史此病最忌鞍马劳顿。”邓艾诡谲地笑了笑,“刺史应以贵体为重,不宜抱病远行。至于投奔镇西将军之事,稍候两三日再去不迟。”
诸葛绪听邓艾这么一说,不由得大吃一惊,诧异地问:“征西将军何出此言?”
邓艾笑眯眯地瞅着诸葛绪,反问道:“莫非老夫言之不确乎?”
“这……”诸葛绪点头也不合适,摇头也不妥当,眼巴巴地瞧着邓艾,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诸葛刺史,恕老夫直言。”邓艾趁热打铁地说,“老夫不仅知道刺史要去投奔镇西将军,而且还知道要连夜出发。至于刺史之贵体,老夫不言,刺史也明白。哈哈哈——”
诸葛绪见邓艾完全道出了他心中的秘密,再装病就没有必要了,忙一骨碌从卧榻上坐了起来,惊奇地问:“征西将军何以知绪要去投奔镇西将军?”
邓艾苦笑了一下,认真地回答:“刺史欲在攻取阳安关时建立功勋,以弥补丢失阴平桥之过。”
“征西将军何以晓得绪要连夜出发?”
“贵军将士正在整理行装,若不是连夜出发,难道要全军将士今晚露宿不成?”
“征西将军何以明白绪之贱体并无不适?”
“看刺史之气色,倒真像是贵体欠安。不过,刺史如贵体染恙,何以能率军远行。”
邓艾之言,句句准确无误,使诸葛绪为之惊讶。然而,在惊讶之余,一种不满的情绪又不可遏制地涌上了他的心头:汝既然这般料事如神,为何却让姜维率军安然穿过孔函谷?这分明是汝怕与姜维斗个两败俱伤,有意要保存自己的实力……伴着这种不满情绪的出现,一句久已憋在他心中的牢骚话也就脱口而出:“既然征西将军如此洞幽察微,何以对姜维却无计可施,使其在征西将军眼皮之下,顺利地从沓中流窜到阴平桥?”
“诸葛刺史此言差矣。”邓艾正色答道,“沓中之战,邓某已是尽心尽力,使姜维几乎陷于绝境,若不是赵广拼死相救,姜维与蜀军近万精骑早已丧身于孔函谷之西……”
诸葛绪打断邓艾的话,不无讥讽地说:“然而,姜维与蜀军近万精骑最终还是破网而出!”
邓艾从诸葛绪的话中听出了对他的怀疑与不满,而这种误会不是几句话就能够解释清楚和消除的,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必然会引起争辩,使误会进一步加深。于是,他便主动地改变了话题,心平气和地说:“姜维能率军穿过孔函谷,跨过阴平桥,老夫与刺史皆有难以推诿之过失。不过,老夫近日倒思得一计,可把姜维重新围困,以弥补老夫与刺史之过失。故而,老夫特连夜赶来,欲与刺史共议此事。”
“把姜维重新围困?”诸葛绪冷笑了几声,疑惑地打量着邓艾,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小声地嘟哝着,“这岂不是白日做梦……”
“老夫所言,并非白日做梦!”邓艾的脸上显现出一种自信的表情,坚定地说,“姜维此次率军东归,必定是去增援阳安关,企图把镇西将军所率之十余万大军拒之于阳安关外……自古以来,蜀地之所以能偏安一隅,在其北面,依赖三道关隘:阳安关、白水关和剑门关。现在姜维既已率军奔赴阳安关,必然要在那里与镇西将军展开一场艰苦之攻守战。据老夫猜测,若不发生意外,阳安关之攻守战将会是旷日持久。姜维把大部兵力投入守卫阳安关,其背后之白水关必然空虚。我二人若合兵一处,跨过阴平桥,步姜维之后尘,沿白水南岸东下,乘虚攻下白水关。这岂不是又卡断了姜维退守剑门关之路,与镇西将军一起,再次把姜维围困于阳安关!只要我军占据了白水关,向北可攻打阳安关,使姜维腹背受敌;向南可夺取剑门关,使蜀军首尾难顾。若战斗顺利,或许还可在镇西将军攻取阳安关之前,抢先夺取剑门关,先行人蜀……”
邓艾似乎忘记了诸葛绪对他的怀疑和不满,好像在与一位老友讲述他的作战部署,将这些天来苦苦思虑出的结果和盘托出。可是,诸葛绪由于对邓艾心怀疑惑,对邓艾的这一个大胆而可行的计划根本没有多加考虑,反倒认为邓艾是想挽回点面子,要去冒险行事,却又怕自己兵力不足,企图拉他人伙,壮大实力,进而再吞并掉他属下的两万多兵马。因而,他对邓艾的话置若罔闻,对邓艾的计划不置可否,只是低着头想心事,思量着如何摆脱邓艾的纠缠,尽快率军东去,以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他甚至还担心邓艾是否会软硬兼施,在拉拢无效后,采用强制手段,以武力相威胁,裹挟着他去冒险。
邓艾见诸葛绪久思不语,还以为他正在考虑此计是否可行,于是就试探着问:“诸葛刺史以为老夫这一反败为胜之策是否可行?”
诸葛绪偷觑了一下邓艾的脸色。小心谨慎地回答:“征西将军谋略高深,用兵如神,所出之策自然无懈可击。绪生性愚钝,岂敢妄加议论。”
“如此说来,刺史是与老夫所见略同。”邓艾还以为诸葛绪赞同他的计划,心中暗自高兴,继续试探着问,“不知刺史是否愿与老夫合兵一处,共同奔袭白水关?”
诸葛绪的心猛烈地抖动起来:合兵一处,这只不过是邓艾的托词罢了,说穿了,是想吞并我属下的这些兵马!可是,他心中也明白:自己属下的这些兵马,根本对抗不过邓艾的兵马,若是闹僵了,邓艾用武力相逼,他也就只好被迫就范……当今之计,他只能婉言推脱,以免惹恼了邓艾。于是,他便尴尬地笑笑,字斟句酌地说:“征西将军盛情相邀,绪本应从命相随。但绪奉司马大都督之命,屯驻在阴平桥头,以堵截姜维。今姜维既已遁去,绪理应回兵长安,听候大都督处置,岂可领兵在外,逃避罪责?诚望征西将军鉴谅并恕罪!”
诸葛绪的话虽说得很委婉,但邓艾已完全明白了其真实的用意。他沉吟了一下,微笑着说:“老夫岂敢强人所难。刺史何时启程,老夫前来送行。”
诸葛绪对邓艾仍存有戒心,怕他借送行之名,领兵前来进行威逼,忙推辞道:“绪万不敢有劳征西将军大驾!”
话不投机,邓艾也不想再多费口舌了,站起身来说:“恭敬不如从命,老夫就此先为刺史送行。愿刺史及全军将士一路顺风!”说罢,告辞而去。
诸葛绪将邓艾送出寨门之外,待他走远后,才低声地吩咐亲兵:“速速传令全军,赶快打点行装,三更天时悄悄弃寨而走,连夜去投奔镇西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