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自冲出三峡之后,就好似一条挣脱了枷锁的巨龙,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奔腾呼啸着一泻千里,汹涌澎湃地流入江淮平原;随后,它猛地转了个近乎直角形的大弯,浩浩荡荡地扑进了大海的怀抱,完成了它的万里行程,找到了它最后也是最好的归宿。
吴国的都城建业,就坐落在这长江的转弯之处。建业古称金陵、秣陵,北有坦荡辽阔的江淮大平原,东有富庶秀丽的长江三角洲,南有烟波浩淼的震泽(太湖),西有冈峦起伏的山岭。它外有?舀滔的江流环绕,内有错落的山丘环抱,淮水(秦淮河)像一条宽而长的玉带横贯城中。后湖(玄武湖)似一块大而亮的明镜摆放在城边。城北的燕子矶,三面环水,突出江边,仿佛一只凌江欲飞的春燕,迎送着南来北往的行人;城南的牛首山,两峰相峙,状如双阙,好似两位威武雄壮的大汉,守护着大门;城东的钟山,拔地而起,突兀巍峨,犹如一条蟠结的苍龙,翘首云天;城西的石头山,危岩耸立,下临激流,就像是一只伏卧的猛虎,雄踞江边。城内山地、丘陵、平原、河渠和湖沼星罗棋布,纵横交错,山环水绕,相互掩映,雄伟多姿,景色秀美……无怪乎诸葛亮曾发出由衷的惊叹:“钟阜龙蟠,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
建业得天独厚的地理形势和十分优越的自然环境,理所当然地引起了历代政治家、军事家和有识之士的重视,把这里视为必争之地,自从战国时越国的名将范蠡在此处修筑了城池之后,历朝的统治者均在这里筑城设邑,并派重兵驻守,以控制江淮之地。
东汉末年,黄巾起义之后,举国大乱,烽烟遍地,群雄四起,相互征伐。吴主孙权继承父兄之基业,占据江东,独霸一方。尤其是孙权迫于曹操大举南进的巨大压力,与刘备联合,在赤壁战败曹操之后,他的地盘已大为扩展,控有长江中下游的大片地区,羽翼逐渐丰满,根基已较稳固。为了与曹操和刘备争夺天下,成就功业,孙权审时度势,将治所从京口迁至秣陵,在石头山上修筑了“石头城”,并将秣陵改名为建业,以示其建功立业、称霸天下之雄心壮志。
此后,孙权为了同刘备争夺荆州,虽曾一度将治所西迁至武昌,并在那里正式登基称帝。但当吕蒙白衣渡江打败关羽、陆逊火烧连营击溃刘备、荆州的形势已基本稳定下来之后,孙权便把国都从武昌迁回建业。
孙权迁都建业时,魏、蜀、吴三国鼎立的局面已经形成,吴国占有三峡以东、长江以南的广大地区。于是,他就开始兴修都城。新筑的建业城周长二十余里,背依后湖,面对淮水,左有钟山之险,右有石城之固。从此,建业便以崭新的面貌和姿态出现在长江之畔,屹立在江淮平原,成了可与洛阳、成都比肩而立的大都会。
转眼之间三十多年又过去了,历史的长河流到了永安五年(262)。作为吴国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中心的建业,经历了一次次自然界狂风暴雨和政治上腥风血雨的吹打,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辉煌,像个饱经风霜之人,变得有些苍老了,显露出衰败的迹象。如今,住在太初宫④里,主宰着国家命运的君王,已不是大皇帝孙权,也不是幼主孙亮。而换成了孙权的六子、孙亮的六哥孙休。
孙休能够入主太初宫,成为吴国的第三任皇帝,不仅孙权始料不及,就连他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然而,吴国朝廷内部一次次激烈而残酷的政治斗争,一步步地把他推上了皇帝的宝座。
孙权和历史上一些有作为的帝王一样,在前半生的创业时期,倒也不失为明主。他励精图治,顾全大局,知人善任,礼贤下士,团结重用了周瑜、鲁肃、吕蒙、陆逊等一大批智勇之人,因而在群雄的角逐中拓展了疆域,扩充了实力,使三分天下有其一,成为独霸江南的一代雄主。
孙权也和历史上不少开国的君主相似,当他功成名就之后,便开始从人生和事业的高峰上滑落下去,锐意进取之心逐渐消退,猜忌多疑之心日益加重。他越来越变得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猜疑群臣,忠奸不分。结果使嫉贤妒能的奸佞小人备受宠信,窃弄权柄,擅作威福,诋毁大臣,构陷无辜;忠贞竭诚的股肱之臣遭到陷害,或囚或禁,或诛或贬,抄家灭族,流放蛮荒;满朝官吏心怀恐怖,人人自危,终日惶惶,噤若寒蝉……吴国前期那种君臣和睦、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患难与共的局面已荡然无存。
更为严重的是,随着孙权的称帝日久和年事已高,他也变得越来越昏聩暴戾,果于杀戮,酿成了一场同室操戈、骨肉相残的皇嗣之争,把吴国推向了危险的边缘,留下了无法消除的隐患。
孙权共有七子:长子孙登,次子孙虑,三子孙和,四子孙霸,五子孙奋,六子孙休,七子孙亮。黄初二年(212),孙权为吴王时,就立孙登为太子;称帝之后,又以孙登为皇太子。无奈孙登短寿,在赤乌四年(241)去世,吴国的皇储之位一时空缺。此时,孙虑也已亡故,孙权便推长而立,以孙和为皇太子,而以孙霸为鲁王。但孙权偏爱孙霸,使其与孙和同处一宫,享受同等礼遇。后经不少大臣的再三劝谏,孙权才被迫让孙和、孙霸分宫居住,使其二人各置僚属。
孙权这种违背礼制的做法,不可避免地使朝臣分为两派;拥护太子孙和的拥嫡派与拥护鲁王孙霸的拥庶派。两派各为其主,互不相让,你争我斗,视若仇寇,使这场皇嗣之争波及朝野,愈演愈烈,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孙权见朝廷内外举国中分,文武大臣势同水火,担心将来会重蹈袁绍二子相争、曹操坐收渔利的覆辙,一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废除了太子孙和,赐死了鲁王孙霸,并残暴无情地诛杀、灭族、流放、贬谪了一大批文臣武将;就连功高盖世、出将入相的陆逊,也不能幸免于难,在遭到孙权的数次严厉指责之后,忧愤交加,郁悒而死。
经过这一番折腾,吴国虽然山河依旧,但却元气大伤。已是风烛残年的孙权,改立少子孙亮为皇太子。太元二年(252),孙权病死在建业,把一个国力衰败、危机四伏的国家留给了年仅十岁的幼主孙亮。尽管孙权在去世之前,曾把军国大事托付给大将军领太子太傅的诸葛恪,希望他能尽心竭力辅佐幼主治理好国家。但傲慢专横、好大喜功的诸葛恪,辜负了孙权的期望和重托,穷兵黩武,劳民伤财,使吏民失望,朝野怨艾,不仅没能把吴国治理好,反而在朝廷内部争权夺利的角逐中被孙亮和孙峻合谋诛杀,落了个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的可悲下场。
诸葛恪死后,心地险恶的孙峻总揽了吴国的军政大权。他结党营私,排斥异己,滥用刑法,把吴国搞得乌烟瘴气,朝野上下一片骂声。五凤三年(256),孙峻病死,其从弟孙琳代替他执掌了朝政。
孙綝大权独揽,专横跋扈,使年纪渐长的孙亮大为不满。太平三年(258),孙亮欲除掉孙琳,归政于己。但因他年轻少谋,虑事不周,泄漏了机密,不仅没能如愿以偿,反让孙缣借机发难,废黜了孙亮。
此时,孙登、孙虑、孙和、孙霸已死,孙奋又因数越法度而被废为庶人,因而孙休就被孙琳推上了帝位
建业的冬天,虽不像北国那样冰天雪地、寒风刺骨,但也没有南国那样温暖宜人。处于南北交界的地理位置,使这里不断受到北方寒流的侵袭,气温经常骤降;山环水绕的地理环境,使从江湖中蒸腾出的水蒸气难以散发出去,城内常常是雾漾漾的,终日不散。湿漉漉的空气饱含着冷冰冰的寒气,充满了每一个角落,侵袭着每一个居民,使人无法躲避。
今年的气候也有些反常,刚入冬不久,便有一股来自北方的寒流,越过黄河向建业猛扑过来。从长江和众多的湖沼中生发出来的大量水气,把建业搅得浓雾弥漫,冷气飕飕,提前进入了数九寒冬。
已经快到中午了,建业城内的大雾依然没有消散,仍旧浓得好似稠稠的乳汁。城中的一切都被这乳白色的浓雾所吞没,数步之外便一无所见,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尽管孙休居住的赤乌殿内摆放着四盆熊熊燃烧的木炭火,使大殿内的气温比外面高出不少,但孙休仍觉得浑身发冷,时不时地打个冷战,只好紧裹着狐裘,一边微微颤抖着,一边批阅着大臣的奏章。不知是因为光线暗弱,还是由于体力不支,他的腰越弯越厉害,脑袋几乎都快要挨在御案上了。
孙休虽不似他的父亲孙权那样富有雄才大略,但也并非庸碌无能之辈。他学识广博,颇具眼光,比已被废为会稽王的孙亮高明多了。即位不久,他便用快刀斩乱麻的方式,一举除掉了“一门五侯”、“权倾人主”的孙琳兄弟,把军政大权夺回到自己手中。然而,他生不逢时,即位之时,吴国经过几次内乱,国力已日渐衰落,成了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即位四年来,又是内忧外患两下夹攻,魏国不断寇边略境,夷蛮不时聚众叛乱,海贼骚扰,灾荒连年,搞得他焦头烂额,顾此失彼。因而,他虽有重整河山、中兴吴国之志,但却积重难返,无力回天,只好苦撑危局,艰难度日。长期的操劳过度和担惊受怕,使孙休的健康大受损伤,年纪还不到三十岁,竟变得腰弯背驼,骨瘦形销,精力不济,萎靡不振,走路摇摇晃晃,说话有气无力,搭眼一瞧,根本不像一个正值壮年的汉子,倒好似一个饱经风霜、受尽磨难的小老头。
连续批阅了一个多时辰的奏章,孙休便有些支撑不住了,只觉得腰酸背疼、头昏脑胀、手脚麻木、眼冒金星。他放下朱笔,直起腰来,闭目养神。这时,一名宦官从外面走进大殿,来到御案之前,低声说:“启奏陛下,丞相濮阳兴与中军督张布有要事求见,现正在殿外恭候。”
“呃——”孙休不由一怔,睁大双眼,有些不安地说,“有请。”
“有请濮阳丞相与张将军进殿——”随着宦官的一声传唤,濮阳兴和张布一前一后走进大殿。
濮阳兴乃东汉末年长沙太守濮阳逸之子。他虽是位极人臣的丞相,但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均像个豪门大户的管家或账房先生。他长得瘦高单薄,长脸凹腮,豆眼鹰鼻,眉疏须稀,既无轩昂潇洒的风度,也无慑人心魄的威严。大概是他那瘦弱的躯体难以承受治理国家这副重担,被压得像只大虾米,浑身上下都显露出一种难堪重负的倦乏之态,五十来岁的人竞变得好似年已古稀的老翁,容颜苍老,暮气沉沉。他之所以能成为一人之下、群臣之上的丞相,并不是因为他有非凡的才能和显赫的功勋,而是因为他与孙休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孙休为琅邪王时曾居住在丹杨,受到丹杨太守李衡的多方刁难,使这位失势的王爷苦不堪言,只好多次上表孙亮,请求转到会稽居住。当时的会稽太守濮阳兴,出于对皇室的尊崇和对孙休的同情,不仅不为难孙休,反而对他百般优待。这不能不使孙休大为感动,与濮阳兴结成了莫逆之交。故而,在孙休即位以后,便对濮阳兴大加封赏,不断地给他加官晋爵,三四年内就由一个普通的太守升成了当朝堂堂的丞相。
紧跟在濮阳兴身后的张布,从外表看,与濮阳兴形成了鲜明对照。他生得矮而粗壮,狮头豹眼,扫帚眉,络腮胡,满脸横肉,一脸凶相,恰似一个肉铺的掌柜或富贾的保镖。孙休为琅邪王时,张布是王府的护兵头领,尽心竭力地护卫着孙休,因而深得孙休的信赖。孙休为帝之后,即擢升张布为左将军。在孙休诛除孙琳兄弟的事变中,张布不仅积极参与了密谋,而且在擒缚孙琳时也出了大力,为巩固孙休的帝位立下了汗马之功,因而被加封为中军督,担负着保卫皇宫的重任,成为孙休最为宠信的心腹之人,也是吴国最有权势的大臣之一。
特殊的经历和共同的利益,将孙休与濮阳兴、张布紧紧地捆绑到一起,不能分开。尽管平庸的濮阳兴无法担当起治国安邦的丞相之大任,引起众多朝臣的非议;尽管粗暴的张布恃宠而骄,横行无礼,引起建业百姓的不满;但孙休却念及旧情,对濮阳兴和张布仍深信不疑,委以重任。
濮阳兴和张布趋步来到了御案前,正要行君臣大礼,孙休忙制止住他俩:“此处并非朝堂,此刻亦非朝会之时,二位爱卿免礼落座。”
“谢陛下!”濮阳兴和张布虽免去了行大礼,但也不敢在孙休面前安坐,只是躬身而立,恭候着孙休发话。
孙休见濮阳兴和张布面带慌张之色,微蹙着眉头问:“二位爱卿有何事欲告于朕?”
“启奏陛下,”濮阳兴弯腰低头回答道,“微臣今日接到暗探之报,魏国司马昭近日令沿海各州郡,调集民夫工匠,打造浮海大船;同时,又令各州军马,汇集海滨,演练水战。臣以为,此乃司马昭欲从海路进犯我国之先声……”
“丞相所言极是!”性情急躁的张布打断了濮阳兴的话,插言道,“微臣以为,自陛下即位以来,我国兵马以江河为障,对魏国严加防范,使司马昭无机可乘,无隙可钻,故而司马昭不得不舍近求远,避实就虚,渡海南下,进犯我兵力空虚、防范薄弱之沿海一带。”
“魏国欲从海路进犯我国?”孙休自语了一句,闭上了双眼,苦思冥想着,好久没有说话。
“陛下——”张布见孙休久思不语,有些焦急地说。“此事关乎我国安危,陛下应早作决断,免得战事突发时措手不及!”
孙休睁开眼睛,打量着濮阳兴和张布,将信将疑地说:“司马昭真欲渡海南下乎?”
“陛下不必多疑。”濮阳兴认真地回答,“司马昭若不欲渡海南下,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在沿海各州郡打造浮海大船,集结操练水军!”
“嗯……”孙休沉吟良久,犹豫不决地问:“以丞相之见,我军该如何部署,以防魏军渡海南下?”
濮阳兴对此似乎已有考虑,应声答道:“以微臣之见,陛下应立即下诏,从江汉与江淮抽调部分水军,部署在沿海紧要处,以防渡海南下之敌……”
“丞相言之有理!”张布忍不住又插言道,“微臣以为,西兵东调,应严守秘密,暗中行事,切莫让魏国探知。”
孙休摇摇头,担忧地说:“江汉与江淮之兵力本已不足,仅可与魏军相峙,若再抽调,岂能与魏军抗衡!”
“此事微臣岂能不知?”濮阳兴偷觑了孙休一眼,无可奈何地说,“此乃权宜之计,以救燃眉之急耳。待击溃渡海南下之敌后,再立即将江汉与江淮之兵调回原处,与魏军相抗衡。”
“此事恐有些不妥,朕需细细思之,不可轻率行事。”孙休双眉紧皱,思忖了好久,才说,“速将陆凯与陆抗请来议事。”
“陆抗?”濮阳兴提醒着孙休,“陆抗昨日已向陛下辞行,今日一早便要离开建业,返回西陵。”
“今日江雾弥漫,遮天盖地,船头相撞而难以相见,船只无法启航。陆抗现在仍会滞留在江边,没有离去,而陆凯此刻也定在船上与陆抗话别。”孙休再次吩咐濮阳兴,“速遣人前往江边寻找陆凯、陆抗,不得有误!”
孙休的话果然没有说错,这场罕见的大雾把陆抗乘坐的官船困在了江边,不敢冒险起锚开船。此时,陆抗正坐在船舱之中,一边耐心地等待着江雾散去,一边与前来为他送行的族兄、征北将军陆凯叙着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