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落山,月亮尚未升起,沓中地区夜色苍茫,薄暮冥冥,像是蒙着一层深灰色的纱布,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只有波涛翻滚的羌水,依旧快速地流淌着,哗哗的流水声比白日里显得更加清晰,传得更远,好像一支欢快的小夜曲,一遍接一遍地反复演奏着。
如果是在以前,现在正是驻扎在这里的蜀军将士用晚饭的时候,羌水两岸很少能见到兵马在活动。可是,今天却大为不同:羌水河畔,兵来马往,首尾相连,好似有无数条小溪在纵横流淌。尤其是那数十个打麦场上,更是灯笼火把齐明,一派繁忙的景象。由沓中通往孔函谷的大道上,数千辆装满粮草辎重的“木牛流马”,摆成了一条长龙,一眼望去,难见其首尾……
前不久,姜维得知魏军已兵发洛阳的消息后,当机立断,命令全军停止操练,不分昼夜,轮流抢收抢打已经变黄成熟的麦子。几天以来,全军将士没明没夜,已把将近半数的麦子收打成粮,并装上了“木牛流马”,只要姜维一声令下,便可携带着粮草踏上东归之路。
本来,姜维准备在今晚月出之后率军撤离沓中,回救阳安关。可是,向充却有些舍不得那数万亩尚未来得及收割的麦子,劝说姜维再多留一天,尽可能多地再抢收抢打些麦子带走,为全军多备些粮草。姜维考虑到,他至今尚未接到赵广的紧急军报,说明邓艾之军尚未出动,还有缓冲的余地,再留一天也无妨。再者,他身为将帅,深知粮草对于战争之重要,现在多带走一些粮草,就会为将来的战斗增添一份力量;如今若在沓中多留一日,就会为全军多储备一个月的粮草;多备一个月的粮草,将会在今后的战斗中发挥巨大的作用,也可能会成为战胜魏军的法宝。正因为如此,姜维接受了向充的建议,令全军将士继续抢收抢打麦子。
在这一阵子,最忙最累的要数是姜维和向充。兵士们分成两班,轮流休息轮流干活,而他俩却不分白天黑夜,一直守在麦田里和打麦场上,督促着兵士抢收抢打,饿了吞上一把炒麦粒,渴了喝上几口羌水河里的流水,实在困得支持不住了,就倒在麦草瓘上睡一会儿。几天下来,他俩均明显地瘦了,眼球上都布满了红丝。此刻,他俩像是进行比赛似的,用力地快速地捶打着麦子。那些打场的兵士,本来已经有些疲劳了,想放慢速度缓缓劲,但一看大将军和向尚书干得如此卖力,谁还好意思偷懒?一个个都鼓起精神憋足了劲,狠狠地捶打起来,将打麦场震得微微颤动,嘭嘭嘭的打麦声像闷雷似的在打麦场上来回滚动,淹没了羌水哗哗的流水声。
姜维和向充与兵士们一起干得正欢,姜复汉匆匆忙忙地来到了打麦场,小声地说:“赵将军派亲兵来到中军大寨,说是有要事禀报。”
姜维听说赵广派人来了,马上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急切地说:“人在何处?”
“正在中军大帐恭候大将军。”姜复汉回答。
姜维不愿惊扰那些兵士,悄悄地把向充扯出打麦场,边大步流星地向中军大帐走去,边低声地说:“看来,这余下之麦怕是来不及收打矣……”
向充心中尚存有几分侥幸,含含糊糊地说:“或许是赵将军怕大将军着急,派人来报个平安。”
“这绝不可能。”姜维坚信不疑地说,“赵将军一向稳重,处变不惊,临危不惧,若无紧急军情,是不会……”
向充也深知赵广的秉性,心中的侥幸飞去了大半,喃喃地说:“但愿这次是个例外。”
姜维和向充小声地议论着走进中军大帐。赵广的亲兵正要给姜维叩头,姜维连忙摆了摆手,迫不及待地说:“有话快说,不必多礼。”
“赵将军让小人禀报大将军……”赵广的亲兵把赵广的话复述了一遍。
姜维听罢,一声没吭,紧皱起眉头,眯缝着眼睛,认真地思索起来。
向充似乎还有些疑惑,刨根问底地说:“探马是否发现邓艾率兵马开进临洮城?”
赵广的亲兵回答:“没有发现。”
“赵将军何以断定邓艾大军已进入临洮城?”
“探马在临洮城北一处山坳里发现大量马粪,洮水之中漂着许多包裹马蹄之破布,临洮城大天白日四门紧闭……”
向充还想再细细打问,姜维打断了他的话,不动声色地说:“赵将军胆大心细,虑事周全,他之判断不会有错。”
“这些我何尝不知,只是心中有些……”向充自知有些失态,忙改口说,“大将军,我军何时撤离沓中?”
姜维毅然决然地说:“传令全军:立即停止收打麦子,马上各回本寨,打点行装,整理器械;二更造饭,三更用餐,四更奔赴孔函谷。若有延误者,军法处置!”
“那些尚未来得及收打之麦应该如何处置?”向充忐忑不安地问。
“烧掉!”姜维斩钉截铁地回答。
向充无可奈何地说:“我这就去让兵士放火烧麦。”
“此时放火为时尚早。”姜维老谋深算地说,“只要沓中烟火大起,无异于给魏军报了我军东归之消息,他们就会快速向沓中扑来,咬住我军。”
“何时放火为宜?”向充问。
“四更时分放火。”姜维回答。
四更时分,这是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候,深秋的沓中已颇有些初冬的寒意。驻扎在沓中的蜀国军队按时撤离了沓中,披着朦胧的月光,踏着如银的寒霜,沿着羌水边的大道,有秩序地向着孔函谷进发。
为避免向充见到那满河谷的大火而伤感,姜维令他率领五千兵马,押解着数千辆运送粮草辎重的“木牛流马”,早半个时辰离开了沓中,姜维亲率一万兵马断后。而姜复汉和姜兴汉兄弟,则带领着二百名骑军,由西向东,将未来得及收割之麦和尚未打碾的麦垛逐一点着。
月光如水,一片银灰色的沓中地区,像是突然飞来了一大群萤火虫,在羌水两岸飞舞;不久,那一大群萤火虫变成无数把大火炬,密密麻麻地布满羌水两岸,与满天的星斗交相辉映;继而,那无数把大火炬越烧越旺,迅速地连成一片,将羌水河谷变成了一片火海。熊熊燃烧的大火,把原本清澈见底的羌水映得通红,仿佛河中流淌着的并不是水,而是殷红的鲜血。方圆十余里的大火,将夜空照得一片火红,使皎洁的圆月和瓘璨的群星显得黯然失色……这片大火,将把蜀军将士用心血和汗水浇灌出的数万亩麦田化为灰烬,将把蜀军将士辛勤开垦出来的大片良田变成焦土!
这片冲天而起的大火,使已押解着粮草辎重车辆走出十来里的向充勒住了战马。他默默地眺望着西边的那一片火红的夜空,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滴滴答答地跌落在铠甲上。好久,他才从悲伤中挣脱出来,瞧了瞧身边停放着的“木牛流马”和回首翘望的兵士,含悲带泣地说:“不准逗留,加速前进!”咯吱,咯吱,咯吱……一度停止不前的“木牛流马”又开始快速地向前移动,像是不堪重负似的呻吟不止。这此起彼伏、响成一片的咯吱声,仿佛一支哀婉的夜曲,沿着呜咽奔流的羌水,一直向着孔函谷滚过去……
这片熊熊燃烧的火海,使率军断后的姜维伫马在沓中的边缘上,眺望着那片越烧越旺的大火发呆,迟迟不肯离去。围绕在他身边的几员偏将一再提醒着他:“大将军,快走吧!”
姜维仍旧眺望着不远处的那片大火,头也不回地说:“汝等先各归本部,率领兵马保护好粮草辎重车队。我与放火烧麦之人会合后,便去追赶汝等。”
几名偏将不敢违抗姜维的将令,各率本部兵马离开了沓中,去追赶运送粮草辎重的车队。
姜维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片铺天盖地的大火,听着噼噼啪啪的爆炸声,眉头越皱越紧,心情越来越沉重。一年多以前,他为了避免黄皓的陷害和保存蜀国这支精锐之师,率军来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偏僻角落,开始了艰苦的练兵与屯田。五百多个日夜过去了,他和全军将士一起,使这片荒凉的河谷变成一片水渠纵横、麦浪翻滚的良田沃土。而现在,又是他下令将这一切付之一炬,使这里重新变为一片不毛之地。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岂能不沉重!
姜维生在陇右,长在陇右,并熟悉了解陇右,对这片广袤的土地有着一种特殊的眷恋之情,数十年来始终不渝。为报答诸葛亮的知遇之恩,完成诸葛亮未竟的事业,他从未放弃过占据陇右的念头。只是因为诸葛亮的继承者蒋琬、费祎采取闭关守土的策略,没能很好地利用曹魏势力与司马氏势力争夺政权、魏国内乱的有利时机。断而据之。而是对他多方加以限制,每次出征给兵不过万人,使他打起仗来常常捉襟见肘,难以如愿。待到他成为大将军并执掌了蜀国的兵权后,司马氏已经大权独揽,魏国的内乱已经结束,使他无机可乘;再加上有邓艾这么个可怕的对手长期坐镇陇右,致使他多次北伐均未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