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少女漫画、女作家、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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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少女漫画中的女同性爱(2)

如果是描写异性恋的漫画,至此理应达成一个幸福的结局。即便未来还会出现种种障碍,但玲奈的上述话语无疑会成为一种幸福的预言,让读者们对两个人最终会幸福的结合在一起抱着深深的期待。而且少女漫画的作者也必然会回应读者们的这种期待吧。可一旦换作女同性恋的题材,却不能不出现相反的结果。这是因为即便渴求来自他人的自我肯定这样一种精神饥渴可以在女性同性恋中得到消解,但来自异性的自我肯定所具有的另一个功能——即成为女性作为社会成员之通行证的这一功能——却不能在女性同性恋中得到满足。

再则,既然是少女漫画,那么,无论是读者也好,还是主人公也好,就不可能作为贯穿人生的一个决定性抉择来选取女性的同性爱。因为坚信什么时候会出现一个拯救自己的男性,乃是少女漫画的精髓所在。因此,对那些不可能丢掉“白马王子什么时候会翩然出现”这种幻想的少女们来说,女性的同性恋情便只可能具有紧急避难所的意义了。更何况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少女漫画中的女同性恋不是作为一种性取向来描写的,因此这种情爱不同于现实中的女同性恋,不具备生理上的唯一性,倒更像是对男女恋爱关系的模拟,或是为了迎接那终极意义上的爱情所进行的演练(尽管进入90年代之后的同类漫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将在后面论述),因而这种恋爱带上境遇性的色彩,也是不难理解的了。

我们来看看福原弘子《裸足的侄女》中的一段台词:

“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家庭不和的孩子,两颗无法融入众人之中的心灵几何时相遇了,相互慰藉着,彼此温暖着,建立了一个唯有两个人的世界。尽管知道,那个世界的建立将导致自己越来越被阻隔在大家之外,但还是不肯放弃那好不容易得来的温暖。你明白吗?如果是真正孤独的人,那么对她来说,只要能够填满那种孤独,不管什么都行!是男人也好,是女人也好!如果能够开口说话,就算是动物也无所谓!越是遭到周围人的白眼,就越是顽迷不化,钻进两个人的世界里死活不肯出来。”

从这段台词中可以看出,两个少女的关系不啻在闭塞的空间里相互舔舐对方的伤口。这显然与现实中的女同性恋者不大相同。所以,我们可以断言,女同性恋漫画中的两个少女之所以都背负着不幸的背景,无非是为她们进入同性恋情这样一种被世间视为禁忌的关系而设置下一个能被读者认可的理由而已(就像前面提到的血缘理由一样)。。然而,不管她们如何沉溺在两个人的封闭世界里,但作为少女漫画,只要对男性的幻想没有彻底解体,那么,其中的女同性恋也就只可能停留在这个阶段上吧。

女性同性爱的新地平线

那么,能不能不把女性之间的同性爱视为一种性的禁忌,也不当作是两个受伤者在闭塞空间里的相互慰藉,更不是当作色情故事里的佐料,而是赋予它一种崭新的意义呢?也许只有当女人不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男人或是别的某个地方,即不需要借助男人这个媒介,而是靠自己来面对并接纳现实的时候,才可能为女性同性恋的题材拓展出一条崭新的地平线。

在此,我们不能不联想到树村实于1981年发表的漫画《海边的该隐》。故事的主人公森展子是一个靠做女侍者和在深夜的咖啡馆里表演弹唱来维持生活的自由职业者。为寻找公寓她来到了海边的小镇上,与设计儿童服装的佐野认识了。在一起喝茶和看房的过程中,两个人渐渐变得熟悉起来。展子向佐野袒露了自己内心中与母亲之间的纠葛。展子在少女时代曾被母亲认为长着一副动物的面孔,还因穿着不合身的衣服遭到母亲的取笑,这些都成了她心灵的创伤,使她感到自己一直没能变成一个成熟的女性。而总是穿不好裙子的事实,就象征性地说明了她的这种心结。在她吐露心声的过程中,佐野不断地变换角度,时而否定展子,时而否定她的母亲,通过开诚布公的交谈,使展子一步一步地接近自己所追求的东西。而这同时也是展子逐渐被佐野所吸引的过程。

“其实你早就原谅了你的母亲呗。只是感情没有治愈而留下了疮疤罢了。”佐野对展子说道。心结终于解开的展子穿上裙子回到了久违的老家。“我就是想让母亲看看自己穿裙子的模样。”

在佐野获得设计奖之后的那个夜晚,她已经察觉到了展子的心情,邀约展子同床共枕。“来,一起睡吧。似乎不跨过这一步,就不能够长大成人。不管是你,还是我。”展子也说道:“我一直很喜欢你。可能是从最初见到你的时候起吧。我一直琢磨着,如果喜欢的不是你本人,而是作为母亲的替身在喜欢你,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可现在我已经和母亲和解了。我再也没有理由因喜欢你而感到内疚了。”

在那个夜晚之后,佐野对试图建立更加亲密关系的展子采取了拒绝的态度:“你竟然打一开始就抱着那样的念头。一想到这儿,就觉得很恶心。”“那不过是出于好奇心……女人喜欢上女人,你不觉得是异端吗?是不正常的!”

在情感的漩涡中展子思忖道:“我生什么气呢?佐野不是说了,那是为了相互的成长吗?而并不是出于爱情。一旦抛弃情感的因素,那不就和跟母亲在一块时一样吗?……——不就是因为对方不爱自己,自己才生气的吗?”

当展子再次去见佐野的时候,佐野连声追问道:“你也是出于好奇心,对吧?”她多么希望展子回答一声“Yes”,但展子刚要开口回答,瞬间里早已是泣不成声。最后是以这句话来结束故事的:“我离开了海边的小镇,再也没有回去过第二次。”

的确,或许这个故事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解读方法吧。比如,把佐野对展子的拒绝看作是同性恋禁忌观的体现,甚至也可以把展子对佐野的同性恋情结看作是对母亲替身的渴求。我们知道这部漫画发表在1981年,尽管80年代初期人们对性的观念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其中包括对同性恋的看法也开始变得更加宽容起来,但同性恋并没有获得市民权,因而在少女漫画中的同性恋依旧带有浓厚的禁忌意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其后,树村实和吉田秋生都创作了一系列的漫画作品,比如前者的《母亲的女儿们》(1990年)和后者的《樱花园》(1986年)等等,都试图从正面来探讨女同性恋所包含的种种问题。只要我们把她们的作品与70年代和90年代的同类作品分别进行比较,就会发现它们具有一种过渡的性质。它们开始摆脱了70年代同类作品的那种定式,舍弃了某一方自杀的灰暗结局,但又不像90年代的同类作品那样萦绕着一种明朗的氛围。这甚至表现在故事结尾那种有些伤感但却不失分寸的旁白中。其次,它们的折衷性还体现在另一点上,即一边将70年代同性恋故事中的血缘因素和同病相怜因素替换成诸如恋母情结一类的因素,以淡化这种情感的非正常性,一边又打破了女同性恋故事中所谓超人型和可爱型相配的范式,将两个主人公设计成更加平凡普通的女性,并让她们走出了寄宿高中那样一种闭塞的空间,而来到了更加空旷的海边,以便弱化女同性恋情的境遇性因素,从而提供了以更平和的心境和从更宽泛的视野来探索女性同性之爱的可能性。所以,尽管这些作品中的同性恋禁忌意识仍旧根深蒂固,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这些故事中去发现一些新的要素。

那么,女性的同性之爱究竟有着一些什么样的崭新因素呢?不是作为男女恋爱之模拟的女性之间的爱情,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独特因素呢?“当一个少女意识到自己被(另一女人——引者注)爱时,她所体验到的绝非是男性侵入的痛楚、被动、屈辱的感受,相反,它甚至可能是温柔的、爱怜的,混合着姊妹与母亲的呵护与关怀。”①正因为同样是女性,其感情的水位相同,才得以实现的那种微妙的情感交流,就是女性之间爱情的特有因素吧。这一点是男女恋人所无法达成的东西。这或许就是《海边的该隐》在朦朦胧胧中所提供的答案吧。

①陈铉美《困惑与冲突》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2年P173。

吉田秋生的《樱花园》也细腻地刻画了只有女人们之间才可能达成的那种微妙的情感交流。比如下列场面就说明了这一点:“这样一来,胸部就不会显眼了哟。”志水一边给仓田的衣服缝上飘带,一边搭话道,“我的胸脯也很大,小时候可没有少受苦。……我一直觉得像是做了件什么坏事似的。”仓田回应道:“弄脏的内裤上那像是用红蜡笔涂抹过一般的鲜红色,我至今还历历在目。我在浴室里洗了又洗,还一边洗一边哭了。”

在此,展现的是这样一个事实:正因为同样是女人,拥有着相同的现实,所以能够达成无比精微的相互理解。也因为感情的压强处于同等水平,所以能够彼此交换感情。而且,依靠交换那种感觉,女人们赢得了一种可能性,即无需通过男人的存在,而径直接受自己的性。比如,展子不是多亏了佐野而终于消除了心中的芥蒂,开始穿上了裙子吗?此前,佐野曾对展子说道:“还有一个方法可以帮助你逾越那种障碍。那就是找到一个喜欢的男人,愿意为他穿上裙子。”听罢此话,展子笑着说道:“哈哈,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诚然,在女人的人生受到更多的束缚,从而更不自由的岁月里,的确有过那么一个时代,与某个富于理解力的男人进行一场“近代恋爱”,乃是女人唯一的一线希望。这无疑是男性社会长久以来强加在女性身上的紧箍咒,使女性心悦诚服地成为隶属于男性的第二性存在。

可是,当女人们能够自己肯定女人这一性别,进而肯定女人的存在时,或许就会在那儿出现一道全新的地平线吧。无疑那将是一个不曾有人见过的新型社会吧。如今,在面向女性读者的漫画中,也出现了像吉村明美的《麒麟馆的涂鸦》等那样一种崭新类型的作品。虽然有别于女性同性恋,但两个通过男人而认识的女主人公最终逾越了男性的存在,维系在一起,相互肯定彼此的存在,让人们依稀洞见到那种由女人们来建立的、也许不无乌托邦色彩的理想世界。

一旦女人们得以自己肯定自己的性,那么,女性之间那种爱的可能性就不再存在于幻想之中了,而是存在于依靠拥有共同的现实,并在相互的维系中不断改变现实的行动之中了。

九十年代的新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