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少女漫画、女作家、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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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少女漫画中的女同性爱(3)

进入90年代,少女漫画的一个重大变化,就是迎来了女性同性恋题材的繁荣。仅仅在91年到95年的五年之间,就一改此前的局面,出现了十几部漂漾着女性同性恋色彩的漫画(尽管程度有所不同)。当然,与同期发表的少女漫画总数相比,也许依旧只能说是微乎其微,但如果联想到此前那种禁忌的强大性,还是不能不产生一种今非昔比的感觉。

而且,进入90年代,同类题材漫画的引人注目之处与其说在于它的数量,不如说在于其描写方式的变化。过往那种强烈的禁忌意识和罪恶感渐渐退隐,以至于一批带有明朗色彩的女性同性恋漫画堂而皇之地进入了读者视野。

不过,这种变化的出现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或者说凭空降临的。正像我们在上述几节里论述的那样,其实在80年代就已经出现了这样的端倪。比如,吉村明美的《麒麟馆的涂鸦》(1987年)、洼田尚子的《等待温柔之夜》、秋本尚美的《他的她》等等描写女人之间那种连带感与心灵交流的作品就已经引起了人们的瞩目。

而在仓持房子的《廉价惊悚》(1992年)中,主人公以为是好友抢走了自己喜欢的男人,于是与对方大动干戈。在误会消除后两个女人重归于好,这时竟然出现了亲吻对方的场面。还有在同一作者稍前所连载的《海的天边》中,当主人公问闺中好友喜欢谁时,好友竟然用手指着她当做回答。尽管这一点在后面的情节中被淡化了,但没准它就是所谓“ちょっとレス”——即“微微有点女同性恋感觉”这个词语的滥觞吧。

不过,最让人感觉到时代风尚已经开始改变的少女漫画,还是要数秋里和国的《第十次的十戒》(1992年)。它把女性之间那种作为同性才拥有的默契刻画得惟妙惟肖。撇开道德上的善恶不论,在这里,过往女人之间的关系中必然伴随着的罪恶感和禁忌意识业已退隐淡化,相反,绝妙地捕捉住了女性之间那种气息相合的呼吸,从而吹起了同类题材漫画的新风。

除了上述刻画女性同性之间感情契合的作品外,还有冈崎京子的《危险的两个人》(1991年)。它描写了分别与各自的男人经历了种种情感纠葛的的阳子和清子,在得知其中一个怀孕之后,她们没有选择与男人同居,而是决定两个女人共同生活的故事。

当然,那以后以女性同性恋为题材的作品也持续不断。比如,有登载于纯粹的少女杂志《别册玛嘉丽特》1993年6月号上的藤村真理的《不管刮风下雨》(正因为登载在纯粹的少女杂志上,所以,与其说表现的是真正的女性同性恋,不如说表现的是对同性朋友那种堪称异常的精神上的执著)、描写两个恋人向父母坦陈自己性取向的饭塚修子的《任性的朱丽叶》(1994年)、描写所谓“与男孩子性交,与女孩子恋爱”的樱泽惠理佳的《床单的缝隙》(1995年),还有同样是樱泽惠理佳所创作的描写女性之间微妙爱情的《LOVEVIVES》(1994~1996年)等等。

另外,需要提到椎名亚由美的《和你的丑闻》(1993年)。故事说的是主人公在电车里邂逅了一个男孩,并萌生了爱情,不料后来却发现对方竟然是一个女孩子。而更让读者吃惊的是,在明白事情的真相之后,主人公却表示“即便在知道他是一个女人后的现在,我的心意也一点也没有变化!!”并更是在心里打定了追求对方的主意。这在此前的少女杂志中无疑属于打破常规的异端,以至于据说当作者向责任编辑吐露心声说“嗯,我想——写一个女孩子喜欢上另一个女孩子的故事”时,也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嗓音。可读者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地充满了好意,尽管有不少读者惊呼上当了,但多数读者却给出版社来信,表明和主人公一样,“就算是女人也无所谓”。让人不能不为整个日本社会的观念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倍感诧异。也许正是因为有了整个社会的观念变化这样一个前提,漫画中的女性同性恋故事才能够一改过往的灰暗色彩,表现出明朗的一面。

于是,我们不能不联想到《美少女战士——月亮》(1992~1997年)这部人所皆知的超人气漫画。尽管其中并非充斥着具体的女性同性恋描写,但到处是可爱而活泼的女孩子,不管是其中的服装造型,还是台词设计,似乎都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读者的女性同性恋情结,以至于以它为契机,在同人杂志的世界里产生了以《美少女战士——月亮》为题材的“女同性恋yaoi”,并掀起了一大热潮。这在多年来一直执著于男性同性恋的同人杂志历史上,无疑是一件划时代的事情。而且,这种所谓的“美少女战士yaoi”与此前的yaoi——即男性同性恋故事——相比,在整体上呈现出远为明快向上的氛围。这固然与原作本来就比较明快不无关系,但同时也让我们感到日本人对性的视点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女同性爱漫画的文化意义

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性对于女孩子来说,首先表现为一种恐惧,以至于少女漫画在描写过激的性爱场面时,几乎无一例外地要假托为少年的外形。这无疑是为了将那种痛苦从自身分离开去,并加以控制的缘故。但只要看看所谓的“美少女战士yaoi”漫画就会发现,在日本的女性中已经出现了一个新的世代,她们不再把性看作是可怕的东西,从而无需借助少年的外衣来将性从自己的身体中剥离开去了,因此能够勇敢地直面性的存在,并把性作为一种纯粹的快乐来认知和享受了。换言之,对于女性而言,性唤起的不再是一种恐惧,也不再是能够从根本上侵犯人格的东西了。女性同性恋漫画在90年代后的少女漫画中呈现出绚烂多彩的局面,这反映了一种现实的变化:身为女人已经不再是一种绝对的负面记号了。

在前面我们说过,女人们在社会中为了确保自己的的居所,必须被某个特定的男人所爱所选择。即倘若不通过男人这个媒介,女人便不可能作为社会的一员而得到正式的认可。被某个特定的男人所选择,这是为了在当今社会里得到认可而必需的通行证。这无疑也成了女人内心深处的痼疾,构成了她们不安的源泉。显然,仅靠被女人所爱,是无法解消这种不安的。而这也正是90年代以前少女漫画中女性同性恋题材的故事不多,即使有也逃不出灰暗结局的原因。但进入90年代以后,我们发现日本社会已经处在一个彻底改变了的现实中。

快乐的女同性恋漫画的出现,意味着女人已经不再是一个负面的符号了。也意味着,试图依靠自己来创造自己的价值,依靠自己来寻求自己居所的女人越来越多了。也意味着,依靠女人之间的维系便可以找到自己存在理由的女人也在与日俱增,标志着迎来了一个女性依靠自己,依靠同性的结盟——用西方女权主义者的话来说,就是“姐妹情谊”——来与男性抗衡的时代。

当然,即便是在今天,存在的不安也并没有彻底解除。它会不厌其烦地改头换面,卷土重来。但这已经不再是因为她们是女人的缘故了。也不再是因为她们不被男人所爱的缘故了。反过来说,即便得到男人的爱情,被男人选中而结婚,也不可能消除她们那种存在的不安。女人们已经在长期的斗争中明白了这一点。这是只有靠她们自己来解决的问题。尽管努力让自己成为一种坚实而有力的存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至少不用像过去那样,被一种浮萍式的不安所攫住了。

想来,“美少女战士”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整个漫画界,或许是昭示了一个新时代的开端吧。来自异性的“喜欢你”这句话,对于少女们来说乃是自我肯定的灵丹妙药——那样的时代姑且宣告了结束。从此以后,少女们也可以把来自同性的自我肯定作为一种养分来壮大自己,并在社会中拼搏奋斗,以逐渐赢得自己的居所吧。并且,因性别相同而感情水位相同的女性一旦成为同性的支柱,肯定会成为有力的战友,结成强大的同性联盟吧。也只有这样,女性才能和男性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作为一种平等的性别并驾齐驱吧。或许这便是那些出自女性之手的女性同性爱漫画在女性主义文化上的意义吧。

尽管日本文学史上也曾有过谷崎润一郎的《卍》等描写过女性之间的同性爱,但那毕竟是从男性的视阈出发来加以描写的。而松浦理英子在1987年发表的《本色女人》才是第一部真正站在女性的角度描写女性同性恋的小说。而在《少女漫画中的家庭观》中曾经提到的氷室冴子的那篇《为了在梦幻家庭里生活》(1992年),既可以看作是新生代女作家对新的家庭模式——或者叫共同体——的探索,也可以看作是对同性之间姐妹情谊的憧憬。在这些小说中同样传达着一个强烈的声音:无需借助男性,女性之间也可以结成一种本质性的人际关系,并构筑起自己惬意的居所。这无疑也是对男性原理的一种挑战。描写同类题材的少女漫画和女流小说都摆脱了阴郁的面孔,并集中出现在80年代后期和90年代,这并不是孤立的现象,既印证了整个时代在性别意识上的巨大变化和性爱观上的巨大变化,也标志着女性在男性面前的真正崛起。

可是,如果把那些少女漫画同性恋故事中女主人公们的爱情看作是西方女权主义所谓的姐妹情谊,那么,我们不能不问:“这些‘姐妹情谊’的生成基础是什么呢?是生物性的,还是文化性的?多数女性主义者显然希望它是生物性的,这可以使其更加牢靠。”①但设若如此,那么,在一个大多数人都在生物学上属于异性恋体质的世界上,这种姐妹情谊或许会失去广泛的文化意义。因为它对男性原理的反抗很可能被视为只是一种生物学上的排他性。所以,笔者更愿意把它看作是文化性的,看作是对排除了过往人际关系——特别是男女关系——中那种相互占有欲的平等关系的追求,或许它只是借助女性间绝对默契的姐妹情谊来昭示一种理想的人际关系,在向男性原理挑战的同时,又不排除与男性在平等基础上的复合。只有这样,女性才可能成为一种吸收了各种养分的真正强大的存在。

①陈铉美《困惑与冲突》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2年P174。

不过,或许少女漫画并无意摆出高深的面孔来探讨什么主义,而只是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提出了人际关系的另一种可能性而已。不管是同性的,还是异性的,少女漫画只是在试图创造一个更加多元、更加符合人性、也更加平等的社会,让每一个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居住的惬意场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