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湖北当代长篇小说纵横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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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新锐创作——个体姿态的文学表达(1)

概述

湖北长篇小说中的新锐创作主要指的是张执浩、李修文、姚鄂梅、阿毛等这样一批青年作家,他们在创作姿态、表现方式、审美追求方面与上一代作家存在着明显的代际差异。一个突出的事实是,这批文学新锐表现出其不的文学叙事方式,他们继承了湖北小说创作忧患意识浓郁、使命感强的传统,同时又有所突破创新,他们的创作日渐引起文坛的注意,也为批评提供了一个新的阐释空间。

相对于以现实主义为主导的湖北文坛,这些作家的创作明显地带有某种现代主义的倾向,这也与他们受教育于80年代,多从高校走出的人生经历有关。他们比较关注西方现代文艺及其思潮,易于接受新的艺术规则和艺术操作方式。因而,在有意无意中,他们的小说创作在观念、技巧以及手法等方面都受到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比如叙述的“平面化”和“意义消解”,打破时空的连续性,事实与虚构的混淆,以及运用夸张、变形、反讽等后现代主义手法等。他们缺少历史的记忆,更倾向于“感性”原则,更多地关注个体的存在与体验,将艺术想象力、心灵体验置于创作的首要位置,在“关注内心”的创作层面上,这些主要是60年代出生的作家,与以往湖北长篇创作的“关注现实”的特点有所区分,但在“关注内心”的同时,并没有放弃对人类终极价值的追问,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新的建构,使一向以现实主义为特色的湖北长篇小说创作,呈现出了一种新的色彩。

由于这几位作家最早的创作都是从诗歌开始的,所以他们在长篇小说的语言上还有一个共同的突出特点,追求诗意的叙述,因此他们的小说语言,凝练而富有诗意。

诗性主体与非诗性叙事

张执浩写了《试图与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队》、《水穷处》3部长篇,但还是可以从中看出他诗人的身份,实际上他一直是用诗歌的方式进行着生活的叙事,我说的是诗人无羁的想像,还有在写诗的过程中锤炼出的比较精致凝练的语言,还有那些多少有一些跳跃的故事情节和神经质的人物。张执浩是一个都市生活的批判者,在《试图与生活和解》中,张执浩把他对生命的全部理解注入其中。《天堂施工队》表达的是一种超验体验,以“傻子”的叙事视角打量光怪陆离的城乡社会,以离奇的想像写了农民由乡村到城市的充满奇异色彩的命运。傻子视角所营造的隐喻性的效果,体现了张执浩在小说文体上对现代小说创作手法的的尝试。《水穷处》则以悬疑的方式展开对当代都市情感和婚姻危机问题的探讨。

一、与生活无法和解

《试图与生活和解》是张执浩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个题旨提供了一种哲人式的观念。我特别喜欢这个题旨,在我看来,这个题目给人的感想要多于小说的内容,也可以说是张执浩首先是提供了一种观念,然后用人物和故事来做注解。

张执浩的诗人身份,仍然顽强地体现在作品中,他的叙事其实是非常感性的,充满了诗性的想像,比如“天堂施工队”给人以没有边际的想像,比如“水穷处”就很有诗歌的具象感,尽管内容可能是表现现实的,大体上还属于现实主义的风格,但实际上他有关生活的叙事是用诗人的感觉来完成的,他不会写满,写透彻,而是由你去想去悟。

小说的主人公安亦静曾把自己想象成在“古旧的河床上来回奔波的一滴水珠,被上游的浪头推过来,又被下游的潮汐挡回去,时日一久,连她自己也弄不清哪一滴水才是她的真身了。反正,只要河床没有彻底干涸,她就永远是一滴水的模样,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她似乎从来没有清澈透明过,但也没有浑浊成为泥浆一团。”安亦静曾渴望过生命的飞扬,却一次次地在现实面前泯灭。在这个看似诗意的书名下,却设计了太多的苦难,安亦静所遭遇的苦难超出了一般人的想像,父母无爱的婚姻,母亲的跳楼成为她一生的梦魇,而这就是她多舛的命运的起点。1957年出生的她赶上了上山下乡,在周河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两次被队长马甲强奸。后考取本市的一所名牌大学,嫁给小自己4岁的同学韦冰,本以为她就此会摆脱苦难,但生下女儿却因白血病过早夭折。儿子安心是她被强奸的产物,继而与丈夫离婚,被遗传了恶的基因的安心杀死了生父,又强暴了小保姆,生活一次又一次地玩弄了安亦静,也让人体验到了命运的玄机,安亦静在命运的大网里左冲右突,她不由地感到“我真的觉得自己并不是自己的主人,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操纵着我的每一天。”面对生活的挤压,以及这样一些无法摆脱的困境,总也找不到与生活和解的方法,只好在走向绝望中选择放弃,大概只有“死”才能真正达成与命运的和解。

张执浩始终认定人的存在与生活现实的无法和解,始终把人摆放在与现实尴尬对立的位置。他设计了一个个处处试图与生活和解的人物,并且穷尽思维想象地将他们推向极端的处境,在大量偶然的戏剧化的情节所构成的故事中,他似乎在努力地论证着生命的无处遁逃,以及在生存困境面前个体的无所适从和前所未及的绝望、荒凉的人生情绪,而这一切,又来自冥冥之中命运对人类的把玩。

在《试图与生活和解》中,张执浩就把他对生命的这种理解注入其中。在他的笔下,人永远处于被生活选择的被动角色,而和解只是与生活妥协的一种方式,当和解失效后,作者笔下的人物便选择了毁灭,新的一日近在咫尺,但她不想要了。所以张执浩借主人公安亦静之口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一直想与生活和解,但到头来仍然不得不与他同归于尽!”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人类生存的普遍境遇,而安亦静也就成为具有人类普泛化经验的基本符码。

需要一提的是,这部小说后面的“跋:被遗传的母亲”是解读这部小说的一个重要补充,“在这部关于苦难的作品中,存在着若干个矛盾的环节,没有一个可以解开。在写作的过程中,我确实体验到了命运的玄机。”“活着的母亲让我快乐而让她痛苦,死去的母亲已与痛苦同归于尽,而我遗传了她的痛苦。这或许才是解决矛盾的惟一出路。”正是从这些文字中,我领悟到了张执浩写作这部小说的动因,还有其他只可去意会感受。

二、行到记忆的水穷处

张执浩的《水穷处》是部情感悬疑性小说。小说设置重重悬疑,从头至尾制造了一种神秘的叙事氛围,它激发人的好奇心、窥探欲,同时也留下了想象与思考空间。主人公张望是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他一连收到七封不知何处来的自称是他“曾经拥有过的女人”的来信,信的内容相同,她为他生养了一个儿子,母子生活很好,并说来信的目的只是想让他知道这件事。如此固执的方式,扰乱了张望的家庭生活和工作秩序,带给他心灵的不安和迷乱,还有潜在的威胁。张望人过中年,家庭不错,妻子也很好,唯一的遗憾也是他父母的遗憾,是妻子没能为他生个儿子,他感到了人生行到了“水穷处”,因此决定去寻那个神秘的女人并想弄清自己是否有个儿子,于是小说就此展开了他的寻“子”之旅。

小说在平铺直叙中展开,张望的寻子之旅,实质上是重新踏上回忆之旅,寻找那些已被淡忘了的个人的生命轨迹以及各种社会关系。张望去找的第一个女人是樊城的朱鹃,是他的学生,丈夫死于车祸,还有因酷爱盒子而埋于盒子的儿子。其次是李市的马莉莉,是个敢爱敢恨的女人,她现在家庭幸福,生活很好,张望的突然出现给她的生活添了点“乱子”,儿子被“绑架”,这事最终“和平”地解决。第三个女人是君山的覃虹,是张望认为最有可能写信的人。她是一个山民的女儿。结识很简单,偶然的菜市相遇。他与她的相识相知,是一个很纯美而又浪漫的助人为乐的故事,现在旧梦重拾,心境自是复杂。与前两次一样,张望还是失望而归,他想通过寻找“神秘”女人之途来拯救自己于“水穷”之处的企图,肯定是无法实现了,最后他卖掉了小车,步行回家,回到妻子的怀抱,似乎心灵安宁了,情感的郁积化解了,而可爱的猫“花生”的产仔,似乎也意味着主人公的“新生”,但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寻人之旅中,不能不提到另一个插曲式的人物赵山泉,这一节写得如梦如烟,古风依存,古道依旧。特别是张望与赵山泉欢爱的描写,亦真亦幻,虚虚实实,给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张执浩似乎是以此来衬托其他几位女人的或我们的生活,也为后面他少有的对婚姻与爱情的看法埋下遥远的一笔。

《水穷处》是一个探讨当代都市情感和婚姻危机问题的文本,虽然小说在形式上让张望回家了,并以猫的产仔预示着“新生”,但人的“新生”远远没有那么简单。没有深刻自省、反观已心的人,很难在精神上提升自己,张望就是如此。他很少有自省、批判意识,更多地是对欲望的追求、对感性的迷恋。他本身就是一个典型的矛盾体,想浮出水面终究还是沉入水中,想在寻找之路上拯救自己却迷失于路途,膝下无子但在世界某个角落却有女人不断提醒他有个儿子,与吴起、与铝材厂的老板们不一样,张望对曾经钟爱的女人有情有义,但在本质上又有相同之处,这些女人们或身或心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伤害。张望想借寻子之旅清算过去做一次心灵上的减负,和情感上的释放,以腾出空间给现在与未来,拯救自己于“水穷”之处,但他却未能达到目的。张执浩的笔锋直击都市中人情感深处的混乱与骚动,他对此并没有做对错和道德或是不道德的批判,只是让读者看到,在这个商业化的社会里,欲望被进一步地粗鄙化、官能化、人的丰富需要被简单地物欲化,都市人的情感、婚姻确实出现了问题。

爱的灿烂与死的静美

《滴泪痣》和《捆绑上天堂》,是李修文从2001年起开始创作的长篇小说“爱与死亡”三部曲中的两部。爱与死是这两部小说的核心元素,也是李修文一直关注的主题。在李修文看来,爱是生命力的张扬,而死是生命力的局限,生命只有在局限之中才能得到更好的张扬。李修文对“爱与死亡”主题的迷恋,不能不说是受到了日本文化的极大影响。两部小说,都以爱与死为架构主线,描写了“生如樱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的凄美意境。

一、爱与死的“捆绑”模式

《滴泪痣》的背景在东瀛东京,小说的主角是一对中国人。女主人公蓝扣子是个“北京小妞”,为寻找生母成为非法滞留日本的“黑人”。她为生活所迫做过应召女郎,又因借高利贷而被黑社会所追逼。男主人公“我”,是一个与她同样有着滴泪痣的留日的大学生。小说以第一人称展开叙事,怀抱骨灰盒的“我”用倒叙的形式,讲述了他们之间发生的唯美而凄婉的爱情故事。他们爱的纯粹,爱的执着,爱的痴迷,爱的无怨无悔。然而,“滴泪痣”是有隐喻的,被视为不吉利的滴泪痣,从一开始就暗示了两人在一起会有的不幸,他们的爱情很凄美,失去了孕育着的孩子,蓝扣子遭遇车祸,一个让人心碎的结局。

《捆绑上天堂》的故事发生在长江边的武汉,身患不治之症的图书管理员“我”,在孤独、寂寞中等待死亡降临的时候,邂逅了美丽的女孩沈囡囡。身穿白裙子逃跑的伴娘,来到了无聊地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的“我”的身边,在黑暗的公园里她犹如天使降临,他们就这样相识相知。沈囡囡爱上了“我”,爱的激情喷涌,竟使他忘却了死之将至。当沈囡囡得知“我”得了绝症来日无多后,更是爱的义无返顾,“哪怕住在地窖里,要和你一起去天堂!”“我”病倒住进了医院,为了支付昂贵的医疗费用,沈囡囡想尽办法去挣钱,做几份工,去送快递,最后不得不为此去偷窃,因失手杀人而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两部作品都是将爱与死紧紧捆绑的题材。虽然故事背景不同,但叙事模式却趋同趋近。

都是以第一人称“我”——小说中的男性主人公展开叙事,基本是采用倒叙的形式来复述故事。小说的男女主人公偶然相遇,然后相爱相依,演绎出一场纯情的爱情,继而是悲剧的结局。除了爱情、死亡之外,小说中还有一些相似的元素,诸如疾病,《滴泪痣》中的蓝扣子的耳朵因注射青霉素沉淀物过多的针剂而失聪,《捆绑上天堂》中的“我”患了绝症。还有类似的情节,蓝扣子因为失贞,觉得不能把最宝贵的东西献给自己最心爱的人而自暴自弃,感到自己配不上“我”,而选择逃离。《捆绑上天堂》中的“我”,知道沈囡囡是处女时,却心生悔恨,觉得自己活不长了,为什么还要作孽把自己的罪强加给别人。《滴泪痣》中的“我”为了坚定彼此相爱的信心,撕碎了自己的护照,让自己也成为和蓝扣子一样的“黑人”。《捆绑上天堂》中的沈囡囡怕“我”逃跑,而烧了“我”的身份证。也包括自我的伤害,《滴泪痣》中的蓝扣子两次割腕未遂;沈囡囡划破自己的脸,而“我”用破碎的玻璃自戕自己,与沈囡囡一起飞向天堂。

在这两部作品中,可以体验到李修文对男女爱情的描摹中所刻意渲染的两极,甜蜜和被肢解的甜蜜、疯狂和被诅咒的疯狂、死亡和被“上帝”试图挽救的死亡,以及绝望和被温暖保佑了的绝望。李修文所做的就是对爱的纯洁与强力的赞美,小说中每个人对情感的追求都是极至的,除了男女主人公外,小说中出现的其他男女人物,如日本女孩子杏奈、新疆人阿不都西提、昆曲名伶筱常月也是如此。在近乎疯狂的爱中,除了纯净,再无别的杂质。李修文在讲述这些动人的爱情故事的同时,他也在进行着终极意义的追寻。他在绝望、哀恸、死亡的意义上写爱,写出了纯粹爱在终极上和死亡、坠落、绝望、哀恸的联系,他看到了纯粹爱背后深藏着的悲情本质。在这个意义上,他小说中的人物不可避免的“死”,正是为了证实“爱”的纯粹性,也许这正是李修文所要追求的,如他所说“我想每个人对爱情的渴望在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如果说我对它有什么想象或期望的话,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离不弃,从一而终’。这也是我两本小说的爱情观。”

李修文在小说中表达着对爱情与生命不离不弃的坚定态度。他的这一特征,在惯于嘲讽和否定爱情的“70年代”作家中显得格外引人瞩目,也可以说是独一无二。这个时代的文学文本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激情,激情廉价地泛滥着,但李修文显然不是这样,他的激情是由纯粹的爱所衍生出来的生命力与热情。

二、时尚元素的都市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