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湖北当代长篇小说纵横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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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书写城市——文化样态的重叠或冲突(1)

概述

作为华中第一大都市的武汉,有着悠久的历史,从四大名镇到商埠、城市,再到现代都市,本身经历了一个相互关联、相互影响,不断扩大发展的数级递进过程,新旧城市文化的积淀都相当丰厚,市民群落结构多元而复杂,生存情态多种多样,形成了具有历史相沿性的城市生活传统和习俗,以及与此相协调的城市文化氛围。这种多样化的城市文化复合形态,为拥有不同文化背景和审美心理的作家提供了不同层面的创作空间,由此形成了他们处理城市题材和主题的不同类型,并且从创作的整体走向上反映出城市发展的历史延续性,记载了宏阔历史背景下的世情民俗的沿革与流变。

书写城市的长篇小说,大致可以从历史与现实两个层面去加以审视。一类是着眼于城市的历史,将主题置于一种“历史化”的叙写之中,叙写城市历史,描摹历史背景中所显现出市井世相和民风遗俗,如彭建新的《孕城》、《招魂》、《娩世》,以发生在明朝成化年间的“汉水改道”,形成武汉三镇为开端,叙写了汉口这个中国内陆中心商埠的兴衰变迁的历史。何祚欢的《失踪的儿子》、《舍命的儿子》,和他以前写的《养命的儿子》构成了一个“儿子”系列,他的审视视点主要集中于历史时态中由乡村人格向城市人格的转换过程中,这是城市化进程中的必经过程,这种漫长的历史和社会的转型过程中充满着冲突、对抗、消解和融合。小说细致地描摹了旧汉口市民群落的人情百态和世俗心相,也把一座城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举重若轻地铺排在了汉正街的条石板街上,登茶楼酒肆,串商家店铺,浓郁的大汉口的气息扑面而来。方方的《水在时间之下》叙写了汉剧名角“水上灯”的传奇人生,驳杂的城市历史,浓墨重彩的汉剧,显露出武汉市民文化的特殊品味。她的《武昌城》写了1926年北伐战争中的武昌之战。持续了40天的残酷的围城战役让武昌曾经有过的雄伟的城墙、城门、护城河毁于一旦,灰飞烟灭。这部小说,以文学的笔触复原了一段几乎被武汉人遗忘的城市史。即将出版的曾宪德的《老通城曾家》,勾画出武汉百年老字号老通城豆皮店的发展轮廓,表现武汉传统风味小吃的世俗化的文化性格。孙克西的《汉阳造》再现了由张之洞开创的近代军事制造业的历史,展示了武汉城市历史发展中重要的一页。近年来,对武汉城市历史的文学书写,已愈来愈体现出作家的主动性和自觉性,而且凸显城市文化特征,以及在城市的历史传统和道德习俗中所显现出市民文化和人情百态开始受到作家的普遍重视。

另外一类小说则把观照视野集中于当代,一方面地域文化作为社会的一种深层结构,沉潜在城市的日常形态中,也表现在城市人生活和精神的文化模式中,具有稳固的生命力和传承性,体现出具有共性特征的市民文化形态。如方方的《落日》对八十年代市民群落多层面生存困厄和文化心理现状,有着深刻的体察和把握。《落日》是依靠小说的技巧和小说家的直觉洞察,去叙写当代社会事件的作品,这和六十年代在美国兴起的“新新闻小说”有点相似。虽然小说取材于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案例,但方方不只是简单地描述儿孙们如何把“妨碍”自己生存的七旬老母送入火葬场的都市传奇故事,而是以真切、细致的笔触,将读者引入到了这个四世同堂的家族极日常化的生存现象层面上,在对他们生存的本真景况的展示中,体现出方方对市民阶层多层面生存困厄和文化心理的深刻体察和把握。

另一方面在各种经济文化力量的冲击下,城市的经济结构和和社会生活形态又形成了新的城市文化特点,特定的城市环境又影响和塑造着城市人的文化心态和精神气质,这就构成了地域文化格局中的城市文学类型。像池莉的《水与火的缠绵》中散发着武汉市民气息的人物,有着城市环境和地域文化所赋予的城市子民独特的性格特征。小说中也体现出鲜明的武汉地域文化表征,自然地流露出一股浓浓的城市味道。邓一光的《一朵花能不能不开放》是写都市女性成长的小说,在童北地还是个14岁少女时,意外地被父母的同事厉国良搂抱在怀里,结果成为大家眼里的另类,由此扭曲了一生的命运,这是一个生命的悲剧。望见蓉的《爱情斑马线》表现了现代女性对爱情婚姻的困惑。刘爱平的《繁华城》从两个女大学生毕业后闯荡都市的过程中,演绎出一个个情欲交织、权色并行的故事。

城市文化的多元性、包容性和城市生活的变动性,在城市化进程中所出现的新事物以及面临的新问题,都不断地为城市小说提供着新的文学命题。城市小说的审美目标,也逐渐集中到那些以自觉的城市意识去审视城市人的生存状态,描绘市井的风貌人情,以及对历史与现实中的城市文化和市民生态、心态做当代性思考的作品中,在文学审美的观照下,城市将会是一道层出不穷的创作风景线。

汉口的传奇人生

《水在时间之下》是一个非常有韵味而又蕴含智性的题旨。方方的这部30万字的长篇,从上个世纪20年代切入,写至1948年,叙写了一个唱汉戏的女艺人“水上灯”的传奇人生。情节曲折的故事,命运跌宕起伏的人物,驳杂的城市历史,浓墨重彩的汉剧,令人不想放手。饶有兴味的是,“水上灯”真有其人,主要原型是汉剧名角“万盏灯”。正如方方所说“书中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武汉,它的背景以及诸多细节几乎完全真实。”作品的丰富和厚重,得益于方方充分的案前准备,“查阅许多历史资料,翻看了无数关于武汉的老书,它们让我知道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发现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城市传奇,恍然看到了它的沧桑。”正因为对武汉城市历史和城市人的透彻了解,让这本书好看,也耐看。

一、超脱出时间的水滴传奇

女主人公叫“水上灯”,这是她的艺名,她又叫“水滴”,或是直接被人唤作“水儿”,还有后来的大名“杨水娣”,及至老年时被人称为“水婆婆”。所有的叫法都与水有关,而她的一生似乎也都脱不了与水的干系。她出生在不常见的水姓人家,降生时刚下过雨,在大雨中被生母李翠抛弃,洪水袭城使她失去了养她的姆妈,让她在洪水中知道自己非姆妈所生。又是在那场淹没了武汉的大洪水里,几乎是陷入绝境的她遇到了陈仁厚这个她一生中唯一倾心过的男人。

汉口是汉水的入江之口,汉水和长江在这里交汇,是水缭绕的缘故,这座城被人称为“江城”,水、长江潜在地影响着城市的文化气质和市民性格,也自觉或是不自觉地成为武汉作家最喜欢书写的内容。《水在时间之下》中的许多故事都发生在与水有关的环境下,雨、洪水、长江、黄孝河等。不知是否巧合,水上灯的生父水家的先辈们靠行船江河打鱼卖虾为生,上岸后在小河边开了家“五福茶园”,经营着水的生意。而她的养父干着“下河”的营生,每天都要去河边和水打交道。但所有这一切都是可以看得到的“水”,另一个层面体现出“水”的寓意的是“时间”,时间像水一样流动,如水一般逝去。小说中女主人公水滴出生在1920年早春的汉口,而多少年后变成了汉口陋旧的里份里卖茶叶蛋的老妪,让我们看到了如水一般流动着的时间,和摧毁一切的时间的洪流。

显然,方方在小说中首先着力建构的是时间与水之间相互扣合而又不可规避的一种关系,这一点足以见识作家的智慧。“水在时间之下”给人以种种联想,而“水滴”也有着隐喻的意义,这个叫“水滴”的女性,如同一滴水,滴落在岁月之流中。“一盏明灯,随水而来,漂在水上,光芒四射”,水滴的艺名“水上灯”取意于此。“水滴”就如一盏明灯,随水而来,而最后又随水而逝,由光芒四射到归于最终的宁静。而在她那痛苦的人生中,时间之水以流逝的方式抚慰她,让紧张变得平缓,让痛苦逐渐递减,终于,水埋在了时间之下,连一点光亮都没有露出来。

1920年、1931年……,流动的时间推动着人物跌宕起伏的命运。水滴因哥哥水武的打闹而早产,出生第一天父亲水成旺就意外地横死街头,她被认为是克父的煞星,而被身为姨太太的生母李翠忍痛抛弃,本为大家之女的她,成为下河人家的女儿。七岁时她到私塾读了一年半书。洪水来袭,养母慧如死了,只剩下她与养父相依为命。偶然一个机会经名角万江亭介绍,进上字科班学艺。之后养父杨二堂被人打死,无钱安葬,她不得不卖身葬父,将自己卖给游走四乡八镇的洪顺戏班,结果落入魔爪,被人欺辱失身,在逃跑又被抓回的关键时刻,又巧遇汉剧大师余天啸搭救,被收为义女,终于在历尽坎坷挫折后,她大胆地抓住偶然的机遇,登台亮相,就此名声大噪,真正成了光芒四射的水上灯,成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汉剧名角。但这种表面的光鲜却如蜜糖裹黄连,甜在面上,苦在心里,无法释怀她心中的痛苦和台下的孤寂落寞,终于是曲终人散,她洗尽铅华,隐身于市井陋巷之中,成为最不起眼的布衣老妇。

传奇性成为方方铺排故事和人物的关键,也是她想让人一直想往下看,一直不想放手的创作目标。水滴的命运可以说把传统故事中所有的传奇的情节、传奇的元素都囊括其中。离奇的身世、坎坷的人生、错位的爱情、纠结一生的恩怨情仇,似乎一切都被方方发挥到极致,再难以添加。在水滴的经历中,许多的意外,一次次地扭转了她的人生,有很多的假如、如果,让读者一点点地去回味。假如父亲水成旺不因意外死于非命,她会是最受父亲宠爱的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一生的富贵都不用发愁,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的困苦和艰辛。而生父的死又是许多的偶然和意外,假如大老婆不大吵大闹,他就不会图耳根清静带儿子水武躲出门去;假如不是水武要撒尿两人去了墙边;假如不是因小孩子撞了耍杂耍的红喜人使他失了手。即使是父亲死了,假如生母带她离开水家另谋生路,假如养母慧如安心与杨二河过日子,而不是迷恋那个浪子,或许又是另外一种结局。某些偶然的毫不在意的因素却对她一生的命运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而她成为一代汉剧名伶的过程,有着更多的偶然,就像一只只无形的手在不经意之中,就轻易地改变了她的生存轨道,使她走上了连自己想也不曾想过的道路。

恩怨情仇在水滴的人生和情感生活中占据着特殊位置,复仇作为一种特殊的历史文化现象,成为文学中屡写不厌的主题,具有某种恒久的意义和特定价值。《水在时间之下》中,复仇就成为情节结构的内在推动力,更加重了小说故事和人物的传奇色彩。

二、活在时间之下的人物

在方方的小说中,涉及的人物数量之多,人物身份之驳杂的便是《水在时间之下》。这当然与小说所表达的内容有关,《乌泥湖年谱》主要写了知识分子这一类人,而在这部小说中,人物设置却复杂得多,是城市中各种不同的市民类型群,三教九流,三六九等的无所不有。每个人物都带有各自鲜明的城市文化个性,和不同阶级或阶层风格的民俗标记。《水在时间之下》很注重故事传奇,除了情节的曲折有致外,主要还是靠传奇的人物和命运来实现的。

方方不止一次地提到,《水在时间之下》是一本尖锐的书,看完之后,才知道这所谓的“尖锐”其实是说的女主人公水上灯尖锐的个性,可以说是她的为人行事的方式,还有就是她尖刻伤人却又击中要害的话语。水上灯莫名的身世,是产生仇恨的起点,而在她成长、成名的过程中所遭遇的一切,又使这仇恨与日俱增。仇恨所产生力量成为她成名和复仇的动力,纠缠了她一生,演绎了她尖锐的命运,在她还是十来岁的孩子时,就以一种超常态的、极端性的方式表现出来,诸如以泼血的方式去报复有钱人家的少爷水武,告诉养父杨二河养母慧如偷情的饭店,割断养母情人吉宝的琴弦,将慧如带到吉宝和女人鬼混的旅馆。不过,令人生疑的是,这时候的尖锐的仇恨从何而来,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慧如虽对她一般,但杨二河却对她呵护有加。能激起她产生仇恨的因素,其实是方方写给我们看的,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就被认为是克父的不祥之人,被生母和水家抛弃,成为被人鄙视的“下河”人家的养女,这一切并不为她所知道,此时她是被作家赋予了太多的恨。大洪水中她知道了自己身世,之后经历艰辛侮辱,看尽世态炎凉,仇恨似乎找到了生根之地,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对社会的恨,对人群的恨,这恨广大而深远,这恨绵延不绝,集聚成巨大的复仇的力量,对生母李翠、养母慧如、菊妈、吉宝、玫瑰红、水文、水武、陈一大等等,她都一一地施行了报复。但那种超常态的、极端性的方式,总感到有一种刻意的设置,诸如她对一些人的先知先觉的判断和咒语,最后都得到了应验,一年一巴掌还给当时风光无限的玫瑰红,即使已经知道水文是自己的亲哥哥,却不肯为他作证,使水文死在日本人的监狱里。张晋生非毙命于日军,而由于水上灯之故死于黑道之手,还有陈一大也因为水上灯而自杀而亡。血缘意义上的亲人都一个个因她而死,或者间接地因她而死。还有朋友,沾着就是个死,没死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正像她的生母李翠说的,她是一个幽灵,呼吸都有毒,她来到这个世上,就是让身边的人都死光。她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看到那些人比她活得更差,或是死去,她的心却痛得更加厉害,正是这种痛让我们稍稍地容忍了她复仇的“尖锐”,而如此“尖锐”的水却终是归于“时间之下”了。不过要说的一点是,方方或许是为了凸显小说和人物的“尖锐”,使得水上灯的性格和年龄有时明显错位,她小时候就表现出来的老到和犀利,使她脱离了自己的年龄,而更像是个巫婆和幽灵,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玫瑰红和水上灯有很多重合的地方,她们都是大汉口声名远扬的汉剧红角。作为女人,她们都爱钱,都一样恋慕富贵,一样为虚荣所累,一样是离开了自己所真正爱的人而选择了嫁入豪门。从个性来看,玫瑰红的性格中也同样有很“尖锐”地方,不惜一切地要出人头地,锋芒毕露,使气斗狠。她和水上灯之间的剑拔弩张、暗藏杀机的争斗,其尖锐程度远远超过了以往作品中女性之间的冲突。

万江亭是玫瑰红最好的搭档,拥有不少戏迷,也是读者最喜欢的人物之一,他执著于对玫瑰红的爱情,而玫瑰红却选择了荣华富贵,万江亭为此而割腕殉情,在这个看似很温和的好男人身上,让人看到了锋利的一面,令人掩卷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