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湖北当代长篇小说纵横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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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乡土叙事——不断推进的线性景观(5)

位于大别山南麓的崎河镇,属鄂东与皖西的交界地区。凡此类地界,大都风俗古朴、民风强悍,不遵律法,崎河也不例外。虽然是革命老区,经受过战火的冲刷和社会变迁的淘洗,却依然没有完全改变山村的社会形态和村民的保守意识。何家大屋和方家大屋是崎河镇最大的两个村,从清朝乾隆年间,何、方两垸结下了世代冤仇,不通婚、不来往、不说话的三不规矩一直延续到今天。山村的半封闭状态,造就了崎河独特的乡俗,尤以方家大屋村最为浓厚,全垸明清时代的古建筑保存完整,族堂中常年供奉着先祖,香火不断。族规对族人还有不小的约束力,大多村民对法律感到陌生,日常却能自觉遵从沿袭下来的家法。一年之中名目众多、仪式繁多的节日,男女老幼都认真准备,乐在其中。何家大屋村紧依国道,耕地多,是远近闻名的苗木专业村,比较富裕,村民自我感觉良好,村支书何四清在镇里也是趾高气扬,没人敢说不是,结果姑息养奸,村里更是有三霸横行霸道,郑北扬去上任的路上就被何家二霸暴打一顿。

尽管去崎河镇任书记并非郑北扬所愿,但从小在父亲“为国尽忠,为家尽孝”的教导下成长起来的郑北扬,始终怀有一颗报国之心,大学时代的激情与梦想,以及市委机关的锻炼,使他有足够的勇气和底气去应对挑战,他也想在这块地盘上认真筹划,搞一个类似开发区的经济小区,然后再搞几个大厂,在村级启动脱贫攻坚的计划,治理经济环境,实行能者上,庸者下,坚决砍掉臃肿的机构和多余人员,做出一番事业。但在去的路上就被打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这个曾经怀抱文学理想的年轻人被推到现实面前,乡村所遇到的最突出的问题和各种矛盾冲突一一展开,群众上访告状、打架斗殴,干部工资不能兑现,贫困村的干部辞职不干,税费难收,计划生育难搞等等。郑北扬任职的崎河镇,古老的宗法制传统在农村的社会结构和生活形态中仍然留存,对村民持续保持着绵长的影响。两个宗族族长虽然并无治理民众的权力,但依然在民众中享有崇高的声望。对违犯了何、方两家因世仇而不通婚的古老规定的少女荷娇,方家族长庚寅老汉可以在族堂上严令对其重打五十大板。因不堪忍受别人对她与庚寅老汉的风言风语,何家大屋成矩娘上吊自尽了,何、方两家族长一声令下,双方各三百人备好器械,拉开架势,杀声一片,是郑北扬带领二十多名乡镇干部及时赶到,将何、方两垸的集体械斗画上了句号。

在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和多种经营不断发展的形势下,多元经济形态正在瓦解着单一的经济结构,经济利益在农村社会的影响力开始凸现并与日俱增,郑北扬所要领导的农村的基层政权,是一群多为当地人的镇长、副镇长、副书记、办公室主任、村长支书,以及各种专门的技术人员,比如医生,还有林业站的技术员等组成,在农村他们精明强干、消息灵通,享有较高地位和声望,并且是学历较高的一个群体。郑北扬领导着他们,与或朴实或强悍的村民们打交道,赈济贫困村民,资助他们脱贫致富。经过实地考察过后组建起经济开发小区、水泥厂等四个乡镇企业集团。在洪水暴发的紧急关头,他们身先士卒,舍生忘死。刘心明正是通过乡镇干部具体地介入矛盾去解决问题的进程,展现了他们丰富的世情人生,他们的敢做敢当,他们的风趣幽默,他们的无可奈何和粗俗鲁莽。尤其是郑北扬、王又青、刘黎明等乡镇干部所共有的那种担当与奉献精神,与当下一些文学作品中鞭笞的日益丑恶的乡镇干部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也符合刘心明想要反拨对乡镇干部种种误解的初衷。

小说对郑北扬的刻画中也展开了他与几位女性的纠葛,妻子王昕,乡镇医院的医生苏珊娜和林业站的技术员林亚秋。郑北扬的婚姻生活是不幸福的,他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也是对压抑的婚姻生活的逃避和置换,事业是他的寄托和所有。而工作中的挫折、困惑和痛苦,他只能向苏珊娜和林亚秋寻求精神安慰,与这两个年轻漂亮的未婚女人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但是郑北扬并不可能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否则就会危及他所真正拥有和自豪的事业。郑北扬心中始终高扬着理想主义的旗帜,他只为成就功业和造福百姓而鞠躬尽瘁,不会为自己安身立命谋福利。当他期盼的崎河镇发展格局初具雏形时,却受到个别乡镇干部的陷害与攻击,以及上级部门的监督和检查,最后因被指占用耕地建设经济小区而被撤职,继而是离婚,一无所有地离开了崎河镇,但他觉得前头仍然有金色的希望。

《八品乡官》以质朴的写实手法,撷取生活化的场景和片段来展示鄂东山村的世俗生活画卷,其不足主要表现在对主要人物的安排上,众多乡镇干部所占篇幅过大,对崎河风土人情和乡民百姓生活这些背景的描摹显得有些不足。

多视角地逼近乡土中国历史的真相

从《国风》的书名,就大致可以看出田扬帆的创作努力所朝向的目标,即以文学之笔,全方位多视角地逼近乡土中国历史的真相。

小说将笔落在湖北省广济县老阳垸,尽管这一看就是个虚拟的地方,但却是以田扬帆所熟悉的鄂东为背景,这是他的家乡。小说中的叙事,很明显是来自他少年的记忆,首先是他成长时期所处的特殊的时代,以及家庭和个人的苦难经历,使他积淀了其他人所不可援用的生活积累和感情积累,让他成为众多历史事件和乡村生活的目击证人,为他制造一种关于往事的话语提供了立足的平台。其次是多年的文学编辑生涯对他的历练,至少他在文化和文学观念上获得了一种多向互补的视角,使他能以创作之犁在农耕文化的土壤中深入开掘,从而全面有效地探入历史的真实。再有他颇具个人优势的地方是,他平日对研究历史文化哲学有着浓厚的爱好和兴趣,钩沉典籍,写书著文,不仅熔铸了他的史学观,而且使他在创作的精神维度上更偏重于理性,对历史、对人生的严肃思考,使作品的思想底蕴也由此得到了凸显和强化。

呈现世相、展列众生相是《国风》最突出的特点,田扬帆试图通过对老阳垸的审美观照,完成自己对农耕乡土社会生态群落的考察,这不仅体现了作品反映生活面的广阔性,而且也表现出创作者境界的开阔性。小说以“仲仪将军是在淞沪大战中殉难的”为开头,一下子就把叙事的时间开端在抗日战争,而仲仪将军又是辛亥革命元老,那么故事的伸展点就上溯到了辛亥,而小说的时间下限则延续到当下的改革开放后的乡村社会,这是一个将近百年的巨大时空,这么长的历史线段,与老阳垸几代人的命运轨迹纵横交错,壮夫、阳雨,还有仲仪将军的的好友,被称为仲公的仲则;以及仲则的学生们,一干人的命运成为小说中贯穿的线索,由此展现出老阳垸乡土中国的历史。

在小说中,仲仪将军是个未出场的人物,但却成为叙事的核心,因为仲仪将军殉难,好友仲公看顾并且教他的儿子壮夫读书,后来壮夫弃笔从戎,进了黄埔军校,成为家乡人口中的传奇。国民党败退台湾,他没有去,去府城做了大学教员,后来受到政治运动的冲击,不得已将妻子儿子送回家乡接受改造。仲仪将军、他的儿子壮夫、壮夫的儿子阳雨,三代人所经历的岁月,“是老阳垸最艰苦的岁月,它体现着一种民族的命运,自然也是老阳垸人的命运。走出了老阳垸,了解了历史,认识了人的阳雨认为,那是一个悲剧的时代。”其中老阳垸的人们经临了许多大的历史事件,抗日战争、解放军渡江老阳垸解放,土改、成立人民公社、大炼钢铁、人民公社大食堂、“文革”等等,“对于阳雨,老阳垸的世界黯淡而感伤。”而从小就不爱读书的毛伢和松蜡却成为老阳垸的主宰,到处横行霸道,欺男霸女。书中集纳了二三十个命运各异的人物,基本是让他们以生活的原生形态呈现,命运随生活而流动。但问题是,田扬帆在人物塑造上显得比较平,即便是在这种生活流中,读者也会渴望看到几个让人过目不忘的人物,能留存于记忆成为伫立于文学画廊中的形象,足以让人产生大悲悯大感动。哪怕是匆匆的过客,其个性生命也应有精彩的亮相。在作品中,好与坏都能撼动人心的人物不多,总的感觉是对人物的提升还不够。

比较有特点的人物是盲表叔胡光明,给人说书算命,眼睛瞎了,心里却光明透亮,给人预测吉凶祸福,不仅可以看到前世,更可以预知未来,真的像看见了一样。这个人物非真非幻,写法上比较魔幻。

尽管在长篇小说的整体把握和艺术传达上,田扬帆都表现得比较练达老到,但在我看来,小说最大的败笔是凸显于整部文本之前的“缘起”。的确,这个开头最能体现田扬帆骨子里的东西,其中隐现着文化人的一种调侃讽世的神情意态,以及自讽自嘲的笔墨趣味。但以这种文人的智慧禀赋和幽默谐趣的闲闲的笔调,所营构出的情境氛围和叙事姿态,或说是一种风格设计,却与整部文本之间存在着强烈的“间离”感,不仅在感觉上不和谐,而且更糟的是它轻而易举地解构了历史、生活的沉重感,而这正是《国风》所承载着的最有份量的重负,也是小说的价值之所在。通常作品中的“缘起”,大都用以概括交代故事人物的来龙去脉,而书中的“缘起”则成了一节闲章,成了完全游离于整体布局之外的赘物。

小说结尾留下了明显的缺憾,因前面铺展世相细节结实具体,透视社会人生,又随处生发,写得比较丰厚饱满,但收尾却有些急促,二十年的光阴几笔匆匆带过,又因忙于给众多的人物命运做一个交代,所以叙事显得过于直接和粗糙。我觉得,有时候结局并不重要,人们更关注的是人物在其命运路途中的精彩纷呈,正因为性格、情感和细节的吸引,才会去关心结局,才会在没有结局的文本的空白中去充填想象。此外,阳雨和芬姐的这种结局,也不大令人信服。虽然两人是青年时代的恋人,但分别后一个遁入佛门二十余年,另一个又研究了多年的佛学,很难相信他们会以一夜情的方式来做最后的了断,这似乎不太符合人物性格发展的必然律和可然律,这种写法太沉湎于感性,而多少有些缺失了理性的分析与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