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湖北当代长篇小说纵横论
23979500000014

第14章 英雄叙事——红色身份与创作角色的共构概述(1)

邓一光的英雄叙事,以其追求崇高的创作审美品格以及对英雄主义的激情书写,构成了20世纪90年代中国社会语境中最显目的创作景观。在一个物欲突显、世俗化潮流汹涌而来的商品化时代,邓一光高擎英雄主义的猎猎大旗,在强烈的英雄情结的驱动下,以澎湃的激情呼唤理想和崇高,用劲悍的雄风来振奋人心,让英雄主义精神再度在90年代的文学视域中流光溢彩。《我是太阳》,有如太阳出世令人瞩目,成为当时中国文坛关注的中心。他在作品中所成功塑造的关山林等英雄形象,成为一种理想化的象征,以强烈的太阳精神振奋着人们的精神,重新唤起人们对英雄的一种渴望和怀想。对英雄的书写,也使邓一光将自己的创作推至了一个新的高峰,英雄主义创作母题所具有的召唤力量,成为90年代精神委靡、困顿的当代文学创作中令人昂扬、奋发的兴奋点,人们愿意欣赏并且接受它,足以说明这一创作母题所具有的长久的艺术生命力,并且印证了英雄人格所承载的审美魅力。

《我是我的神》,代表着邓一光创作的第二个高峰。10年过去,他仍然在尽心尽力地追寻和保持着崇高的艺术品格,《我是我的神》体现了邓一光对富有个性的美学理想的创作探索的坚持,也显示出他多年思考的纵深。在小说中,他把对历史激情式的言说转换成对自我理性的检视,或说是对自己过去历史阐释的一种主动反省,仍然保持着英雄叙事的激情,仍然给我们传达出其个人思想和想像的独特性,以及在艺术表现上的新鲜性。

永不言败的太阳精神

一、中国历史进程中的征服者

《我是太阳》与先前引起文坛轰动的《父亲是个兵》前后呼应,形成一种强有力的冲击,使邓一光在整个叙写过程中实现了个人理想的充分对象化,最大限度地满足了自己创作本能的冲动和心理补偿的需要,也将自己的创作推至了一个新的高峰。

1.英雄主义的精神指向

小说的题旨是有其特殊寓意的。“我是太阳”,这种比喻本身就富有意味,这是一种俯视的、无人可以匹敌的姿态,一种先天心理上的优越感。自信、自豪、骄傲,还带点雄峙天下的霸气。只要是太阳,它必定要释放巨大的热能和光亮,必然会让天下人抬头仰视。父辈是太阳,革命军人是太阳,没有什么能不让他们腾越而出。这一题旨,还体现出创作主体一种潜在的心理定势,我是太阳,我将延继父辈的辉煌。

作品中的主人公关山林是邓一光倾力打造的英雄,在邓一光的英雄形象身上都有一种必备的品格,即英雄主义和硬汉精神,他在作品中形象地将其寓意为“太阳精神”,那就是在人生中不论遇到什么挫折、打击,都不屈不挠。即使今天被击倒了,明天照样轰轰隆隆地升起,继续燃烧生命,仍然放射出灼人的光芒。生命中有这种“太阳精神”作为精神支撑,就可以更从容地面对历史和现实,毫无惧色地挑战人生和命运。可以说,“永不言败的太阳精神”,体现着他笔下的人物最本质的精神内涵,而且也是最为我们所欣赏、所认可的一种英雄的精神指向。

《我是太阳》以激情的书写,体现了邓一光对崇高风格的创作审美追求,或可说他是通过写英雄来寻找一种表现崇高的途径,去感受一种崇高的精神情感。崇高的创作美学指义,本身就包括着塑造理想中的英雄人物,他们代表着强大的正义力量,超越一般人的优秀素质,能够实现他人所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所以塑造英雄是以崇高为审美风范的文学最主要的任务。邓一光写了一批英雄和硬汉,并且因此在文坛上成名,他用以塑造英雄硬汉形象的特定的人格构成原素,诸如勇敢、顽强、刚毅、力量、智慧、信念、自尊、自信、荣誉感、理想主义精神等,都是崇高这一词语所容括的内容。邓一光对英雄、硬汉形象倾注全部激情的书写,本身就是一个寻找和追求崇高的过程,正是痛感于在物欲横流的当下,理想的丧失、英雄的隐遁,已预示着一种潜在的精神危机,所以他才会重擎英雄主义的精神旗帜,在历史的视域中塑造英雄,从父辈英雄身上让我们重新感受崇高。

2.英雄形象的美学品格

邓一光塑造的英雄形象具有其特定的美学品格,在时空关系上体现着历史的限定性,在英雄人物的内涵认定上则趋向于单一性,主要偏重于叙写历史时空中的战场英雄。在邓一光的英雄理念中,似乎只有在炮火中冲锋陷阵的军人才是最能体现英雄观念和行为的一类人,才真正是他理想中具有卓越才能的英雄,成为他所敬佩和崇拜的对象。这种有关英雄的观念和英雄品质规范的形成,与他出生和后天成长的环境有很大关系,作为军人的后代,邓一光更欣赏那种面对面的厮拼,马嘶枪鸣,鼓角相闻,血雨腥风,生死相搏的战场气氛和战斗气势,以及在一个轰轰烈烈的战争背景下,那些用生命的行为来直接表现勇敢、力量,以及非同寻常的个性品质的军人英雄。战场上的胜负,大起大落的戏剧性的变化,为邓一光的创作提供了更丰富、自由的想象空间。

所以,《我是太阳》中的主人公关山林就是一个所向无敌、无坚不摧的勇者形象。这个人物少年时代参加红军,两次爬雪山过草地,血雨腥风从战场上一路走来,参加了解放战争时期打四平、攻锦州、占沈阳等重大战役,参加过攻克辽阳、鞍山、营口的战役,也参加过东北剿匪战斗。这些著名战役与剿匪斗争在中国革命史和军史上都有过文字记载,对爱读战史、军史的邓一光来说,这些记载形成了他对战场、对军人最直接的印象或观念,并深深地积存于他的意识中,这一切构成了他生发想象的根基。实际上在写关山林时,活跃在邓一光脑海中的英雄表象,超越了所有的个体英雄表象,成为整个战场上英勇战斗的英雄整体形象的组合式表达。关山林的形象,完全是在战场上凸现出来的,他身上具有非同寻常的勇敢精神,打起仗来有一种不怕死的拼命劲头,几乎每次战役都置生命危险于度外,提着冲锋枪冒着枪林弹雨冲在最前面。作为团长的关山林在张北与日军作战时,抱着一挺歪把子机关枪带头冲上长城,打得壮烈无比;在进攻四平的战役中,下到尖刀连,亲自指挥部队一寸寸地向前靠近,手里提着一支打烫了的卡宾枪,指着前方出现的任何障碍声嘶力竭地喊到打掉它;攻打锦州,成为副师长的关山林提着一支汤姆式冲锋枪带着先头团冲来冲去;攻打沈阳,已是九师师长的关山林,提着苏制波波斯冲锋枪率先冲了上去,在奔跑跳跃中点射;青树坪之战,关山林手拿汤姆式冲锋枪把自己像一块石头,钉在了121高地上。大概这种冲锋的勇敢姿态,最能寄托邓一光对英雄的想象和热烈的期望。他必须要以这种冲锋式的强悍动作来显示人们看得见又能引起钦佩之心的战场上的勇猛,身陷危境时的沉着、顽强,遭受重创后的坚忍和生命潜能的最大释放,以展示他所崇拜和钦佩的战胜之神的英雄品质。

3.出走者,征服者和坚守者

关山林不仅是战场上的征服者,也是中国历史进程中的征服者。这一英雄形象,并不是个体的,而是体现着群体的阶级的意义,承担着改写中国历史的重任,以血肉之躯推动着历史的前进。不论是作为阶级的代表,还是作为生命的主体,他注定要完成三种角色的转换,即出走者,征服者和坚守者。关山林16岁参加革命,他的出走完全是出于阶级觉悟。出走并不仅是个体意识支配下的离开土地、离开家园的行为,而且也隐喻着他们将要经临的历史处境,意味着对自己命运的选择。出走才真正是他们人生的开始。也意味着他们的另一种成长。他们被革命纳入了宏大的历史视域,成为历史空间的主体承载者,爬雪山过草地,创立新中国,出走掀开了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页。

征服者一直是以革命命名的经典叙事中的主角,邓一光在对关山林这一征服者的塑造中,集纳了所有与英雄概念相系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去把握和表述,他赋予关山林最优秀的品性,并且在其叙事的机制中加入许多个人的审美编码系统,如无畏的胆魄,威猛的力量,嗜血好斗的行为方式,渴望力量、智慧和生命较量的强者精神,使征服者的形象在血与火的战场上得以最充分的体现。邓一光也为关山林提供了最出色的战争环境,让他出生入死地穿行于那些被载入军史、战史的中国现代战争史上最著名的各项战役。为了体现人物的不同寻常,邓一光不惜设置了最特殊的叙事语境,让关山林在恶劣的自然、生存的困境中对自己的生命素质和人格精神做出最为出色的证明,于是雪山草地、战火硝烟、囹圄逆境、绝路恶仗、屈辱失败,这一切成为邓一光对关山林进行考验和锻打的铁砧,在艰苦的锤炼中体现出生命的质感和意志力的壮美,体现出人的价值和智慧的火花。

关山林作为坚守者的形象却体现出一种强烈的悲剧精神。革命胜利了,作为一个征服者本该去享受一下胜利的成果,但关山林却无法平定下来,放马南山、刀枪入库使他痛苦不堪,无奈地经受着难以忍受的心灵折磨。昔日的英雄气概,拼搏厮杀的勇气,生命较量的畅快都转化成了精神上的坚守,一种不死的信念支撑着他生命的抗争。但处在一个和平的时代,他的这种坚守多少显得过于偏执而有些不可让人理喻,尽管这种坚守体现出一种独特的气质和性格,一种撼人的精神力量,但也为关山林这一坚守者的形象抹上了浓重的悲剧色彩。关山林是血与火打造出来的战争的儿子,似乎命中注定他只能在战争的宏阔背景中潇洒纵横、自由穿越。而一旦结束了战争之旅,他生命中最辉煌的一章也就结束了,邓一光曾感慨“英雄主义,如今已经很像一个传说,或者,它很像一个童话了。”但邓一光仍然投注全部的生命激情地去创造着这种新传说、新童话。他概叹英雄的失落,却不放弃对英雄的重新寻找和确认,他希冀用自己的一支笔,重述对英雄永存的心灵期待,重现英雄的风采和辉煌,让作为英雄象征,体现着光荣、勇气和正义精神的太阳轰轰隆隆地升起。

二、血性雄浑的升腾

被邓一光当作英雄来塑造的人物,都体现着能与他人相区别的独特个性,这也是他们之所以引人注目,之所以令人难忘的原因。一个人的个性特征,既体现着一种生命的本能倾向,也展示着后天塑造所产生的个人魅力。个性意味着一个人拥有具有专属意义的强烈的自我,它集中了个人的所有优势,或恰恰相反,但不论哪一种情形都同样可能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关山林最集中地体现了邓一光所欣赏的生命本能倾向的个性特征:桀骜不训的自我,野性粗犷的造型,力大过人的体貌,血性的气质,嗜血好斗的行为方式,直率倔犟,肚里没有弯弯,直来直去,喜思哀乐全写在脸上,性格大起大落,随一腔血性沉浮。在关山林身上,邓一光几乎整合了男性粗犷表象的基本符码,在体貌视觉形象上,身材魁梧,“人高马大”,长得“虎背熊腰”,“往台上一站,铁塔似的瘆人”。“一张铜皮似的脸”,“皮肤粗得能当筛箩褪麦麸子使”,“剑眉豹眼,虎口狮鼻”,“胡子硬得能扎死牛”,邓一光的英雄大都具有类似的鲜明的外观特征。此外,关山林脾气倔犟,宁直不弯,“犟牛的性子”,“火爆脾气、粗野、爱骂人,”“粗喉咙大嗓门”“一动急和庙里的凶神恶煞没两样”,邓一光喜欢借助于这类外在体貌特征去凸显关山林充满阳刚之气的硬汉形象。这类趋向于猛张飞式的人物性格类型,在邓一光的作品中构成了一种英雄的整体印象,是邓一光最欣赏的一类个性气质,突出地体现出他对英雄可感的外表的某些固形观念。

关山林卓尔不群的个性体现着强烈的自我,他果断、自信,但也固执、倔强,认定了的事情决不回头。他渴望冒险、刺激,渴望不断去征服武力对等和超过他的对手,而对手太弱,则提不起精神。这种争强好胜的个性,使关山林除了具有战场英雄所具备的勇猛、顽强、不怕牺牲的精神外,还具有一种非同常人的超越性素质,具有强烈的感召力。正是这些独特的个性品质使他与一般战场上的英雄类型划开了界限,在战场上他所向披靡不可战胜,赢得了战胜之神桂冠。而在现实中,也样样争先,不甘人后,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关山林都能够做到。他操练起单杠看得人目瞪口呆,十八般兵器样样玩得娴热,实弹射击打得其他学员个个倒抽冷气,他在同苏联兵器专家的各种火器运用的较量中,以绝对的优势赢得了胜利。关山林虽是一介武夫,小时家贫没有读过书,进军官文化补习学校后受了点挫折,于是发狠学习,课堂上恶狠狠地盯着黑板,下课也不休息去背书演题,为防止犯困,用笔尖戳着下颌,结业时被教师们极力推荐去上高级指挥员学校。在邓一光笔下英雄若不是十全十美,也得是十全九美,邓一光所有的英雄形象都贯穿着这一主体的表象特征,不论在战场上,还是在现实生存境遇中,他们都是最优秀者,各方面都可堪称楷模,为一般人所不能及,时刻聚焦着人们的视线,几乎是每一个走近他们的人,都会被他们的精神、气质和个性所震摄所牵动,使人由衷地产生钦佩之情。这种超强自信的个性既成就了关山林的功业,也造成了他生命中的滑铁卢之败。好在他生命中蕴藏着的顽强的自我,使他永远不会认输,跌倒再爬起,犹如太阳一次次沉落,又一次次升起,只要升起,就一定会释放出巨大的热能和光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