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性激荡,在邓一光的人物身上,总有一股难以阻遏的内在力量的涌动,那就是血性雄浑的升腾。如同在战场上打制、以热血来淬火的生命的硬钢,熔铸着力度和强度,但却是脆性的,宁折而不会弯曲。正是血性喷发中的厮拼、搏斗、撕裂和撞击,组合凝定成了人物身上的铁血力量、铁血精神、铁血豪情和铁血的命运。铁血之性,使他们活要活成个顶天立地的硬汉,死也要死成个壮烈凛然的英雄。在邓一光的潜意识心理中,的确存在着一种血性的诱惑,几乎是所有被他当作英雄,当作一个真正的硬汉来刻画的人物,都贯流着血性的气质,男儿的血性凝定成生者与死者雄强的姿态。像关山林、还有《父亲是个兵》中的邓声连、《战将》中的赵得夫、《燕子飞时》中的沈晋东等,一腔血性成就了他们在战场上的辉煌,使他们成为壮怀激烈的战将。血性也写就了英雄一世的英名,像关京阳,还有《走出西草地》中的桂全夫、朱成元,《大妈》中的简定豪等。从外表来看,关京阳是一个个性并不鲜明突出的人,情感脆弱,易伤感掉泪。但他最后的英雄行为却为我们展示出他个性中深隐的坚强的自我,正是这种强大的自我和血性,使生命产生了超凡的爆发力和坚韧的韧性。关京阳赶上了和平时期的最后一场战争,他用自己的拼死以搏最后证明了内在自我的强大。邓一光把关京阳的牺牲过程写得惨烈而又悲壮,不惜要让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要释放出能量。像关京阳,他的生命力在地雷的数次爆炸中,在密急的枪林弹雨中超越了极限,他牺牲前释放出的生命能量早已超出血肉的生命机体的最大承受量。事实上,邓一光在写作中是不考虑这些机体的生物因素的,他只是以他的英雄观念把这一过程在想象中充分地理想化,达到最彻底的辉煌。同样是血性,使关山林最看重的儿子关路阳为了军人的荣誉不惜以生命来做彻底洗刷。邓一光欣赏血性,但也写出了这种血性人格的另一种失败,关山林的青树坪之战,打得神勇悲壮,却使他尝试了命运的挫折与失败。这似乎在说明,血性人格虽然对个人来说是强大的生命支柱,能迸发出巨大的生命能量,但若与历史血拼,便只会产生悲剧。
邓一光擅长于通过不同寻常的、极富戏剧性的情节、细节、场景来打造人物,从而给读者留下了极富个性的印象,虽然个性之间有相似之处,但决不会发生混淆,因为每一种个性都产生着吸引力,以各自不同的审美效果而抓取人心。关山林的个性除了在一次次在战场上,在人生的挫折中显现外,也在他的日常行为过程中体现,其中最精彩的情节是他以军事指挥家的气魄带领几百农民去抢化肥;去县农机厂打胡厂长的秋风,强要三台拖拉机。以不怕死的劲头去猛虎兵团的死牢里要回乌云;还有以老军人的气势和对军械的熟稔,震慑住了来干休所闹事的造反派学生等等。最经典的场景是小说结尾关山林对陷入深度昏迷的乌云的深情表述、大声命令和斥责,这在《我是太阳》之前的文学作品中从未看到过。而小说中的一些细节也具有不可重复性,像关山林永远只穿军装,即使是离休了80多岁了也决不脱下,而且仍然佩带着领章帽徽,始终注意军风纪。关山林在得知关京阳牺牲后,首先是问中弹部位是在前面还是后面,从头到尾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子弹是从他儿子身体的哪个方向射进去的,当听说是前面时,他松了一口气。关山林喜欢吃肉,食无肉,毋宁死,一日三餐大块肉大肥肉,一咬一溅油的肉。他不大吃水果,嫌咬不出性子解不了气,只凑合吃口脆的国光黄帅。
当然,如果我们用更加理性的姿态,来审视剖析关山林的某些个性时,会清楚地看到其明显的缺陷,关山林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一个合格的父亲,他身上缺乏人性的温柔,尤其是封建大男子主义思想透入骨髓。或许会有人认为这些情节和细节更全面真实地展示了人性的丰富性,使人物具有一定的立体感,但在读者接受中却并未产生这样的效果,反倒对英雄的正面形象有所削弱。
此外,关山林个性的充分表达,也离不开乌云的烘托。除却战场外,乌云从小说一开始就是关山林人生的陪衬和叙述者,在爱情婚姻的战场上,关山林同样勇猛无比,充满激情,要打最漂亮的仗。在丧失了战场上的对手之后,乌云便成了他的对手,邓一光是在两个人的生命、情感和性格的交锋中,凸显出关山林的个性,完成了《我是太阳》的叙事的。
三、浪漫主义的激情叙事
几乎所有读过邓一光《我是太阳》的人,都会强烈地感受到在邓一光的小说叙事中有一股滚烫的激情,这不仅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创作倾向,也显示出他极其个人化的写作方式。在创作方法上,邓一光更偏重于浪漫主义,尽管他的作品里有战争、有鲜血、有生命的惨痛和悲哀,但在人物塑造上却是绝对理想化和艺术化的,对美的东西,对他所欣赏的人物,他会全身心地倾注热情和渴望,浓墨重彩地去渲染去生发,力求体现生命的激情和力度,在想象和激情的作用下,使其充分理想化,超越平庸达到极致。
邓一光是个偏重于感性的作家,感情强烈,全凭主体情感的好恶去审美,去把握写人物的感觉。只要文本中贯流着强烈的主体情绪,融进了他的生命和情感体验的部分就写得好,而那种远离他生命,又调动不起激情的内容,创作水准就会出现落差。《我是太阳》显然前半部分要比后半部分写得好。战场上的关山林令邓一光豪情万丈,使他久已积蓄的英雄主义情结得以彻底释放。情感上对这一英雄气十足的人物的亲近,使他不惜用各种艺术手段,来强化关山林的英雄性格,澎湃激荡的浪漫主义激情,故事叙事给人以强烈的震撼感。而到了作品的后半部,激情的高潮已过,人物又进入了和平时期,没有了激情的推涌,想象力马上委顿下来,甚至叙事也没有了招数,只能用乌云与德米之间的通信来完成叙事。
在邓一光的笔下,情感成为生发人物的酵素,而且情感的深度和强度,往往会直接体现在人物形象的厚重感上。像关山林,也包括关京阳、关路阳,是他倾注全部情感所倾力打造的男性形象,他们都是英雄,男性人群中最具优秀素质和品格的一类人;都是军人,是邓一光认为的素质最好的人类群体之一;他们也是硬汉,体现了铁血之性,阳刚之气。不论是对他们的生命素质、人格精神以及人性人情,邓一光都按他的理想主义的标准从不同角度,去达到极致化的完美。不仅在精神指向上要体现出崇高、壮美,在身体素质上也须最为强健、有力,超过常人,在行动上也必须处处出彩,从而在各种力量与智慧的较量中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这种理想化的形象塑造,可以说是邓一光浪漫主义本质力量充分对象化的体现。
乌云是邓一光所喜欢的人物,满溢着来自大草原的自然清新的人性,以及由善良和美丽构成的丰满的女性内涵。对这一女性形象的刻画完全成为邓一光塑造女神的过程,从18岁少女到白发老人,美丽一直是这一人物外形最突出的特征,善良、柔情似水则成为必备的内在气质,在这一点上邓一光完全体现着男性对女性的审美理想,而且这一形象的刻画也寄寓着邓一光潜沉意识中对自己母亲的情感。
《我是太阳》充满激情的极致化的语言表述,集中体现了邓一光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话语风格。邓一光不是一个对语体探索具有自觉意识的作家。他很少去苦心追求语言表达上的变易以达到陌生化的效果。他的语言叙事,常常附着他当时的一种创作状态,以及他所倾注的热情和渴望。对他所喜欢的事物或形象,他往往会把叙述推向一种极端,他不能容忍常态和平庸,要让平凡的事物变得不平凡,使不平凡的事物变得更加具有震撼力,达到叙事上的极致化表述,也不管这是否与实际情形相符,更不在乎其失真度的深浅,一切都从属于他的想象、他的感觉,以及情感宣泄和获得快感的需要。这恐怕是他语言风格中最突出的个性化特点,也最充分地体现了他的浪漫主义创作风格的话语语境的独特魅力。
邓一光的想象要靠激情来激发,他的语言的表述也需借助于激情的喷发和流泻来升华。可以说,这种叙述是依靠小说的内在精神所产生的撼动人心的力量来实现的,而不仅仅是那些可以随意组合的文字所能产生的效果,这使邓一光的《我是太阳》的叙事成为一种诗性的叙事,邓一光看重的是他所观照的对象,是否达到了极致化的表述,是否传达出了他的想象,他的激情。这种诗性叙事不是全靠语言的艺术魅力来体现的,而是将他难以遏止的生命激情渗透到他笔下的文字中去,使他所描摹的事物和对象都体现出激情和力度,“他们是太阳,真的是太阳!没有什么能击倒他们!就算击倒了,第二天黎明,他们还会不屈不挠地升起来,继续燃烧他们的生命。”
“关山林过去曾是何等地畅快过呀!他从十六岁当兵,打了几十年的仗,他的半个生命都是在枪林弹雨中打过来的,他早已习惯了那种拼搏厮杀的生存状态,以至灵魂中都无时无刻地弥漫着芳香的硝烟味。他从恐惧、憎恶、无知、无畏、洒脱直到醉心迷恋于战场,他渴望力量与力量、智慧与智慧、生命与生命的较量,那是强者之间最高级的较量。他渴望战胜逆境与死亡,赢得战胜之神的荣誉桂冠!
广阔无限的战场上两旗招摇两军对垒,壮丽的狼烟在凄厉的军号声中冲天而起。
素昧平生的双方士兵在弹尽粮绝之后疲惫不堪地厮抱到一起,如同亲密的弟兄一般在泥泞中跌扑翻腾。军中帐帷中消息接踵,谋士颦眉,主帅在清冷的山风中经历着每一分钟都有可能由胜利者沦为失败者的忍耐和煎熬。”
“关山林在三十九岁之后失去了战场,此后他又在和平年代里度过了他另外的十一年,这是他作为军人的黄金时代,是无论智慧和信念还是勇气和经验都处于最巅峰的时代。除了期冀不停地日夜磨砺彻冷的战剑之外,他无为所作。他有些迷惑了,他不知道在战争之外他还能做些什么,打铁吗?缝衣服吗?种地或者打兔子吗?对此他丝毫不感兴趣。他是血与火创造出来的,他是战争的儿子,他只属于战争!放马南山使他痛苦不堪,刀枪入库让他心疼不已,但是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找不到敌人了,他失去了他的战场!他焦灼、烦躁、失落、寂寞、无奈、迷惘,他的脾气越来越坏,越来越令人琢磨不定。”
“他就像被关进笼子里的豹子,无精打采,缺少创造的活力,烦躁并且孤芳自赏。他生来只配做军人,或者说,做一个英雄,他就是为此而出现的,正如一团烈火,一轮太阳,它们必定是要释放热能和光亮来的。他的天赋是那么的好,他勇敢、坦率、不顾一切、信念专一,执著而具备了超凡的爆发力和韧性,这一切都让人感动,让人倾心。他是一个多么出色的人哪!”
这些语言表述体现出一种铿锵有力的节奏,这和创作主体的内在情感频率是一致的,让人感觉到的是邓一光内在激情的涌动,情感上的大起大落间歇起伏,决定着句式的长短和语调的急促舒缓。豪迈的语句、雄壮的调子不仅体现着一种豪放的激情,而且也提升了小说中诗性的力量。
邓一光喜欢用极富个性特点的比喻,大胆的夸张手法来定格人物,或表达他的想象所能抵达的空间。这种语体特点其实在邓一光的早期创作中就已开始冒头,较早的这种夸张的比喻语言,还未能使人们将它与邓一光的整体性语言特点相联系,因为这种表达只会在邓一光超验的题材写作中出现,在《我是太阳》中,这种特点愈来愈明显,并遂渐形成了他特有的一种语言风格。
“那个时候大凌河的南岸滞留着至少有十几万人,本来是吵吵闹闹的,突然之间全安静了,连战马都不叫了,风也不吹了,水也不流了,天地间安静得只听见胳膊划动大凌河的声音,一双脚跌跌撞撞迈上大凌河岸的声音,然后人们屏住呼吸,看着那个美丽的女兵湿漉漉地踩出一串水花扑上岸,朝着河滩上奔去,朝着站在那里的关山林奔去。那个美丽的女兵张开双臂,她的湿发就像一片沉重而骄傲的黑色旗帜,她在十月天高云淡的大凌河边奔跑得就像一只从水中跃出的梅花鹿。”
“关路阳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和父亲比试一下掰手腕。他们各据一方,彼此伸出手来,从容握住,用力,再用力,他们的指关节咔嚓作响,他们全身的骨头咔嚓响,支撑着他们那两只手的石桌轰然塌坍,化作尘末,但他们的手没有松开,他们的手不会松开,它们仍然牢不可分地焊接在一起,较劲,整个地球都在他们的较劲中咔嚓作响!”
邓一光已经习惯于在他描述的形象上去引申夸张比喻的意义,这似乎是他运用语言的一种手段,也给他的作品带来了意义上的增生,这种夸张比喻所造成的语境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印象,有时甚至是惊心动魄的。他不仅喜欢在大的场景中制造浪漫主义的语境效果,就是字里行间也不乏这种极致化的比喻,如“关山林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精神为之一振,一瞬间他豹目骤亮短发乍起,全身的筋骨如水溅油锅一般噼啪噼啪炸响。”
邓一光几乎是本能地、按捺不住地要把他所描摹的对象从一般常态中提升起来,从常规中超越出来,经过浓墨的大肆渲染,以达到想象中的不寻常表达,从而获得小说语言上的张力伸展,达到一种独特的语境效果,这充分地显示了邓一光浪漫主义的创作倾向,《我是太阳》,以理想主义的笔触,以激情的倾泻,重新寻找和叙写了父辈英雄的形象,对其革命属性做了再度确认。这种确认之所以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社会背景下显示出不同寻常的意义,是因为这是由另一代人在市场经济的话语背景中对父辈革命经历的重新理解和激情阐释,表达着对英雄永存的心灵期待,让作为英雄象征,体现着光荣、勇气和正义精神的太阳轰轰隆隆地升起,以一种卓然不群的姿态,给人们以强烈的精神震撼,以及独特的审美感受。
从仰视父辈到自我运命之握
邓一光的《我是我的神》,是一部80万字的巨制,这部2008年问世的小说,很容易让人想起《我是太阳》,在写作时间上,两部作品的间隔差不多是10年时间,这对邓一光来说,似乎预示着一个创作周期,或是一种创作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