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年,矮男人还是没放出来,高女人依旧不声不响地生活,上班下班 ,走进走出,点着炉子,就提一个挺大的黄色的破草篮去买菜。一年三百六十 五天,天天如此……但有一天,矮男人重新出现了。这是秋后时节,他穿得单 薄,剃了短平头,人大变了样子,浑身好似小了一圈儿,皮肤也褪去了光泽和 血色。他回来径直奔楼里自家的门,却被新户主、老实巴交的裁缝送到门房前 。高女人蹲在门口劈木柴,一听到他的招呼,刷地站起身,直怔怔看着他。两 年未见的夫妻,都给对方的明显变化惊呆了。一个枯槁,一个憔悴;一个显得 更高,一个显得更矮。两人互相看了一忽儿,赶紧掉过头去,高女人扭身跑进 屋去,半天没出来,他便蹲在地上拾起斧头劈木柴,直把两大筐木块都劈成细 木条。仿佛他俩再面对片刻就要爆发出什么强烈而受不了的事情来。此后,他 俩又是形影不离地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回家,一切如旧。大楼里的人们从他俩 身上找不出任何异样,兴趣也就渐渐减少。无论有没有他俩,都与别人无关。
一天早上,高女人出了什么事。只见矮男人惊慌失措从家里跑出去。不一 会儿,来了一辆救护车把高女人拉走。一连好些天,那门房总是没人,夜间也 黑着灯。二十多天后,矮男人和一个陌生人抬一副担架回来,高女人躺在担架 上,走进小门房。从此高女人便再没有出屋。矮男人照例上班,傍晚回来总是 急急忙忙生上炉子,就提着草篮去买菜。这草篮就是一两年前高女人天天使用 的那个,如今提在他手里便显得太大,底儿快蹭地了。
转年天气回暖时,高女人出屋了。她久久没见阳光的脸,白得像刷了一层 粉那样难看。刚刚立起的身子左倒右歪。她右手拄一根竹棍,左胳膊弯在胸前 ,左腿僵直,迈步困难,一看即知,她的病是脑血栓。从这天起,矮男人每天 清早和傍晚都搀扶着高女人在当院遛两圈。他俩走得艰难缓慢。矮男人两只手 用力端着老婆打弯的胳膊。他太矮了,抬她的手臂时,必须向上耸起自己的双 肩。他很吃力,但他却掬出笑容,为了给妻子以鼓励。高女人抬不起左脚,他 就用一根麻绳,套在高女人的左脚上,绳子的另一端拿在手里。高女人每要抬 起左脚,他就使劲向上一提绳子。这情景奇异,可怜,又颇为壮观,使团结大 楼的人们看了,不由得受到感动。这些人再与他俩打头碰面时,情不自禁地向 他俩主动而友善地点头了……
五
高女人没有更多的福气在矮小而挚爱她的丈夫身边久留。死神和生活一样 无情。生活打垮了她,死神拖走了她。现在只留下矮男人了。
偏偏在高女人离去后,幸运才重新来吻矮男人的脑门。他被落实了政策, 抄走的东西发还给他了,扣掉的工资补发给他了。只剩下被裁缝老婆占去的房 子还没调换回来。团结大楼里又有人眼盯着他,等着瞧他生活中的新闻。据说 研究所不少人都来帮助他续弦,他都谢绝了。裁缝老婆说:
“他想要什么样的,我知道。你们瞧我的!”
裁缝老婆度过了她的极盛时代,如今变得谦和多了。权力从身上摘去,笑 容就得挂在脸上。她怀里揣了一张漂亮又年轻的女人照片,去到门房找矮男人 。照片上这女人是她的亲侄女。
她坐在矮男人家里,一边四下打量屋里的家具物件,一边向这矮小的阔佬 提亲。她笑容满面,正说得来劲,忽然发现矮男人一声不吭,脸色铁青,在他 背后挂着当年与高女人的结婚照片,裁缝老婆没敢掏出侄女的照片,就自动告 退了。
几年过去,至今矮男人还是单身鳏居,只在周日,从外边把孩子接回来, 与他为伴。大楼里的人们看着他矮墩墩而孤寂的身影,想到他十多年来的一桩 桩事,渐渐好像悟到他坚持这种独身生活的缘故……逢到下雨天气,矮男人打 伞去上班时,可能由于习惯,仍旧半举着伞。这时,人们有种奇妙的感觉,觉 得那伞下好像有长长一大块空间,空空的,世界上任什么东西也填补不上。
抬头老婆低头汉
一
这世上的事说复杂就复杂,说简单就简单。要说复杂,有一堆现成的辞儿 摆在这儿,比方千形万态、千奇百怪、千头万绪、千变万化等等等等,它们还 互不相干地混成一团,复不复杂?要说简单——那得听咱老祖宗的。咱老祖宗真 够能耐,总共不过拿出两个字,就把世上的事掰扯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两 字是:阴阳。
老祖宗说,日为阳,月为阴,天为阳,地为阴,火为阳,水为阴,男为阳 ,女为阴,对不对?大白天,日头使足力气晒着,热热乎乎,阳气十足,正好捋 起袖子干活;深夜里,月光没有什么劲儿,又凉又冷,阴气袭人,只能盖上被 子睡觉。日,自然是阳;月,自然是阴。至于天与地、水与火、男与女,更是 阴阳分明,各有各的特性。何谓特性?阳者刚,阴者柔。然而单是阳,太刚太硬 不行;单是阴,太柔太弱也不行。阴阳就得搭配一起,还要各尽其能,各司其 职。比方男女结为夫妻,向例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养家,女人持家;男 人搬重,女人弄轻……每每有陌生人敲门,一准儿是男人起身迎上去开门问话 ,哪有把老婆推在前头的?男人的天职就是保护女人,不能反过来。无论古今中 外全是这样,这叫做天经地义。
可是,世上的事也有各路的、另类的、阴阳颠倒的、女为阳男为阴的,北 方人对这种夫妻有个十分形象的俗称,叫做抬头老婆低头汉。
二
这对夫妻家住在平安街八号一楼那里外间房。两人同岁,都是四十五。
先说抬头老婆。姓于,在街道办的一家袜子厂当办公室主任。但从来没人 叫她于主任,不论袜子厂上上下下还是家门口的邻居都喊她于姐。这么叫惯了 ,叫久了,连管界的户籍警也说不出她的名字来。
于姐精明强干。鼓鼓一对球眼,像总开着的一对小灯亮闪闪。她身上的一 切都和这精明外露的眼睛相配。四十开外的人,没一根白发,满头又黑又亮齐 刷刷。嘴唇薄,话说得干脆利索;手瘦硬,干活正得用;两条直腿走路快,骑 车也快,上下车骗腿时动作像个骑兵。别小看了这个连初中也没毕业的女人家 ,论干活她才是袜子厂的一把好手。凭着她勤快能干,办法多,又不惜力气, 硬叫这小厂子一百来号人有吃有喝有钱看病一直挨到今天。
再说低头汉,姓龚。他可不如他老婆,不单名字——连他的“姓”也没人 知道。所有熟人,包括他老婆都叫他老闷儿。
他人闷,模样也闷,好像在罐里盒里箱子里焐久了,抽抽巴巴,乌里乌涂 。黑脸的人本来就看不清楚,一双小眼再藏在反光的镜片后边,很难看出他的 心思。他从不张嘴大笑,不知他的嘴是大是小。虽然没听说他有什么病,但身 子软绵绵,站直了也是歪的。多少年来,他一直像个小学生那样斜挎着一个长 背带黑色的人造革公文包上下班。他在大沽路那边的百货公司做会计。有人说 他这样挎包是因为包里边装的全是账本,提在手里不保险,会丢,会被抢,套 在身上才牢靠。他走路很慢,不会骑车,每天走路要用很多时间,他为什么不 学骑车呢?不爱说话的人的道理是无法知道的。
他的脚步极轻,没有声音。这脚步就像他本人,从不打扰别人,碰上街坊 最多抿嘴一笑,不像他老婆兴冲冲的步伐像咚咚敲鼓。老婆喜欢和人搭讪,喜 欢主动说话,不在乎对方是不是生人,也不在乎别人什么想法,求人帮忙时也 一样,就像工厂派活时,一下子就交到人家手里。可是老闷儿不行,逢到必须 开口求人帮忙时,嘴上就像贴了胶带。于是家里所有要和外边打交道的事就全 落在他老婆身上。
老婆在门外边,他在门后边;老婆与人谈判,他站在一边旁观,也决不插 嘴。可户主是他老闷儿呀。
其实不只是家外边的事,家里边的事也都摊在他老婆身上。
老婆急性子,老闷儿慢性子;性急的人遇事主动抢着干。老婆能干,他不 会干;能干的人遇事不放心交给别人干。这就是为什么世上的事总是往急性子 和能干的人身上跑的缘故。
久而久之,这个家庭形成的分工别有风趣。老婆做饭,老闷儿洗碗;老婆 登梯爬高换灯泡换保险丝,老闷儿扶梯子;老婆搬蜂窝煤,老闷儿扫煤渣,老 婆还总嫌他扫不干净一把将扫帚夺过去重扫。这个家里给老闷儿只留下一件正 事,就是给不识数的儿子补习数学。所以,老婆常常会对人说,我在家是两个 人的“妈”。在这个老婆万能的家庭里,老闷儿常常找不到自己。从属者的位 置是可悲的。这是不是老闷儿总那么闷闷不乐的根由?
于是平安街上的人家,常常可以看到这对抬头老婆低头汉几近滑稽的形象 ——
于姐习惯地仰着脸儿、挺着胸脯走在前边,一个在家里威风惯了的女子会 不知不觉地男性化。她闪闪发光的眼睛左顾右盼,与熟人热情和大声地打招呼 。老闷儿则像一个灰色的影子不声不响紧紧跟在后边。老婆不时回过头来叫一 声:“你怎么也不帮我提提这篮子,多重!”
这一瞬,老闷儿恨不得有个地沟眼没盖盖儿,自己一下掉进去。
改变这种局面是一天夜里。老婆突然大喊大叫把老闷儿惊醒。老闷儿使劲 睁开睡眼才明白,一只大蝙蝠钻进屋来,受惊蝙蝠找不到逃路便在屋里像轰炸 机那样呼呼乱飞,飞不好就会撞在头上。
老婆胆子虽大,但她怕一切活物。从狗、猫、老鼠到壁虎、蟑螂、屎壳郎 全怕。更怕这种吱吱尖叫、乱飞乱撞的蝙蝠。儿子叫道:“老师说,叫蝙蝠咬 着就得狂犬症!”吓得老婆用被子蒙头,一手拉着儿子,光脚跳下床,拉开门夺 路跑到外屋。动作慢半拍的老闷儿跟在后边也要逃出去。被老婆使劲一推,随 手把门拉上,将老闷儿关在里边。只听老婆在外屋叫着:“该死,你一个大男 人也怕蝙蝠,不打死它你别出来!”
老闷儿正趴在地上打哆嗦,老婆的话像根针戳在他的脊梁骨上。他忽然浑 身发热,脸颊发烧,扭身抓过立在门后的长杆扫帚,一声喊打,便大战起蝙蝠 来。他一边挥舞扫帚,一边呀呀呀地喊着。这叫喊其实是一种恐惧,也为了驱 赶心中的恐惧。
然而,于姐在门外看呆了。她隔着门上的花玻璃看见丈夫抡动扫帚的身影 ,动作虽然有些僵硬,但从未有过如此的英勇。伴随着丈夫的英姿,那一闪一 闪的东西就是发狂的蝙蝠的影子。只听几声哗哗啦啦瓷器碎裂的声音,跟着像 是什么重东西摔在地上,随即没了声音。于姐怕老闷儿出什么事,正疑惑着, 突然屋里爆发一阵大叫:“我打死它啦,我胜啦,我胜啦!”
老婆和儿子推门进去,只见满地的碎壶、碎碗、糖块、闲书、破玻璃,老 闷儿趴在中间,手里的扫帚杆直捅墙根。一只可怕的黑乎乎的非鼠非鸟的家伙 被扫帚杆死死顶住,直顶得蝙蝠的肚肠带着鲜血从长满尖牙的嘴里冒出来。
老婆说:“老闷儿,你还真把它弄死了。”伸手把他拉起来。
儿子兴奋极了,说:“我爸真棒,我爸是巨无霸!”
老闷儿一身是土,满头是汗,眼镜不知掉在哪儿了,抖动的手还在紧握着 扫帚杆。过度的紧张和兴奋,使他的表情十分怪异。他对老婆说:
“我行——”
然后,直盯着老婆,似是等待她的裁决。
老婆第一次听到他用“我行”这两个字表白自己,心里一酸,流下泪来。 对他哽咽地说:
“是、是,你行,真的行!”
三
进入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月,老闷儿流年不利,下岗了。一辈子头一遭没 事干,或者说干了一辈子的事忽然没了,人也就空了。
这并不奇怪。公司亏损,无力强撑,便卖给私企老板,老板精兵减员,选 人择优汰劣,这都是在理的。但老板只讲效益,不讲人情,人裁得极狠,下去 一半,老闷儿自然在这一刀切下的一堆一块里边。
老闷儿和他老婆慌了神,着实忙了一阵,托人找事,看报找事,到人才中 心找事,在大街上贴条找事;用会计的单位倒是有,但那种像模像样的企业一 见老闷儿就微笑着说拜拜。小店小铺小买卖倒也用人,可就是另一层天地另一 番人间景象了。经老婆的袜子厂一位同事介绍,有三家店铺都想用人,铺子不 大,财务上的事都不多,想合用一个会计,月薪不算低。说要老闷儿和他们“ 会会”。老婆怕老闷儿不会说话,好事弄坏,便和他同去。这两口一前一后走 进人家的店铺,很像家长领着一个老实的孩子来串门。
待和这三家的小老板一一见过谈过,才知道在这种店铺里,会计这行当原 来只是一台数字的造假机器。前两家的小老板说得直截了当,不管他用偷税漏 税加大成本还是开花账造假账等等什么花活,只要保证账面上月月“收支平衡 ”就行。小老板对老闷儿龇着黄牙笑道:
“您是见过世面的老手,这种事对于您还不是小菜一碟?”
这话叫老闷儿冒出一头冷汗。
第三家是一家国营的贸易公司下边的实体。老板的左眼是个斜眼,眼神挺 怪,话却说得更明白:“我们这买卖就是为领导服务。领导的招待费礼品费出 国费用全要揉到账里。”他用食指戳戳账本,“你的工作是在这里边挖口井。 ”
老板的话是对老闷儿说的,眼睛却像瞅着于姐。老闷儿听不懂他的意思, 没等他问,于姐便问:
“什么井?您说白了吧。”
老板一笑,目光一扫他俩,一时弄不清他的眼睛对着谁,只听他说:
“你们怎么连这话也听不懂?小金库嘛!井里不管怎么掏,总得有水呀!”
这话叫于姐也冒出冷汗。走出门来,于姐对老闷儿说:“咱要干这个,等 于把自己往牢里送!”
打这天,于姐不再忙着给老闷儿找事,老闷儿便赋闲在家了。
在旁人眼里,老闷儿坐着吃,享清福。整天没事,有人管饭,多美!但世上 的美事浮在表面,谁都能看见;人间的苦楚全藏在心里,惟有自知。为了表示 自己的存在价值,老闷儿把接送儿子上下学、采买东西、洗碗烧饭、收拾屋子 全揽在自己身上,一天两次用湿布把桌椅板凳擦得锃亮。
可是老婆并不满意他做的事,干惯了活的人的手闲不住,随手会把不干净 不舒服的地方再收拾收拾。这在老闷儿看来,都是表示对他价值的否定。
老闷儿便悄悄地通过他有限的熟人,为他介绍工作。邻居万大哥也是下岗 人员,靠卖五香花生仁度日。五香花生仁是他自己炒的,又脆又酥又香,卖得 相当不错,有时还能挣到些烟钱酒钱零花钱。
万大哥对他说:“哪有老爷儿们吃老娘儿们的,这不坐等着别人说闲话?跟 我卖花生去!喂不饱自己的肚子,起码也能堵住别人的嘴。”
老闷儿跟着万大哥来到不远的大超市那条街上,按照万大哥的安排,两人 一个在街东口,一个在街西口。可是老闷儿总怕碰见熟人,不敢抬头,抬起头 又吆喝不出口。不像卖东西,倒像站在街头等人的。直等到天色偏暗,万大哥 笑嘻嘻叼根烟,手里甩着个空口袋过来了。老闷儿这口袋的花生仁却一粒不少 。
就这一次,万大哥决定把自己的义气劲儿收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