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日之界,在王子面前有三道门,“慧”“天”和“悟”。“慧”与“天”无法进入,“悟”里面走出来一位圣者,告诉他,萨拉斯托不是妖孽,而是“光明之国”的领袖,一位心怀大爱的圣者。夜女王想夺回大日轮,继续以仇恨与迷信统治。此时各地子民纷纷来请求萨拉斯托解除日夜颠倒的魔咒,萨拉斯托告诉他们,帕米娜公主身附夜月轮,若与大日轮结合,日夜便会恢复秩序。塔米诺是理想人选,但若要与公主结合,还须经历肉身难以抵御的考验。
第一重考验是生命威胁,塔米诺勇敢面对,胜利过关。第二重考验是沉默。公主苦苦哀求,王子守誓一言不发,公主以为他变了心,伤心离去。在第三重水与火的考验来临时,悔悟的公主及时赶来,王子吹起魔笛,他们结伴顺利通过了考验。王子脱胎换骨,成为日之国的男子。此时快活的捕鸟人帕帕吉诺也找到了他的帕帕吉娜。阴阳调和,风调雨顺,宇宙恢复了秩序。
剧中的这支魔笛,是帕米娜的父亲采千年古木,选在一个电闪雷鸣的特殊时辰得以制成。它的音色清亮,笛音可抵御邪恶痛苦,人类闻之心旷神怡,鸟兽听见欢欣起舞。这让人想起莫扎特,这样千年难得的音乐天才,像是老天在一个寂寞的时辰里赏给人间的魔笛福音。如今莫扎特的音乐可胎教、可疗伤、可增寿,好像真的附有魔力一般。
《魔笛》作于1791年,莫扎特生命的最后一年。这部歌剧幸运地遇上了一位擅长经营的艺术总监及编剧,席卡奈德尔剧院的老板席卡奈德尔。当时剧院正濒临倒闭,他来向莫扎特求助。由此可见莫扎特虽未得官方重用,却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他几乎无意识得引领了群众文化潮流。为了喜闻乐见,席卡奈德尔建议他写一出德语歌剧,这个建议说动了莫扎特。用德语唱歌剧,现在听来还是有点土气,尤其是其中念白简直像德国二人转。
但相比上述传世歌剧,《魔笛》意境高远,形式复杂。圣洁的宗教气息几乎让《魔笛》披着道德说教的外衣,而形式的复杂令它不至于圣洁到苍白。首先它脱胎自通俗的德国歌唱剧,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莫扎特综合多年的歌剧写作经验,借鉴18世纪之前的欧洲古老戏剧,将德国民谣融入意大利歌剧,辅助以维也纳通俗戏的表演。莫扎特一直是质疑道德规范的人,塔米诺和帕米娜这样典范的精神之爱,第一次出现在莫扎特的歌剧中。即使他们有魔笛和魔铃,但最后经过考验的却不是神性,而是纯自然的男女结合。谁都看得出,莫扎特藏身在捕鸟人帕帕基诺那里,他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这个人物是追求世俗享乐的象征。帕帕吉诺和帕帕吉娜,他们的存在充实了这部追求美德与宣讲兄弟会教义的作品。“帕帕吉娜,我心中的小鸽子,帕帕吉娜,亲爱的小娇妻”,他们的歌叫人想起莫扎特写给妻子的信,“我亲爱的小娇妻”是他写信给康斯坦茨时的昵称。
莫扎特干脆将德国歌唱剧的娱乐精神尽情发挥。在歌中,我们可发现他的转变,之前那种喜气洋洋的巴洛克曲风消失了。曲风准确均衡,旋律流畅大气。德语不像意大利语那般华丽绵软,它适合清澈庄重的曲调。德语发音让音乐带着倔强的条顿气息。如今广为人知的是《夜后》咏叹调,莫扎特一如既往地宽容且热衷恶搞,他将长笛曲调写给花腔女高音,将人声变成了一管美笛,让那个邪恶的老女人唱得死去活来而仙音绕梁;塔米诺的《多么美丽的肖像》,唱出一见钟情的王子及他的优雅、真挚与善良;帕帕吉诺唱着轻快的民谣《我是快乐的捕鸟人》,一边吹起魔笛。即使仅短笛吹一串音阶,莫扎特的编配也叫人印象深刻;萨拉斯托的咏叹调,宽厚而醇美,萧伯纳曾赞赏这曲调是“上帝之喉的唯一声调”;守护天使们歌唱“要坚定,忍耐与静默,那你将成为人间的胜利者”。从民间场景的喜歌剧,到人类生存困境之神话,莫扎特从提炼时代性穿越到了永恒的寓言。
这样的音乐,也是那一年他与自己的对话。
1790年,他送走了忘年师友“海顿爸爸”,将爱胡闹的妻子送去温泉疗养院,一个人清净在家写《安魂曲》。一个人的日子过得马虎,晨昏颠倒。每天工作到天黑,然后到酒馆喝到半夜。他不知道自己已患病,且病得不轻。他觉得疲惫,沮丧,命运凄凉,仿佛晚境来临,甚至希望自己早点去见上帝,其实他还不到35岁。
从天才到大师
在1778年的“巴黎”交响曲之后,到1782年的第35交响曲“哈夫纳”,莫扎特再次震惊世人。“哈夫纳”如今依然是一首广受欢迎的庆典音乐。关于“哈夫纳”这个人,有说是莫扎特在萨尔茨堡的邻居,如今史料记载他曾是萨尔茨堡市的市长,与莫扎特家交情不错。莫扎特曾为哈夫纳女儿的婚礼谱过八章《哈夫纳小夜曲》,在1882年哈夫纳封爵典礼上,莫扎特再次献上《哈夫纳交响曲》。这部交响曲与之前的小夜曲相似。其时他的交响曲已有四乐章,最后的疾风骤雨般的“回旋奏鸣曲”叫人印象深刻。庆典音乐几乎都是作曲家们赚外快的应景之作,这首乐曲却精细而丰富,润物无痕,进一步开拓了莫扎特的交响音乐写作。
旅行中的莫扎特很少带乐谱,如有需要便临时一挥而就,即便如此对付竟也写出了不少流传千古的佳作。1783年,他27岁,路过林茨,留下了《林茨交响曲》。林茨的图恩伯爵是一位音乐爱好者,强烈建议他留在此地开个专场音乐会,莫扎特花了四天写完这首献给图恩伯爵的交响曲,个人专场也搞得风风火火。《林茨》的四个乐章技艺精湛,赏心悦耳,可听见海顿式的轻快典雅的和声织体。它的轻盈均衡即便在经典音乐中也堪称经典。
第38交响曲“布拉格”可不是临时抱佛脚的曲子。莫扎特在布拉格渡过了一生中最欢乐的时光。这个浪漫的城市对他痴迷若狂。“布拉格”交响曲是与《费加罗的婚礼》一同上演的,这首交响曲充满了戏剧力量,乐曲中的喜歌剧气息,叫人听完了直想去排队再看他的歌剧。其中的戏剧情感令音乐突破了交响曲的既有结构,它回归至三乐章交响曲,巨庞大的第一乐章附带一个漫长的引子,如此显得第三乐章有些虎头蛇尾,而被莫扎特专家排除在莫扎特三大交响曲之外。但这三个乐章都见证了莫扎特的天才比其他的维也纳音乐家不是多一点点。引子的调性衔接,明暗交替,烫贴入心;第一乐章的主题经历丰富的情感演变,且主题之间严丝合缝。第二乐章的G 大调行板,类似咏叹调的主题给莫扎特变出幻想曲般的半音阶音流。末乐章是他拿手的热闹曲风。相比少年时代的作品,这些乐曲逐渐流露真挚质朴的德奥式坚定气质。即使他真心爱慕华丽欢腾的意大利风格,他也毕竟是耿直的德国人,与那帮在维也纳混日子的意大利音乐家完全不同。他从小耳听八方,兴趣广泛,不保守,不浮夸,这首交响曲就是证明,此处意大利风格与德奥气质融合得天衣无缝。
晚期的三首交响曲,第39、40和41,都作于1788年,在两个月里写完。三首各有所长。第39交响曲被人们称作“天鹅之歌”。这支乐曲或许没有惊人之处。但它的适度、从容、通透,不得增减一分的骨肉均匀,值得反复咂摸回味。它的结构变得自由,细部精细而丰富,将莫扎特的轻盈机智发挥至极。第40交响曲如今是莫扎特的名片,那个著名的主题被到处改编。第41交响曲,同样是一首四乐章交响曲,出人意料的是第四乐章中出现了五个主题的五声部赋格,与贝多芬的晚期作品一起并列为古典音乐时期的对位法巅峰之作。大师们到了晚年不约而同地回到古老的对位法,回到对位法的多义与包容。听这首第41交响曲,会想起莫扎特几十年中音乐写作的变化。从早期的华丽的装饰性风格,到此时缜密、层叠开展的内心激情;从早期音乐会附属品之类的管弦乐曲,写到如此结构丰满的音乐会重头戏;莫扎特与海顿的交响曲,直接塑造并定义了德奥交响曲。首先是形式的改变,莫扎特最初的交响曲,采用轻松的意大利式写法,类似音乐会序曲:第一乐章为主体,第二乐章是如歌的小乐章,第三乐章以热烈的快板结束全曲。莫扎特为末乐章之前添了一首小步舞曲。他在形式中探寻一种具有丰富陈述能力与表现意味的音乐结构,在这结构中塑造音乐的生命。但仅有形式是不够的,所谓的交响性来自音乐的精神。他的后期交响曲,在意大利式喜歌剧的搞笑惬意中,生长出德国式的悲哀、稳健及内心冲突,且始终充满活力。如这首第41朱庇特交响曲,我们在此听见了20多年之后贝多芬式的深沉思虑,不同的是风格,莫扎特以更愉悦的织体诉诸听觉。英国乐评人约翰·格罗夫爵士说:“在这终章里,莫扎特隐含了自己所有科学知识,而隐瞒这知识的力量也是无人能及的,令这科学成为取悦人的音乐。”
听到这里会觉得,莫扎特一直被看得过于普通了,他被简单化了。无论是音乐还是他本人。音乐的丰富性在这篇文章中已呈现了一个大概。而他这个人呢,这个几乎从不在音乐中直接流露苦痛、叩问命运的人,一个习惯掩饰自己的情绪与性格的人,一定不会像他的音乐那样天真无忧。也许他有消极的一面,也许他对周围的世界和人类缺少信任。在35岁,预感自己来日无多的时候,他不挣扎、不抱怨,只是老老实实地写到最末一分钟,做完自己的事。
他回到6岁时幼童的神情,伏在音乐的水流之上,终于可以酣睡。在浮华之梦中漂流。温暖的、金色的光线,梦中的诱人光泽,璀璨却不刺眼,它照耀、浮动,回旋,古雅的音乐厅跟着摇晃起来。灯,烛台、餐桌、沙发座在音乐中跳舞、亲嘴、撅臀、扮鬼脸。流动的舞会。他的故事仿佛都是为了怀念古典音乐的辉煌的过去。它们装饰了沧桑历史。那有莫扎特陪伴的年代变成了传说。
人们常说,少年得志,长大后往往流于平庸。这多少叫人欣慰,说明上帝还是公平的。客观上讲,是因为少年时绽放得如火如荼,相形之下后来的成绩显得暗淡无光。但莫扎特是个奇迹,他童年是天才,成年变大师。这样的人,可称得上是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