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苦难和挫折成就了他,让他在成年之后加倍奋斗。所有的莫扎特传记都说,成年之后的莫扎特是多么不走运,在巴黎找不到工作,维也纳的约瑟夫皇帝是他的童年玩伴,却没想过给他一个宫廷乐长的职位。为了养家糊口,他得拼命写委约曲。维也纳那帮联手铲除他的庸才们也时时激励他写出更精彩的歌剧。但像他这样放任的老男孩,一得意可要命,在宠爱他的布拉格,他忙不迭和女高音搞出了风流事。在维也纳郁郁不得志倒令他爆发了无与伦比的创造力,不甘心失败咬牙埋头苦干,歌剧一部比一部精彩,交响曲一部接一部深刻。《费加罗的婚礼》这样的杰作名声在外,在本地却无甚反响,他也就铁了心,决心不再讨好宫廷,也不再信任庸众的口味,只为实现自己的天才而作曲。据说他其实收入不菲,但过日子完全是冲动型,身边的康斯坦丝也不懂经营家业,有了钱他们呼朋唤友花天酒地,像《魔笛》里的帕帕吉诺那样,每天打扮得像去歌剧院,赌钱跳舞,彻夜买醉狂欢。但那真不是喜剧。到了1787年,他已将钱财与健康挥霍一空。
写《唐璜》的时候,莫扎特身心疲倦。但再紧张的工作,也阻挡不了他快活度日。他爱玩爱闹,功课总是拖到最后一分钟。白天纵情舞会,晚上挑灯夜战。音乐总监在舞会上逮着举着香槟转圈儿的莫扎特发飙:“明天就要首演了,你的序曲连一个音符也没写呐!”莫扎特只好再要一杯甜酒,乖乖回房间工作。他困得不行,拉着康斯坦丝给他讲故事,好让他不会睡着。序曲早已完整无缺印在脑海中,在她唠唠叨叨的陪伴中,唰唰唰唰流于笔端。她一停下,他就耷拉着脑袋睡着了,康斯坦丝只好把他拖到睡椅上,凌晨再叫醒他起来工作。没有她的陪伴,他写不下去。只是康斯坦丝并非感情强烈的女人,她不擅相夫教子,无法给予莫扎特精神上的抚慰,也管束不了他的日常行为。此时莫扎特已脸色苍白,这样的工作方式,谁都知道,他活不长。
未完成的《安魂曲》
1791年,莫扎特再次动身去布拉格之前,命运中的黑衣人终于到来。这个故事出现在所有的莫扎特传记里。让他的生与死都很传奇。
他是来委约一首《安魂曲》。这个高大的黑衣人,让他莫名想起了《唐璜》,想起最后破墙而入来找唐璜的死神,也想起父亲。父亲想念他,也许上帝也特别爱他。他此时精疲力竭,情绪低落,见到黑衣使者,甚至有点欣慰,这个人终于来了,他已完成使命,再活着也有点不耐烦。莫扎特问他,那么这是谁委约的曲子?黑衣人告诫他不要随便打听。这让他更相信自己的预感了。这首《安魂曲》就是为自己送终了。
这个人是谁?后来成了音乐史上的谜团。德国音乐家戈特弗里德·韦伯为此专门撰写了一本书,收录有关《安魂曲》的谣言、假说、真相、误读…,一时让莫扎特在地下也不得安魂。八卦总是故事的核心,《安魂曲》后来成了莫扎特学的一部分,影响最为深远的就是将谣言发挥至辛酸人性故事的经典传记电影,《Amadeus》。
电影中,这位黑衣人是莫扎特的死对头,宫廷乐师萨列里。他不停催稿,跟踪,利诱,落井下石,叫重病的莫扎特不得喘息,最后过劳死。也有传言说萨列里派人给莫扎特下了毒。其实这位萨列里也是音乐大师,他不幸成了莫扎特的同时代人,不幸成了莫扎特早夭之谜中的冤大头,更不幸的是以莫扎特早夭之谜中的冤大头而永垂不朽,如今人们已记不得他作过什么曲了。还有一说法是共济会的人给莫扎特投了毒。这一说法就更不靠谱了,莫扎特在会员中品行端正,还作有《魔笛》这样歌颂共济会教义的歌剧。
但像我这样的爱乐者倒真心希望各种谣言越传越玄乎,莫扎特这样的神应该搭配很多传说才好。
真相后来大家都知道了,当然真相也无关紧要了。这位“黑衣人”,其实穿了灰色斗篷,后来谣言为他穿上死神的黑衣。他叫莱特杰普,是一位热衷附庸风雅的维也纳伯爵弗兰茨·冯·瓦尔泽格派来的使者。当年伯爵夫人过世,伯爵想找一首安魂曲来纪念她,当然他更想找一首乐曲落款自己的名字好流芳百世。虽然《安魂曲》后来还是署名莫扎特,但这伯爵的愿望竟也真的实现了。
只是《安魂曲》未完成。莫扎特仅写了前两首《垂怜经、进台咏》和《求主垂怜》,余下的只来得及写缩谱,由助手完成乐队配器。《落泪之日》是绝笔,他只写下8小节,就撒手而去。像那时通宵赶写《唐璜》那样,写着写着就睡着了,睡得很沉,神情安宁,好像第二天一大早还会被康斯坦丝叫醒,接着像往常一样活蹦乱跳地写下去。可是上帝的甘泉也有断流的那一天。在死亡面前,人的一切目的、计划、执着都是虚空,不知道会写到哪章、行至何处?前路未卜,我们到底是为完成什么?也许只是一路观望,遭遇繁花盛景,收获记忆。
后来有两位音乐家为莫扎特续写《安魂曲》,一位是当时的著名作曲家约瑟夫·艾伯勒(Eybler, J.),他继萨列里之后担任维也纳的宫廷乐长;还有一位是莫扎特的助手绪斯迈尔。艾伯勒只完成了《震怒之日》与《落泪之日》的配器,就将总谱归还康斯坦丝,表示自己无能为力。绪斯迈尔是莫扎特的学生、助手和密友,据说莫扎特曾抱怨这位学生没天分,但他是莫扎特最忠诚的朋友,最了解他的音乐家。莫扎特临终曾告知他安魂曲的构思。后来的《震怒之日》、《号角声起》、《你是可怕威严的君王》至《落泪之日》,都是莫扎特谱写,由绪斯迈尔配器;《奉献经》、《主耶稣》和《牺牲》,莫扎特只写了声乐部分,由绪斯迈尔完成乐队;之后的《圣哉经》、《降福经》完全由绪斯迈尔谱写;最后他根据莫扎特的嘱托,在《羔羊经》里用上莫扎特19岁时写的《弥撒曲》K220;最后的《领主咏》也根据莫扎特的意图,再现了《垂怜经》中的赋格曲。
一开始,安息的宁静中,暗淡的旋律起来,这在莫扎特是罕见的d 小调,又叫人想起《唐璜》里频繁出现的d小调,仿佛让这里附带了忏悔的意味。四声部合唱如黑暗笼罩四野,在深沉的夜色过后,“以永恒之歌”慢慢等待天亮。
尘寰将在烈火中熔化,
那日子才是天主震怒之日,
审判者未来驾临时,
一切都要详加盘问,严格清算,
我将如何战栗!
这“震怒之日”,地狱之火在风中轰轰蔓延,这是弥撒中最激烈的乐段,在此震怒化为山河壮丽。多少次幻想过最后的审判,多少无情恼恨之泪,多少虚空辗转的日子,一一汇集眼前。在他的辉煌喷薄中还隐藏着一份难以把持的恐惧感。是的,他是从不发怒的人。想起宫廷乐队曾捣乱《费加罗的婚礼》的首演,他也只是跑到约瑟夫皇帝面前,委屈得快哭了。他是个常常被玩弄的孩子,在命运面前。
这是可痛哭的日子,
死人要从尘埃中复活,
罪人要被判处。
然而天主啊!求你予以宽赦。
主!仁慈耶稣!
求你赐他们以安息。阿门。
《落泪之日》,没有悲伤,是旋律美得叫人落泪。这是安魂曲中最美的曲调。莫扎特写到这里真正封笔。
那位黑衣人来委约安魂弥撒的时候,不知莫扎特是否记得,年少在萨堡的时候,曾意气用事一纸辞呈炒掉了自己的大主教上司,头也不回地离开家乡。如今却要以一曲宗教音乐来告别人生。像他这样快活逍遥的人,生活中几乎找不到上帝的痕迹,却写出感人至深的经典宗教音乐,叫后世的莫扎特专家一直想不明白,只好动用各种精神分析法。其实他只需凭感觉作曲。他曾打开一位著名作曲家的弥撒曲乐谱,说,一切听起来很悦耳,只是不能用在教堂里。那么哪些可以用在教堂里,他胸有成竹。
所谓乐感,是感性的乐思,如同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之美,到底美在那儿,没有亲眼目睹便不能明了。只觉美得出尘出俗,没有来历。那些流动的韵致,包含灵感、旋律、节奏、和声、结构、激情、火花、哀愁、深思…彼此碰撞,互相融化,起承转合。增一分减一寸便不美,难以参透。莫扎特的天才就存在这众因素之间不可捉摸的秩序感。像他这样过日子凌乱的人,他的音乐中却有着神一般的秩序感,手忙脚乱的小快板人生写着纹丝不乱的精彩的声部组合。这种秩序感可看作是一种宗教感的表现。内心深处对音乐充满虔敬。如果音乐中的秩序感不足以说明莫扎特的宗教观。这一段自白值得深思—“我每天上床前都思忖再三,也许我—第二天将不复存在,所有那些认识我的人中不致有哪一个人会说,我在与人交往中怏然不悦或者心情悲伤。为了这一种幸福感,我永远感激我的创造者,并由衷地祝愿我周围的每个人都能得到这种幸福感。”幸福感与感激,一定属于有信仰的人。可见《安魂曲》绝不是凭借戏剧才能酌情丈量出结构的完美与情感的深浅。它呈现了这个人灵魂中的美好、热情、虔诚与坦荡。
也许音乐中的宗教感也在距离感。莫扎特倒是一直强调距离感的,很少情感露骨。《安魂曲》的距离感,呈现了如死亡之前的长梦:意识抽离到半空,看着自己在静寂中慌张迷乱。平静地微笑。他知道命运的洪流马上会冲走一切,一切卑微、焦灼、等待与忍耐的日子。像山洪冲走旧城邦,覆没繁华与堕落,浮名与信念。多么荒唐。都不长久。一个沧海桑田的故事,从此隐没,从此埋在时间的海底。
而他又将戏剧化的音乐语言带入了宗教音乐,听来似在上帝面前询问自己的命运。问什么呢?还未开口已忘言。每个人的命运唯有自己真正明白。想到这里,忽然间五脏翻腾,泪如雨下。当他展开、放慢、徘徊,曲调里的伤感如宿命的眼泪与回忆纷纷,这告别之作里才有的深情,如一生的歌唱。
此时另一个人在上帝面前痛哭。上帝予人的犒赏、惩罚与玩笑,一样也不少。“为什么上帝给莫扎特才华和灵感,却只给我了解他的才华的才华”。他是莫扎特在世上唯一的敌人,唯一的知音。没有人像萨列里那样了解他的音乐,了解他的天分。电影中的对白一定是虚构的,但这一定是对莫扎特音乐的最深情的解读—“第四幕,简直不可思议,我看到伪装成女佣的女子,多年来首次听到丈夫说出他的爱意,那只是因为他以为她是别人,我听到真正充满宽恕的音乐,我听到充满救赎的音乐在整个剧院里响起,让人们都能理解救赎。上帝透过这个小子对我歌唱,被全世界歌颂,简直是无法阻挡,每一个音符都使我的挫折更深刻”。
此刻耳边响起的,是莫扎特的最后一首交响曲,第41交响曲。这样一首欢乐无穷的乐曲,像找不到阴影的光。
上帝说,要有光。莫扎特的音乐,就是这光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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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DVD版本的《费加罗的婚礼》表演者阵容超级豪华:卡尔·波姆担任指挥,弗雷妮(MirellaFreni)饰苏珊娜,赫尔曼·普莱(Hermann Prey)饰费加罗;菲舍尔-迪斯考(Dietrich Fischer-Dieskau)饰伯爵;卡纳娃(Dame Kiri Janette TeKanawa)饰公爵夫人罗西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