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另一个女人进入他的生活,俄国公主卡罗琳·冯·塞恩-维特根斯坦侯爵夫人。又是一位有夫之妇。这个女人博学多才,精力旺盛,更重要的是她还是一位家财万贯的公主。李斯特在魏玛地位虽高,工资却不高,两人排场奢华的生活开支几乎全都由她包办。与李斯特相伴的8年,卡罗琳的任务就是申请与侯爵离婚和监督音乐大师好好作曲。在李斯特的工作室里,放着一张卡罗琳的书桌,卡罗琳说:“他缺少了坐得住的肌肉。”她每天坐在这里陪他作曲,监督他把谱子写完,这个女人坚信她的使命就是造就一位作曲大师。
魏玛是一座舒适的德国小城,一派田园风光。歌德、席勒、巴赫都曾在此生活写作。16世纪后半叶,歌德曾创造了魏玛的第一个文化黄金时代,第二个黄金时代就是由1840年到来的李斯特一手开创。
李斯特首先指挥和训练乐队。他刚来的时候,魏玛的乐队人手都不齐,可是李斯特竟以这支乐队成功演奏了瓦格纳的大型歌剧《汤豪瑟》、《罗恩格林》和《漂泊的荷兰人》。他的指挥风格与他的演奏风格类似,追求音乐的情感极致。拍子打得玄乎,几乎不打节拍,动作很高调,看起来兴奋过度。他说,指挥是舵手,不是划船工。在后来的10年间,这位不知疲倦的舵手上演了43部歌剧。随着他的到来,舒曼、勃拉姆斯、瓦格纳、彪罗等知名音乐家都成了魏玛的常客,更有全欧洲的钢琴家都来此地朝拜李斯特。李斯特与卡罗琳的阿尔滕城堡高朋满座,常常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至凌晨。
李斯特在魏玛时期的主要收获是他的音乐作品。在此期间,他写了两部钢琴协奏曲、《浮士德交响曲》、《匈牙利狂想曲》、《但丁交响曲》、《钢琴大奏鸣曲》,还有十二部交响诗(《塔索》《哈姆莱特》《普罗米修斯》《匈牙利》《前奏曲》《山中所闻》《理想》等等)。这些作品的质量参差不齐,大部分乐评人认为匈牙利狂想曲和第一钢琴协奏曲是杰作,而《浮士德交响曲》存在不足,交响诗《马捷帕》则比较差。
李斯特作为作曲家最重要的贡献是他创立了“交响诗”这种体裁。这是一种标题性的单乐章交响曲。他的“标题音乐”的想法来自柏辽兹。相比之下,柏辽兹的标题在音乐中表现得具体些,有事件,有经过,而李斯特将体裁叫做“交响诗”,说明他的标题音乐如诗歌,音乐展开更灵动而抽象。从“交响诗”中可发现李斯特是一位非常有事业远见的音乐家,他将交响诗规定为单乐章,相比传统的四乐章交响曲,单乐章的短小结构就是浪漫主义时代的规模,符合音乐结构小型化的趋势。在走向社会化之后,音乐必须足够吸引人,人们才会主动掏钱买票到音乐厅来聆听观赏,结构长大的音乐难以让人们集中注意力。
在传统的奏鸣曲式中,一般有两个性格不合的主题,它们像情人般纠缠不休,它们出现、相爱、争吵、动手打架、闹得不可开交之后才能达到最后的和谐。可是这样复杂的剧情在小型乐曲中就挪腾不开了。李斯特于是重新设计了一种主题变形,即所有的主题均衍生自同一音乐核心动机,因此主题们都像兄弟,没有大冲突,共同建设家园,其乐融融,也很和谐。
在这一主题变形发展的大家园中,大家都是一家人,相处起来自然比较随意、自由,于是音乐的结构便打开了,创造力增强,有了很多可能性,“交响诗”的“诗”化也鼓励了各种跳跃式音乐思维,于是结构更多样、细节更巧妙,和声也逐渐复杂化,例如出现了上文提到的瓦格纳的和弦。李斯特的结构像贝多芬的后期作品一样,具有开放性特征,给一些后来者,例如瓦格纳、勋伯格等等世纪之交的音乐大师们指出了继续勇往直前的道路。
虽然创立“交响诗”让李斯特如愿以偿被载入史册,但这些音乐一直没有被看好,评论批它们辞藻华丽,乐思无逻辑,形式甚于内容。甚至有评论说,这简直就像是把贝多芬的交响曲倒过来演。这些乐曲也未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今这些作品演出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也许已说明了它们的价值。
什么样的人适合当钢琴家
人有天分,也有局限。科学地讲,如果要将人的天分发挥至极,需要在TA最擅长的领域内不断深入。李斯特是难得的演奏家,天生的演员。其实钢琴家绝不是按部就班勤奋弹琴就能弹出来的,首先需要身体机能的弹性与平衡能力,需要天生的感染力与情感的力度。就像演说家那样,天才的演说家能够敏感地控制现场听众的情绪,钢琴家更需要这种才能,演奏时而引领听众的情绪,时而与他们进行隐秘的内心交流。此外也需要赢得上台机会的活动能力、与乐队合作的协调能力等等。当然最重要的,是气场!明星气场是天生的。李斯特成为钢琴大师,应是上述才能的综合结果。
而作曲家需要哪些才能?一般来说是想象力、创造力、鉴赏力、内省的能力、抽象与消化技法的能力等等等等,起码还得坐地住。从外在转向内心,并不可一蹴而就,一个人不可能面面俱到。李斯特具有无与伦比的想象力,但内省与抽象消化能力就稍逊了。他的老师车尔尼曾说:“如果他趁着大好年华在维也纳多潜心学习几年的话,那么他在作曲方面也完全能够实现人们当初对他抱有的殷切希望。”这话其实并不中肯。李斯特毕生勤奋好学,他写过大量的钢琴改编曲,改编了威尔第的《弄臣》、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帕格尼尼的《钟》,瓦格纳…,改编与后来的指挥当代音乐都是有效的学习。但作曲可以学,作曲的才华却不可学。总之,李斯特是一位天生的演员,而作曲是另一种才华。只是前一种才华太灿烂了,让他以为人的才华可以无限。
再来看李斯特的个性。他天性奔放,性情善变。演出太多时他渴望清净,真的隐居乡村他又觉无聊,因为从小习惯了掌声与追捧。他说自己向往大自然,而他的交响诗《山中所闻》听来毫无清风吹拂山间的轻盈,更多壮志未展的意思。据他的学生们回忆,虽然李斯特待人豪爽,但翻脸也快,心理活动阴晴难测。后来他的一位女友在传记中写道,即使当了神甫,他也照样享乐,享乐之后去忏悔,忏悔完了继续享乐。罗马的最后岁月,他喝酒喝垮了身体,整日消沉,暴躁,傲慢,不可理喻。大师也有弱点,也许李斯特的弱点是无法真诚地面对自己。要命的是,他有更崇高的理想。音乐史告诉我们,那些目的性太强的艺术活动,求名利、求地位,求关注,求名垂青史,结果往往都是求之,而不得。真正强大的艺术家都是那些别无所求的,挥洒逍遥无畏惧,就像晚期的莫扎特与贝多芬,只为实现自己而作曲,把心里奔腾的乐声写下来!最后,灵感只为真正热爱音乐的人而来,就像上帝只为真正信奉他的人而存在。
第五幕李斯特神甫。
1865,54岁的李斯特跟随卡罗琳来到了罗马,在这里他正式成为“李斯特神甫”。这一转变顿时引起一片哗然,“唐璜”变神甫,确实让好多人开心了一阵子。人们猜测他可能受了什么打击,或者是受卡罗琳宗教观的影响,或者他漂泊一生渴望最后的精神归宿,甚至还有可能想提高罗马的宗教音乐水平。此时他有一头完美的白发,风采依旧,穿上教士长袍,看起来更像一个神了。
李斯特神甫照样风流。此时,又出现了一位桀骜不羁的伯爵夫人,奥尔茄·雅尼纳,一个意俄混血女人,这个女人寸步不离追着他,后来又闹自杀又出自传地报复他。她写了一本叫做《一个女哥萨克人的纪念》,将李斯特(书中化名)写成一个虚荣而虚伪的冒牌绅士。这又叫人想起李斯特父亲的预言,他的女人们可真是一个也不让他省心。就像李斯特靠女人养活、借绯闻上位,这些女人好像跟他谈恋爱也都是为了赚点传奇好写书兜售。李斯特的三个女人离开他之后都忙着著书立传,玛丽·德·阿古俨然已成了著名女作家,她的《内莉达》主要发泄了苦闷怨恨,算不上优秀文学作品,但有大师八卦,当时很畅销。公主卡罗琳离开他之后,在罗马闭门写作,一边抽她不离口的烈性雪茄,一边写长篇大卷的神学大作—《教会的外表软弱无能的内在原因》,她终于千回百折地离了婚,但此时她感觉与李斯特的这份爱情只剩下外壳,李斯特答应结婚只是为了成全她,于是她离开了。她虽然蛮横聒噪,却是一位诚实高尚的女人。后来,李斯特又与一位女学生走到了一起。
李斯特一生风流,情债无数,欠到最后总是要还的。就像人们说的,老天会给风流的父亲安排一个折磨他的女儿,让他尝尝如坐针毡的滋味。后来李斯特的女儿柯西玛确实让他受够了苦头甚至耻辱。女儿抛下他的得意门徒彪罗,跟着瓦格纳私奔,让他彻底崩溃,从此与瓦格纳绝交。而且这还不够,柯西玛在父亲去世这件事上简直恩断义绝。1886年,瓦格纳去世之后,柯西玛邀请病重的父亲来拜罗伊特为悼念瓦格纳的音乐会捧场。看完了《特里斯坦》之后,李斯特的急性肺炎发作,三天之后就在拜罗伊特过世了。在他去世期间,柯西玛竟隐瞒了父亲的死讯,不让亲友来出席父亲的葬礼,拜罗伊特在悼念瓦格纳期间不能奏李斯特的音乐,在瓦格纳这个大神旁边不能有别的神。柯西玛不但长得很像父亲,连绝情都像。
也不能说李斯特在罗马修道院担任神职时期无所作为,他确实写了不少宗教音乐,如《匈牙利加冕弥撒曲》、清唱剧《耶稣基督》和《塔索的隆重葬礼》。像《匈牙利加冕弥撒曲》,当时的演出相当轰动,只是李斯特的宗教音乐改革没有得到教会支持,后来他只好撒手作罢。
据说李斯特的晚年十分颓唐,他没有家,夜夜聚会、酗酒,享受女人们疯狂崇拜。即使穿上法衣,他依旧无所皈依,随波逐流。他名声大到了不可自主命运的地步,他说:“我哪怕只能谱写出一部真正富有创造性的作品,我也会情愿舍弃观众所有的欢呼”。但是他缺乏意志和内心力量,缺乏真正的信仰。他身上的宗教感与吉普赛性格之间的冲突也让他日益消沉。
到了晚年,李斯特广招钢琴门徒,当时朋友们都认为他此举太荒废,现在看来这却是他晚期意义最深远的事业。他对女人、学生都是有求必应,对待学生尤其厚道,不收学费,甚至都不怎么挑选学生。他喜欢被学生簇拥的感觉。他的心血在一些天资卓越的学生身上取得了巨大回报,他培养了不少杰出的钢琴家,如著名俄罗斯钢琴家安东·鲁宾斯坦,英国钢琴家、作曲家欧仁·达贝尔、匈牙利钢琴家拉法埃尔及葡萄牙、波兰、德国等等各地的钢琴名家,他们将李斯特的演奏法传播至世界各地发扬光大,形成李斯特钢琴学派。像我们如今熟悉的阿劳就是李斯特的第二代学生;美国钢琴家范·克莱本的母亲也是李斯特的第二代学生,算起来克莱本是第三代;德国女钢琴家埃利·奈伊Elly Ney曾跟随李斯特的学生学琴;第一位将自己的演奏以蜡和赛璐璐录制下来的钢琴家弗朗西斯·普兰提也是李斯特的学生。各种钢琴学派,德奥、俄国、英法,追根溯源,几乎都汇聚到了李斯特,据说李斯特的徒子徒孙们已经构成了半部现代钢琴史,他们将李斯特的传说源远流长。他们都弹过李斯特的钢琴曲,试图在钢琴中寻找大师的神髓,却见他如日影倏忽,不可捕捉。那些华丽的炫技没有留给后世钢琴家们丝毫机会,它们其实很难弹,一旦炫过了头即成低俗,真正能够弹出华丽而沉着、蓬勃而无喧嚣之美的,唯有天才之手。
1881年的一天,70岁的李斯特从魏玛的楼梯上摔下来,之后便一病不起。这不禁叫人想起他最辉煌的年代,也是在楼梯上,他全身披挂勋章被疯狂的粉丝们从酒店房间里扛下来的情景。
再灿烂的青春,终会逝去;再传奇的故事,也有落幕时分。
唱片推荐:俄罗斯钢琴家拉扎尔·贝尔曼(Lazerberman,1930-2005)弹的李斯特钢琴作品。
李斯特的作品一直是钢琴家的考验,炫技不仅炫技巧,更是秀乐感,一旦炫技过头即成低俗。拉扎尔·贝尔曼最近因为村上春树的新书《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而爆红,村上在书中详细描写了这位钢琴家弹奏李斯特的妙处。伯尔曼的弹奏技巧灵活而稳健,他的左手低音浑厚开阔,右手的高音光华灿烂,他让李斯特的作品大气而富有学养,一扫当年江湖杂耍师的浮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