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古典音乐的巨匠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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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年末的李斯特大戏(2)

作为作曲家的李斯特一直没有被看好。如今他的钢琴曲大行其道,人们质疑他卖弄技巧,装饰音太多,炫技段落太长,谱子看起来花里胡哨虚有其表,忽视了他也有动人的旋律,和声更富创见。李斯特这位著名的浪子,他的惊世骇俗的天性让他从不满足于温吞的音乐。他擅长革新,对音乐潮流异常敏感,发自本能地热衷突破既有的结构。现代作曲家巴托克曾说“先知先觉的李斯特对音乐变化趋势的左右能力,比同时代的任何作曲家都要强”。《B小调钢琴奏鸣曲》是无可争议的李斯特钢琴曲代表作,钢琴文献的灿烂瑰宝,是李斯特作为音乐建筑艺术家的伟大成就,如今它是李斯特国际钢琴大赛半决赛中的指定曲目。这首奏鸣曲长达半个多小时,常常在音乐会中独占下半场。当时乐评家汉斯立克批这曲“支离破碎”“狡猾又大胆地连在一起”,但先锋音乐家瓦格纳力挺李斯特,赞这曲“深刻而高贵”,“超越了所有概念”。现在看来,这首奏鸣曲超越了一切奏鸣曲的概念与形式,将奏鸣曲式原理与变奏结合,让传统程式更自由地表达浪漫主义的想象力,最终让乐曲更长大,乐思更复杂,内容更深刻,成为形式与精神之完美统一的经典曲例。

李斯特的勤奋也是罕见的。那时没有唱片,歌剧、交响乐不可能搬回家演出,为了推广优秀的音乐作品,他将大量歌剧和交响乐都改编成钢琴曲,整整记谱下来的改编曲就有厚厚九大本,可见他对音乐事业的满腔热情。用钢琴弹奏交响乐,也是李斯特舞台炫技之一种,他将钢琴弹成交响乐队的本事广为流传,令他的钢琴改编曲流传至今,比如《帕格尼尼练习曲》、《弄臣》、《幻想交响曲》、《命运交响曲》等等,如今依然是演奏大师们的舞台保留曲目。

据说李斯特最难的一首钢琴曲,叫做《唐璜的回忆》。技术的难度如今都已解决,但对于这位“穿教袍的唐璜”,他的风度,他的大师范儿,他让女人疯狂的魅力,才是如今的钢琴家们学不来的!

朋友

由于从小被一路往神童培养,接受的是职业化的训练,李斯特几乎没怎么上过学。这让他抱憾终生,一辈子都对知识和教养如饥似渴。在巴黎的青年时代,李斯特废寝忘食地读了不少书,圣西门、培根、拉马丁、夏多布里昂…奋力吸收各种哲学思想与文艺思潮。他对一切新鲜事物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热衷与巴黎的知识界交游,参与各种思想家的“高峰论坛”。这样饥不择食的学习不成体系,有时候令他更混乱困顿,但也打开了他的视野。

1832年,李斯特已是巴黎社交界的宠儿。在这里,他找到了听众、朋友和对手。对手才是永远的朋友。他们互相挑战,互相激励,也许比亲人间更互相了解。遇见对手的人都很幸运,就像如今的郎朗遭遇李云迪,曾经的萨列里嫉恨莫扎特。莫扎特死后,萨列里发现原来他也不想活了。关于那场著名的钢琴决斗,如今在各种浪漫主义时代的故事里常常提及,它也是现代钢琴比赛的前身,不同的是这里不分胜负。对手是优雅的维也纳钢琴名家塔尔贝格。他的演奏严谨而古典,听得大家喜气洋洋,而李斯特一上台就是一个飘逸的神灵,从头至尾火花闪电,尽情挥霍。最后胜负难分,举办比赛的女侯爵贝尔·吉奥约索只好宣布“塔尔贝格第一,而李斯特是唯一的”。

法国作曲家柏辽兹是李斯特最长久的朋友之一。他们一起探讨文学与音乐,互相指挥对方的乐曲。柏辽兹的标题音乐,特别是著名的《幻想交响曲》后来激发了李斯特的标题“交响诗”。他们都热爱文学,以文学性的标题渲染音乐,引导聆听,并在音乐中吸取了文学作品中的戏剧性。不同的是,柏辽兹音乐中的文学性是有情节的,而李斯特更钟情诗意。他的作品因此称做“交响诗”,他觉得诗是艺术的精华,诗可以消除音乐格式中的僵硬与机械性。后来到魏玛,李斯特仍在研究柏辽兹的音乐,并邀请当时在巴黎已失宠的柏辽兹来魏玛叙旧。

这些都是朋友。李斯特待人豪爽大度,讲义气,朋友非常多。可以称得上是他的对手的,只有肖邦和瓦格纳。如果说李斯特才华横溢,这两位就称得上是天才了。他们的音乐天赋在他之上,李斯特也许心知肚明,而且时间证明了确实如此。李斯特在世时无可匹敌的知名度让他没怎么把他们的天才放在心上。肖邦体弱多病,在钢琴演奏事业上不可与李斯特同日而语。而肖邦的才情,肖邦音乐中的精炼独创,肖邦的典雅与品位,是李斯特一直艳羡的。李斯特曾写了一大本《李斯特论肖邦》(据说都是德·阿古伯爵夫人的手笔),大力举荐肖邦,但清高的肖邦并不领情,时常抱怨“李斯特什么都要插手”,很快他们就不欢而散了。

最后是瓦格纳。最近有一部700页的《两个伟大男人的神话—瓦格纳和李斯特的书信集》,收集了两人20年间的300多封书信。这些书信也都是珍贵的乐评和大师的音乐思想交流。因是信件,不曾公开发表,尤其真实可信。当然书信只是两人之间的部分精神交流,关于李斯特和瓦格纳之间的恩怨情仇,几乎可以写一部长篇章回体小说了。李斯特是最早赏识瓦格纳的人。在瓦格纳参加德累斯顿革命被迫流亡期间,李斯特收留他,帮他办理去巴黎的护照,为他打开巴黎上流社会的所有大门,当然也不遗余力地推荐、演出他的歌剧。可是瓦格纳智商很高却人品糟糕,他为了推广自己伟大的作品心狠手辣肆无忌惮,他不停勒索感情、借债不还、出口伤人…两人走近了,时间一长,摩擦日深,李斯特再惜才也无济于事。表面上,大师之间的较量非常高明。瓦格纳说什么“在他的成果中,我惊奇地认出了自己的另一半…我找到了真正的家…”,其实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李斯特的作品。而李斯特对瓦格纳的歌剧《帕西法尔》的改编,其实也是对这部作品的批判,他改善了音乐结构,给予圣杯主题最强音,让“圣洁之门”如温柔的冥想,这种戏剧性的“幻觉效果”正是李斯特最擅长的。在李斯特后期的作品中,已经有了瓦格纳的“特里斯坦”和弦,他已经开辟了20世纪新音乐的道路。随着瓦格纳声誉日隆,后来居上,他们的关系渐渐冷淡。直到后来,李斯特的女儿科西玛竟然跟着大她26岁的瓦格纳私奔,让这两个伟大男人的友谊终于彻底破裂。

第三幕私奔。

更换布景和道具。枝型水晶吊灯、来自东方的屏风、绸缎沙发、艺术品、鲜花簇拥的棕色钢琴……眼前出现了一副巴黎的沙龙风情。19世纪30年代的巴黎沙龙,因为有了李斯特、乔治桑、肖邦和缪塞,令世代的文人艺术家们向往。

当年李斯特的风流韵事就是他的知名度的一部分。明星都需要借话题保持人气。那个时候没有电影、电视,没有娱乐业,人们晚上不是去沙龙,就是去看歌剧或看李斯特。那时候的音乐巨星可比如今的郎朗李云迪们风光多了。在9年中,李斯特花天酒地,夜夜赶饭局,赴邀约,穿梭在各种造作的文艺沙龙。衣香鬓影间,各种爱箭秋波,各种巧言挑逗。有一位伯爵夫人曾对肖邦开玩笑—“如果我还年轻貌美,我的小肖邦,我会选你作夫君,选费迪南德·希勒作男友,选李斯特作我的情人。”据说“适合作情人”在当时不仅指他高富帅且体贴女人,也暗指他在床上与舞台上一样火辣生猛。

李斯特的情人数目远远超过了学者们的不完全统计。其中有公开的长久的情人、有恋爱插曲,有崇拜他的钢琴女生,有一夜情,也有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据说这些情人中还有小仲马的“茶花女”原型玛格丽特·戈蒂埃。他很擅长与女人周旋,同时交往数个女人也能轻松搞定,甚至有情妇持枪上门要与他同归于尽的,都被他哄得乖乖垂泪缴械。最著名的一例,是与舞蹈家劳拉·蒙泰兹那一段闹得举国上下沸沸扬扬的绯闻。这个女人发起神经来,吓得李斯特只好吩咐酒店侍应生将她锁在房内12小时,后来他赔偿了所有被砸坏的家俱。

李斯特说过,我从来没有诱骗过年轻女人。他是诚实的,也是精分的。他的公开情人,都是贵妇,也都是具有崇高精神信念能够镇得住他的刚烈女人。可时日一长,这些刚烈女人的折腾劲儿叫他没法消受,最后终得分手。李斯特有那么多情人,被他的女人骂作“唐璜”“好色之徒”,可他从来不是一个放荡冷酷的花花公子。他和莫扎特、贝多芬一样,渴望爱情,爱情是他们生生不息的生存需求,他们的天才需要情欲来点燃。

他第一次被彻底征服,是玛丽·德·阿古伯爵夫人。他们的故事说来话长,而且是跨时空绝恋,两人携手11年,一起浪迹了欧洲的半个版图。她是法国伯爵与德国银行家女儿的孩子,一位美貌的才女,年轻时嫁了比她大很多的德·阿古伯爵。婚姻不幸福。他走进她举办的沙龙。也许是这个一本正经的女人让他更有进攻的欲望,不料她竟应和他。

他想离开巴黎一阵子,希望他们可以及时打住。没想到这一走激化了爱情。德·阿古伯爵夫人并非是一个冲动的女人,但她有知识有理想,她意识到那个时代的“高昂的激情”的价值。

这段情话,来自德·阿古的回忆录,现在看来多么像台词:

“您想对我说什么?您想走?”

“我们一起走”弗兰茨以一种罕见的语调回答。

我沉默不语。我无法、也不敢理解他。

“我们一起走。”他又重复一次。

这里省略了狂热、提心吊胆、大海、苍天、我的上帝…之类的500字之后,八天之后,玛丽抛弃了丈夫和孩子,与李斯特一起离开了法国。

私奔,简直就是浪漫主义时代的至高理想。

玛丽跟随李斯特巡演,他们穿越瑞士、意大利,后来定居在日内瓦湖畔。离开了巴黎这个花花世界,这段日子李斯特十分高产。他写出了他的代表作,钢琴曲集《旅行岁月》。但他还没有到隐退的时间。离开了舞台、掌声和簇拥的人群,即使风景如画的日内瓦湖也叫他失落。

与德·阿古这段感情,随着旅行演出的一次一次分离,三个孩子一个一个降临,两个倔强的人终于出现了“灾难性”的摩擦。李斯特需要一位完全臣服于他的无私奉献的女人,而德阿古这样有才华有思想的女人总想在天才的生命里扮演人生导师。李斯特在异地的各种绯闻传来,渐渐让这位自尊心极强的女人深觉耻辱。几经波折,他们分手了。在女儿画的德阿古的肖像中,这个女人的面容饱满沉静,不怒而威。她与李斯特轻浮的爱情生涯无关,分离是不可避免的。“在经历你这么长时间不在我身边之后,在经受了你我之间日积月累的、如此之多的悲伤之后,在承受了你的错误和我的大千百倍的错误之后,我今天就要告诉你,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如此被我爱过!”向一个浪子如此表白,几乎是多余了。他前顾后盼,烦躁不宁,越来越火爆的巡演叫他无暇顾及自己的情绪。她在他生命里的作用,是在他们分手后的十年里逐渐显露出来的。他珍重过这个女人殚精竭虑的爱。他成了作曲家、学者、大师,功绩显赫,一步一步朝着她曾经的期望走去。在青年时代遇见这个有远见的女人,他是幸运的。

在日内瓦的短暂休养之后,李斯特重返维也纳。在1838年至1846年之间的大规模的旅欧巡演中,他的声誉到达了顶峰。贵族向他脱帽致敬,商店里贴着他的头像,乐迷收集他的雪茄烟头,从他身上撕下布条作纪念,连柏林出售的手套上也绣着李斯特头像,还有李斯特鼻烟壶、李斯特糖果…1840年,祖国首都布达佩斯皇家赠予李斯特荣誉佩剑,他终于取得了贵族封号。在音乐会之后,人群簇拥着他,将他从旅馆楼梯上抬下来到大街上游行。

演奏大师的一幕,终于辉煌谢幕。因为此时他已经没有对手了。

第四幕魏玛岁月。

经历了多年四处漂泊的演奏岁月之后,1848年,37岁的李斯特选择隐退江湖,到德国文化小城魏玛担任音乐总监。他还有指挥家和作曲家的远大理想尚未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