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人生由无数个故事组成,那你是这段故事里的主角,而我只是渺小和不自量力的客串。我知道这是一场危险的游戏,却不由自主的追随着你,就好像往前走是我人生唯一的选择。
1
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李云僧多添了新任务。
老董指名他成为新计划的执行成员之一,公司决定到上海试试风向。
“将来上海的业务,就交给你们了。”
虽然还没办法将触角尽情延伸过去,但每个人都相信,不久的将来,越来越繁华的十里洋场上海,才是这行真正的战场。
李云僧下班后,又被老董召回总行开会。
老董最近去了一趟上海,看来十分满意,得意地夸耀着他所购买的豪宅:
“我家的窗户,正对着东方明珠塔,你没有办法想象,人生在世,可以在那么近的距离,看着那一颗象征着大南方所有财富的大珍珠。晚上十一点,东方明珠熄了灯,我就可以回到房里,看着黄浦江的夜色。这时候,再喝一瓶拉斐堡八二年的红酒,啊,夫复何求!”
老董一直赞叹着自己新买的房子,景色有多好。
李云僧心想,恐怕又是报公帐买的。去年公司获利不理想,每个人的红利与年终奖金都缩水,老董这番不知民间疾苦的炫耀,听在员工耳里,实在不是滋味。
张百刚是这个小组的负责人之一,他找了李云僧当新计划小组的成员,随老董到上海去。在上海,老董就住在他新买的浦东豪宅,张百刚则替几位同行的高级主管在五星级酒店订了房间。
“房子那么大,住在我们家就好了,何必浪费旅馆钱?”董事长夫人说。
当时正在聚餐,张百刚坐在苏菲亚旁边,老董兴高采烈地提起他的“上海大跃进计划”。刚过六十八岁生日的他,斗志昂然,好像刚出校门的少年。
夫人这么说,有意无意地给了张百刚一个眼神,张百刚马上接到了她的懿旨:她希望这一行人住进老董的豪宅,顺便帮她监督一下老公。但同一时间,他也注意到老董表情的变化:老董也递给他一个眼神,挑了一下眉头。
张百刚也看懂了。
这对夫妻,一个有魄力,一个有能力,一个管得严,一个很会跑,算是旗鼓相当。相传老董在外曾与一位女演员过从甚密,金屋藏娇多年,还生了两个孩子,但老董始终不敢将此事正式公开,当然也没人敢在董娘面前嚼舌根。
老董的妹妹陈琳,曾经跟张百刚说:“只要我哥不公开,我嫂嫂就会睁只眼闭只眼,他们两个人都很清楚,他们婚姻的基础,是建立在他们的事业和财产上。”
张百刚再笨,也不会替董娘去监督老董。
一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地拜会了许多单位,大家都累了。老董在晚宴进行到一半时,频频打呵欠。
张百刚在宴席上努力炒热气氛,好不容易等到应酬饭吃完,客人散去,终于可以把公式化的笑容卸下来。
“云僧,晚上有什么节目?”张百刚问。
“我哪可能有什么节目?回去睡觉,看E-mail,打几通电话……”
“那跟着我出去放松放松,体会一下上海的夜生活,怎样?”张百刚说。
“这……我怕我破坏了你的情调。”李云僧说。
“开玩笑的啦,我带你去按摩。老董说,他知道一家会员制的SPA中心,十分专业,纾解筋骨酸痛,保证舒服。”
李云僧心想也好。开了一整天会,左肩膀隐隐作痛。
“好吧。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啰。”
男性间有一种道义,就是不能无端拒绝邀约,拒绝太多次,就没有朋友会找你了。
张百刚和他来到一家位于闹区大厦中的美容院,还是用了老董的VIP资格才能进来的。入口处摆了一个仿古花鸟的金漆屏风,屏风上是龙飞凤舞的草书,屏风前还有一个发出水流声的大透明鱼缸,顶上则有大红灯笼高高挂,灯色昏黄,播放的音乐都是古色古香的古筝演奏。
“就是这里了,很高档的,还得是VIP才能进来呢!”张百刚说。
接待的服务生一脸甜笑,穿着粉红色的清朝宫女服装,蹬着高高的小木屐。
“两位吗?客官请。”
两人各被领到一间只有三坪大的小房间里,房里放着古董柜和特制的鸦片床,小小的红色宫灯照得室内暖烘烘地,小茶几上放着一盏走马灯。
一个身穿清朝村妇衣服的服务生走了进来,手上端着冒着热烟的木桶。她弯下腰,帮李云僧卷起裤管。“先生,泡脚。”
隔间不是很好,李云僧可以清楚听到隔壁张百刚和女服务生说话的声音。
张百刚擅长交际。他问女孩是哪里来的,几岁,在这里做几年;女孩一一回答,也反过来问他是做什么的。
“我是北京来的SPA业者,来你们这里考察,看看水平如何?”
“那您讲话怎么没有京片子?您骗人,分明是南方口音……”女孩的声音娇娇软软,有一种撒娇的风情。
“我爹娘是南方人,我不卷舌有啥好奇怪的。可我在北京工作十多年了,也算北京来的吧。你可要好好服务……证明你们上海是有实力的……”说这话时,张百刚还故意卷起舌来,李云僧听了,暗暗觉得好笑。
“哟,这位大爷,您还没开始做就给我压力,”那个女孩也很会抬杠:“……不过您放心,我们的技术是训练过的,我服务过的客人都说满意,很舒服的……”
“舒服到什么程度?是不是会让我欲仙欲死?”
“什么欲仙欲死?”女孩听不懂。
张百刚笑了。
“真是遇到谁都可以搭讪。”李云僧心想。
“您那位朋友,很健谈。”帮李云僧服务的女孩说。
帮张百刚服务的那个女孩咬字很清楚,但帮李云僧服务的这位乡音极重,语气也有点生硬,虽然面目清秀,但一直板着脸,好像做得心不甘情不愿。“行了,先生,要开始按摩了,您把衣服全脱了吧。”听起来真像训话。
这个女孩看来不过二十多岁,真的是个训练过的按摩师吗?
“力气大点没关系,我左边肩膀不舒服。”
“行。”
李云僧褪去衣服趴了下来。床上铺着温温的电毯,没多久,沉重的疲倦袭来,他已有昏昏欲睡的感觉。
女孩的力道不小,但好像都按不到穴位似的,两只手在他背部上压挤,感觉没受过什么正规按摩训练。可是,他实在太累了,在轻音乐的牵引下,很快就进入梦乡。
不一会儿,他却被奇怪的触碰感给惊醒。女孩的手一直往他臀部和胯下的部分来回摩擦,趴着的他陡然惊醒。
发生什么事了?
他转过头去看女孩。女孩脸上仍然带着严肃的表情,只是嘴角有一抹神秘的微笑。
“先生,您要不要翻过身来?”
“背部做完了吗?”他惺忪着眼说。
“我可以提供特别服务,现在打折,只要八百元。”女孩用浓厚的乡音说,就像在背诵句子一样。
他全醒了,加强语气说:“不用特别服务。我只要正常服务。”
女孩没有说话。他用眼尾余光一瞄,女孩已经脱下了宽大如村妇般的衣服,只穿着一件红色织锦的小肚兜,背部几乎全裸。
女孩嘟着嘴,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在他背部洒了润滑油,抚弄了几下。这种按摩法,不是来让他放松的,而是来整他的。李云僧暗暗叫苦。
本来以为来此按摩是享受,现在已经变成“忍受”了。
李云僧还在犹豫,该不该喝止她,付钱走人算了。
活到这把年纪,李云僧并没有花钱在外打野食的记录。如果张百刚或其它同事知道了,一定会讥笑他是妻管严、不像男人。他有不少同仁,笃信只要在国外,就不会惹麻烦,把出国或出差时的金钱性交易当成娱乐,就像是换间餐厅吃饭那么自然,吃饱之后,银货两讫就算了。“不要钱的最贵”,男人之间普遍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要钱的反而不麻烦。
男人一般不会把买春当成外遇,有不少会买春的朋友,口头上还会说自己是没有外遇的好男人。但李云僧对于陌生的女体始终没有兴趣。
可能是因为某种身体上的洁癖和卫生考虑,也可能是因为他本来就害羞。两个陌生的肉体交缠,怎么会有热血沸腾的感觉呢?人与人之间,至少要有基本的熟悉,才能近距离相对吧。除非长官要他奉陪到底,他也很少参加聚会后的第二摊欢宴;就算参加了,也不是同流合污的猎艳者,只能当个沉默的旁观者,最后负责把酒醉的人送回家。
每个人的习性不同,他自己无法接受没有任何感情关系的性行为,但对别人在性这方面的好胃口则没什么意见。
“你背部还有哪里要加强的?”女孩说话的声音有一点怨气了。
“没有。”他想,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那翻过身来吧。”
他默默地翻过了身。过一会儿,猛然睁开眼,竟然发现女孩的脸与他相隔不到十五公分,正用一双大眼哀怨地看着他。
“你要做什么?”这种诡异气氛下,要保持镇定实在很难。
女孩伸手抚弄着他的下巴:“先生,才八百元而已。我是新来的,让我做点业绩吧。不然,我会被老板骂的。”
他又好气又好笑。听起来好像要他把做爱当慈善捐献。
女孩面貌姣好,如果不开口说话,相信在男人堆中会很受欢迎。她显然从农村到都市不久,说话和举止都带着土气,那种浓厚的乡土气质是时尚浓妆和华丽衣着都掩饰不了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庄圆圆。”女孩答的应该是本名,还不懂得说谎。
他翻身下床,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百元:“给你的小费。”
“我们不能收小费……”女孩把手放到背后去。
这挂羊头卖狗肉的按摩中心,竟还有如此严格的规定。
“收下吧。没人看到的,我也不会说。”他轻声说。
女孩怯生生地收了钱,表情看来友善多了。“那……我再帮您多按按……”
“不用了,我要回饭店去了。”
“您千万不要跟外头的人说……”女孩怕隔墙有耳,几乎只用十分之一的音量说话。
“不会。我没那么闲,也不喜欢嚼舌根。”李云僧说。
就在他要离开小房间时,他听到来自隔壁房间的声音。
小房间虽然装潢得很华丽,灯光气氛都考究,但薄薄的木板墙,有隔间等于没隔间。
男人激情的喘息和女人做作的娇喘声,很有节奏地配合着,好像两人正竭力合作,想把某种沉重的东西抛到九霄云外去。
隔音差到几乎可以活灵活现感受到他们的感觉。
“你的朋友正在隔壁做呢。”庄圆圆用一种惋惜的口吻提醒他,好像他错过了一场有史以来最精彩的烟火秀一样。
“他是他,我是我啊。”
“是吗?我们老板娘常说,男人都是一样的。”庄圆圆的口气仍然很严肃。
“麻烦你跟他说,我先回去了。”李云僧小声说。
一回到房间,他打电话回家报平安,草草说了两句话,问惠敏家中可有事?
惠敏的语气有些不快,“现在才打回来?都快半夜了。”
“会开到现在,有什么办法。”他用没有任何抑扬顿挫的语调说。
“把你饭店的房间号码给我。”
“为什么?”
话一出口,才想到这个“为什么”是白问的。她要饭店房间号码,是为了查勤。在她眼里,他最近太奇怪了,以前他生闷气,再严重也不会到甩门离家,什么都不管的地步。
“怎么?不能给吗?”惠敏的口气就像在逼供。
“打手机不就好了吗?”他并不想在这种状况下屈服,不知不觉也和她摃上了。
“我就知道有鬼……”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报出饭店和房间号码,她才没话说。
他很不高兴地挂掉了电话。
李云僧的个性,吃软不吃硬,从小就很明显。
他心里只想打电话给一个人。有好几天不能看到她,感觉不怎么好。
很晚了,不知道现在郭素素在做什么?打电话给她,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呢?
他还是拨了她的电话。
“嗯,您好。有事请说……”那头一接起电话,郭素素用生硬而公式化的口吻回答。
他知道,她身旁必然有人,并不方便说话,悻悻然说:“没关系,等你有空再打给我……”挂掉电话后,他脑海里出现各种画面。她怎么了?是不是那个男人又去找她麻烦了?
窗外俯望,处处繁华,万千灯盏煮沸着夜色。人家说这是个不夜城,但他心不在此。如果能够拥她在身旁,该有多好?第一天到异乡,他就觉得自己非常寂寞,不知道是他遗弃了世界,还是世界遗弃了他。
半夜里,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好几次,把他从梦中拉了出来。接了电话,却又不出声。
第四次,他破口大骂。“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不睡,别人就不用睡吗?”
那头没有作声。嘟嘟嘟。电话挂断了。
不是惠敏,又是谁呢?她半夜打电话来查勤吗?那又何必用不出声的方式整他呢?
2
“宝贝,睡了没?”热汗淋漓的特别按摩服务之后,张百刚神清气爽。他拦了一部出租车回家,在车上,才想起还没打电话给苏菲亚。
电话响了很久。
“啊?几点啦,这么晚……人家今天好累,早就睡了,你还把人家吵醒……”手机里传出苏菲亚的声音,好像隔了层厚厚的透明玻璃,朦胧不清。
“好啦好啦,我只是担心你身体好不好,怕你太想念我……”
“讨厌……”她娇嗔道,“好啦,我还要睡呢。”
“没办法,我就是这么黏你。”他温柔地说。
“嗯,好啦……爱你,晚安喔。”
出租车的司机一听到甜言蜜语,一直从后照镜里偷看他,仿佛他是外星人似的。
苏菲亚婚后很少查勤,对他十分放心。他不会等她找,每隔几个小时,就主动打电话给苏菲亚,就算开一整天会,也会利用上厕所时间打电话。
出差时,他主动打电话打得更勤,苏菲亚虽然嘴里嫌烦,心里却是愉悦的。
他摸了摸口袋,里头有张刚刚那个按摩院女孩给他的纸条,上头有那女孩的手机号码。女孩小声说:“白天可以打给我,不上班时,我也可以去外头陪您。”他把她的名片随手放在出租车的椅垫上,怕万一不小心带回家,恐怕会有点麻烦。
她很年轻,应该不到二十岁,肌肤弹性十足,脸蛋也算清秀,可惜肢体动作稍嫌僵硬。
想起她那种刻意讨好的矬样,他暗暗觉得好笑。
他是一个抗拒不了女性青春肉体的人,但也是个敏感的人。对他来说,做爱也讲究一种默契,有些肉体、肢体上刻意的迎合,他却可以直觉感受到:她只是在消极配合而已,一点也不享受,只是想尽快结束,想少消耗一些时间、一些体力,想讨好他,像一个赶路的人,只打算到达目的地就好,路边的风景都不重要。
刚刚那个女孩,只是很卖力地做生意,传达给他的感觉近似敷衍和做作,连喘气声都极不自然。虽然她的生涩和做作也有其它趣味,颇能撩动他的好奇心,但她并没有让他想再享受一次的吸引力。
本来想去放松的,没想到老董介绍的这间按摩院,竟然藏着这种特别服务。从那个女孩第一次触碰他的肌肤时,他就知道,这是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地方。
许久以来,对他来说,做爱是一种习惯性运动,一种自然而然放松神经的方式。激烈的肉体交缠后,就好像有一层盖住心头的沉甸甸塑料布被掀去似的。肌肉的酸痛如故,不过精神上倒很舒畅。
他不讨厌各色各样的女人,每个女人,只要你情我愿,都可以让他享受到她的优点。
然而,有些关系会让他觉得不舒服;如果那份关系变成必须,变成有点强迫性,变成例行公事,他的感觉立刻会变样,这或许是他到了三十六岁还始终无法定下来的原因。他很怕娶到一个限制他一辈子只能跟她做爱的老婆,更怕自己无法对同一个女人保持同样的热情。
苏菲亚和他之间,已经变成了不舒服的感觉,当新鲜感消褪后,你愿不愿意跟一个人持续关系,靠的就是某种无法言语的默契。有些默契可以让激情维持得长久一些,但那种默契到底是什么,张百刚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一种打从心里可以感应的直觉吧。肢体和肢体间的默契,好像藏在基因里一样,从人类还是个单细胞动物时就已经决定了。性是一种玄秘的契合,和爱不爱、欣不欣赏没有关系。
碰到了相合的人,如鱼得水;如果不对劲了,却还要强迫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他会觉得自己受到侵犯和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