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是他的公主,那么一定是囚禁在高塔里的长发公主,每天都倚着窗口凝视,期待她的王子来救她。王子偶尔会来,不过,只来温存一夜,又匆匆离去,并不想解救她出高塔。
她也不敢要求王子救她。
3
郭素素有个习惯,一睁开眼睛,就会下意识地摸摸旁边的小婉。
小婉不见了。
她看看钟,九点半了。也许潜意识里知道是假日,一睡如同昏死,竟然睡到这么晚。
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她从床上飞跳起来,冲出房间。“小婉,小婉……”
小婉也不在客厅,陆蒙正也不在客厅。他把她带走了吗?他想做什么?她的头像颗被点燃的炸弹一样,就要爆破了,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这时,霞姐刚好买了菜回来。
“小婉呢?”
“噢,一早她爸爸带她去动物园。小婉看起来很高兴。”
“真的吗?”
她并不想拨打陆蒙正的电话,可是她不放心。不知不觉地,她也感染了他的多疑。她对他的许多行为,都会往最恶劣的地方猜测。在她心里,他比那些在路上搭讪小孩的陌生人还可怕。
“……是我。叫小婉跟我说话……”
“我带小婉到动物园玩……她正在看猴子,遇到同班同学,很开心……”
他看了小婉那篇“我的爸爸”的作文,真的决心做一个好父亲了吗?
“叫她跟我说话!”
“等一下,别那么急……来,小婉,妈妈要跟你说话。”
听到小婉的声音,轻松愉快,一直对她描述着猴子吃东西的样子。她的心放下了。
“孩子还是要有爸爸,”平时沉默的霞姐说。“小婉这几天比以前开心很多。”
霞姐是她搬到这里来之后,才来工作的,并不知道他们夫妻间曾经发生的过节。郭素素觉得自己不必多说,整个人摊在单人沙发上叹了口气。
“我看先生人不错,可是你都没给他好脸色。都是一家人嘛,有时候女人要软一些,命才会好。”
她没有给他好脸色,是她的错吗?郭素素皱起眉头。
只看过陆蒙正“正常”样子的人,都觉得夫妻感情不好是她的错。她太能干、太卖力工作、太把心思放在外面、太不懂得体贴丈夫、太不会撒娇了……
一个男人隐藏起来的那一面,往往只有一起过日子的妻子才会看到。
没错,她终于有错了。陆蒙正疑神疑鬼了好些年后,她真的有了别的男人。刚开始,她觉得自己犯了大错,又重蹈覆辙。可是,她还是往前走了。
她有一点报复的快感,不只是在报复陆蒙正,而是在报复命运的捉弄。从她选择了这个婚姻之后,她的命运就一路往下走。她并没有懊悔,好像命运的安排就该这么发生。
她的心已经苦了太久、关闭了太久,李云僧用他实实在在的个性打动了她的心。
这个男人,看来像是一座死火山,沉沉稳稳,总是对许多事情认真看待。但是她发现他的内心里,深藏着比岩浆还烫热的东西。刚开始是一种神秘感吸引着她,让她想仔细挖掘下去。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活在现实世界,懂得隐藏生命里的不满足,可是一直觉得很孤单。除了陪伴孩子长大之外,生活是干枯的,而且似乎会一直干枯到生命的尽头。
他是一个看起来严肃,其实很浪漫的人。当他用认真的眼神看着她时,她发现,自己不管犯多少错,都无法拒绝他的邀约。他邀请她在现实世界里进行不为人知的冒险,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让她觉得自己不再那么孤单、那么虚伪,那么容易受控制、那么沉浮于世。
霞姐见她没有回话,径自走回厨房。
这时,她接到了他的简讯:
你好吗?我在睡梦中,一直闻到你的味道。我怀念着只有你和我的世界。
她对着手机微笑了起来。他让她记得,自己曾经是个充满幻想,希望男人为她写诗的少女。想要为一个心爱的男人,奉献她整个世界。
4
婚后多年,李云僧第一次和妻子吵架。以前不是没得吵,而是她热、他冷,她一多说几句,他就闭嘴,吵也吵不起来。只不过,以前惠敏会跟他闹脾气的都是芝麻绿豆小事,不理她,过不了多久,她也就忘了、好了。
他在朦胧中睁开眼,看到惠敏的眼神像利箭般。
“这是谁的?”惠敏紧绷着脸。
“什么东西?”他拿起床头的眼镜戴上。
白色的卫生纸上,有七八根女人的头发。他当然知道是谁的,却依旧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妻子。
“我早上帮你清理车子,找到了这几根头发。应该都是同一个女人的吧,发色、粗细一模一样。”她把声音压得很冷静,不让满溢的情绪外泄。
“嗯?”他等着她的下一个问句。
“嗯?”她也等着他的回答。
“也许是……加班载某个女同事回家,她掉在车上的。”
“哪个女同事?”
“你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问问看,怎么可能掉那么多头发在车里?椅子的缝隙里也有……”
“我怎么知道?”
她瞪了他一眼,好像要看穿他似的。
他把自己继续埋在棉被里,不想解释什么。
“你没什么话要说吗?”
“随便你怎么想,不过,请不要胡思乱想。”
不久,他听到惠敏在外头骂小孩的声音。“玩具玩了一地都不收,到底是怎么样?不是教过你们东西玩完要收好吗?大宝你又想去同学家?星期天留在家里不行吗?”
显然是指桑骂槐,她每次情绪不好时都会这样。
“等一下你外公外婆要来吃饭……”
啊,对了,惠敏几天前就说过,她娘家的爸妈要过来用餐的事。
岳父岳母几乎每个月都会来看看他们,有时候还会和惠敏的姐姐姐夫、妹妹妹夫和他们的小孩一起来,整个家塞满了人,很热闹,表面上看起来和乐融融。
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会很快乐地和岳父岳母吃饭,李云僧也不例外。
有时候他的心里会有点不平衡,来者如果是惠敏的亲戚,她总是欣然欢迎,如果是李云僧的家人,她就没有那么热情了。甚至在准备饭菜前,就会开始闹情绪,要求他多帮忙做些家事。
他的家人走了之后,她在洗碗洗碟和整理家务时,也总会发出比较大的声响。
本来李云僧都可以假装没事,可是这时候,他心里忽然为这些往事生起气来。像一只突然鼓胀起来的河豚,这些小事令他心生不满,变得很烦躁。惠敏不太高兴的时候,全家都在紧绷的气氛中,显得特别安静。
他一起床,刷牙漱口后,就急着打开笔记型计算机,把自己忘却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个时候,写公司报告总比静坐着等待惠敏的脾气再一次爆发来得愉快。
“我还是觉得你有鬼。”
忽然间,惠敏不知什么时候又闪进了房里,站在他背后,吓了他一跳。她的眼眶湿湿的,鼻头有点红。
他摊开手,不做任何辩白。
“等一下你爸妈不是要来吗?这个时候,不要找麻烦吧……”
“我爸妈,不是你爸妈吗?干嘛说得这么生疏?我找你什么麻烦?是你在找我麻烦吧!你最近怪怪的,就是不对劲……”
惠敏在情绪不对时,常会在一两个字的用法上挑毛病。
她的语气越来越激动。
“小声点,小孩在外面,会以为我们吵架……”他并不想在这种状况下安抚她。
“你告诉我,你外面是不是有女人……你最近越来越不想面对我,不是吗?”
“不要胡思乱想!”他说话的口气也严峻了起来。他看着惠敏,蜡黄的脸色、浮肿的眼皮、散乱的头发,穿着条纹运动服的惠敏,此刻看起来像个陌生人。
自己曾经爱过这个女人吗?李云僧忽然问自己。
为什么当初会娶这个女人?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爱恋,她的表哥是他的同学,在朋友的撮合下,就自然和她在一起了。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恋爱情节,一切都在风平浪静的状况下度过。
爱情曾经存在于他们之间吗?这么多年一晃眼就过去了,像一个不实在的梦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高低起伏。
两个人像石像般对峙着。
他的胸口好像被绳索勒住,一股燥热从脚趾直窜至头顶,窒息的感觉使他冲口而出:“我想出去一下!”
“你要去哪里?”
他没有回答。不顾她痛苦而焦虑的注视,他就这样出了家门。
“等一下你会回来吗?”她在他背后无奈地吶喊着。
他仍然没有回答,好像一个在众目睽睽中离家出走的赌气少年。
星期天的上午,路上的车子比平常少很多,他胡乱开着车子到处逛,不知不觉,逛到了郭素素家附近。
现在打电话给她,会不会给她造成困扰呢?但此刻他也想不了那么多。
“喂,是我,我就在你家巷口……”
不一会儿,她上了他的车。
那个中午,李云僧没有回家陪岳父母一家子吃午饭,也没有打电话回家,他把郭素素载到他们熟悉的海边。
那似乎是个不受世界污染的桃花源。荒废的渔港,永远没有游人,时间是静止的,好像是上天特别为他们两人腾出来的空间一样。就在那里,两个人说着跟这个现实世界无关的话语。
中午的海洋,在阳光直射下平静而湛蓝。海浪轻轻涌动,涨潮时,丑陋的防波堤消失了大半,使得眼前的景色更加开阔。
“我小时候,曾经在这里看过海豚。”她说:“大概有三五只,牠们会跳起来,在海浪上打滚。”
他说起他念大学的时候参加登山队,遇到了暴风雨,躲在山洞里过了一夜的事。那个山洞里头还有小动物的骸骨。当时与外界完全失联,反而有一种美好的宁静。
在车子后座,她把头靠在他肩上。好像有一种默契,谁也没有提起现实世界的事情。
5
这几天,他常常皱着眉头。
上班时,廖紫娟常常静静观察张百刚的表情。
“不开心吗?”她贴心地给他倒了一杯咖啡,轻声问。
她以为,他的不开心,一定和他的婚姻有关系。是不是她为难他了?无论如何,苏菲亚还是一个千金小姐,不是那么好伺候。
“没有。”他头也没抬。
张百刚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上班时会困扰他的,全是公事。老董为他升了职后,他负责的事情多了许多,几天前又交办了一件事,指示他负责。虽然说要他负责,但所有过程,其实都是在老董授意下进行的。
他所服务的江东证券公司,只是老董旗下众多产业的一个,而这些公司,都有交叉持股的关系。老董希望由他经手,让江东证券用四十元的价格,买下他旗下另一家子公司江映公司的五分之一股权。这家子公司,其实是老董和他儿子开的,只是两个人都没有挂负责人,名义上的董事长和总经理,应该都是人头吧。他指示张百刚负责此案,并说服董事会通过议案。
要董事会通过并没有太大问题,因为大部分董事,都是老董家族里的人,包括苏菲亚的父亲和母系家族的长辈。
全公司都知道,老董喜欢任用有家族关系的人。如果他没有娶苏菲亚,恐怕不会平步青云吧。没有多久,因为总经理跳槽而去,他马上被任命为执行副总,权力又往上跳了一大级,他上头的总经理还是个空缺。
“四十元?未免也太过分了。”张百刚可不是初出茅庐的菜鸟。
江映公司是一家生产计算机零组件的公司,但市占率并不高,从三年前成立以来,一直都处于亏损状况。只因为老董有办法找到一流的财务报表高手,最近几季都想尽办法让它转亏为盈,看起来前途大好。
三天前,他拿这家公司的报表询问过老战友李云僧:“在你看来,这家公司的股价多少钱比较适当?”
李云僧说,他有认识的人在里头,他去调财务报表来研究看看。
今天早上,李云僧给他答复,说:“应该不会超过八元。”
也就是说,老董希望他负责把这家子公司的股价,用五倍的价格卖给江东证券。若有亏损,当然也是江东证券的其它股东和投资人买单。把自己的东西高价卖给自己的上市公司的做法,赚的是老板,损失的是大众,虽然像一种偷窃行为,但在市场上行之有年,不少大老板都做过类似的事情。
张百刚心里挣扎的不是道德,而是万一有天出事了,他自己是不是也有责任?
老董交办这件事时,还故意开了一瓶和他出生年份相同的法国白马堡红酒,以表重视,并且拍着他的肩说:“这件事你一定可以做到一百分,青年才俊!”
他当时备感恩宠,现在想想,如果老董可以因为这个交易赚上五亿元,一瓶几万元的白马堡陈年红酒的价值,只不过像是他口袋里的一粒灰尘而已。他相信老董做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最近江东证券买了不少同集团子公司的股份,或许前任总经理就是因为看不下去,不想再负责任而忽然离职。
“看样子,非做不可……”
以前,他一直以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必然威风凛凛。没有想到,升到这个职位以来,他的压力加重了许多,并没有比较快乐。
那一瞬间,他想起刚进这家公司的美好时光。当时股市大好,一进来他就尝到甜头,下班之后,几个男同事常常吆喝着到夜店去喝一杯。夜店里的年轻女孩,知道他们从事的行业,全都刮目相看,纷纷来问“明牌”。
那一阵子他的女伴换得很快,他对自己的长相很有自信,就算装出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也不乏女孩自动坐在他旁边来搭讪。有好几次,他喝醉酒,在陌生房间里醒来,旁边睡着一个他根本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女人,搂着他的脖子。
只是,不管喝得多醉,他潜意识里有个习惯从不带女人到自己的住处,宁可跟着女人回她住的地方。半因自己的住处像简陋的学生宿舍,半因不想在还没把对方当女友的状况下,让对方找上门来。
那样的日子,真是无忧无虑。
这个案子实在好笑,但又非照着老董的意思做不可。他的薪水、他的职位都是老董给的。左思右想,莫衷一是。同样的姿势,他已经维持了太久,忽然觉得脖子僵硬、脑袋发胀,好像有一把闷火在心里烧着。
看看表,啊,股市收盘了。夕阳已经西下,外头的光线渐暗。
外头有几个员工还没走,有些员工会故意等老板走再下班,以表示自己认真负责,其实根本就是想在公司吹冷气、上网。这些事张百刚自己都做过,所以心知肚明。
他很客气地出去跟他们寒暄:“公司里没什么事,就赶快回家吧。别太辛苦了。”
员工们都露出感激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的人缘一向很好。
员工纷纷离开后,他回到自己新装潢的办公室,松开领带,把舒适的牛皮办公椅朝向外头,看着远方逐渐变暗的天空。夕阳西下的时候,建筑物的轮廓都被镶上了一圈金光。
他还不想回家,苏菲亚今天应该正和一群有钱太太们学油画,不会太早回家。
“要我帮你买便当吗?”
正昏昏沉沉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叫唤他。
在别人面前,她会叫他副总,但没有人的时候,她从来不叫他名字或职称。
是廖紫娟。
“我的公主,怎么还没走?”
“刚把会议室整理干净。”她说。
只剩他们两人在办公室里了。
他抓住她的手臂,忽然有一种想法,他从来没有在办公室做过爱,今晚,他很想试试。
“把灯关掉,门关起来。”
他命令着。
她乖巧地照做了。
“脱掉衣服,坐在办公桌上。”
“这样……不好吧?”
虽然有些犹豫,她还是照做了。夕阳西下前的最后一抹光线,照着她细瘦光洁的裸体,她的表情娇羞而美丽。
他像享受着大餐般吸吮着她的丰胸。她的身体比以前僵硬,只是消极地服从,也没有发出平时的低吟声。他想,显然她很紧张,很怕有人忽然闯入办公室。
“别怕。”他说。
他并没有想到,她可能有别的心事。
在他心中的那股闷火随着肢体的律动散去之后,她才在黑夜中幽幽地说出了一句话。
“……我好像,怀孕了。”
他愣了一下。
“怎么会?你不是都有……”
“对不起。”她竟然结巴了,就像都是她的错:“我……我……”
她像个孩子般,用晶莹的眼睛望着他,好像等着他的裁决。
他推开她,沉沉叹了一口气。“确定吗?”
此时此刻,这可不是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