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像一片迷雾的森林,有的人是这森林里自由呼吸的鸟,有的人是这森林里绝望孤独的树。鸟儿可以随时栖息在树上,而树对鸟的期待是充满着幻想。
1
“你觉得,这个漂亮,还是那个漂亮?”
百货公司的名牌专柜里,江瑶把两个包包背在身上。一个是银灰色的编织包,一个是艳红色的。
“配上你都很好看。”廖紫娟说:“银的那个很高贵,可以搭洋装;红的这个比较年轻,适合配牛仔裤。”
“嗯,反正都不贵,那就都买了。”
穿着白衬衫黑西装的女售货员笑得很开心。
江瑶拿出信用卡,签名的姿势像个贵妇。
两个皮包的价钱总和,是廖紫娟四个月的薪水。这样的价钱,也可以供她租一年不会漏水的房子。
她尽力隐藏自己的惊讶。下班后换上T恤和牛仔裤、球鞋的她,跟在穿着短洋装与高跟鞋的江瑶旁边,像个女仆。她不敢露出大惊小怪的表情,怕别人更看出她的土气。
她现在身上有个还不错的皮包,是刚刚江瑶送给她的名牌包,江瑶说她用了好几年,腻了。“身上带着一个名牌包,就算穿得再随便也没关系。这就是都会的生存法则。”江瑶说。
那个皮包也要几万元。紫娟不太懂为什么,明明都是用来装东西,而且这个皮包也不特别坚固或漂亮。
江瑶的卧室有面墙,里头整整齐齐摆满了皮包,最贵的那个要一百多万,据说是鳄鱼皮的。
鳄鱼那么丑,真不知道为什么牠的皮要卖得那么贵。这一切,都是庄先生帮江瑶付的钱,江瑶拿出来的那张白金卡,也是庄先生的附卡。
“我帮你拿。”她帮江瑶接过那两个镶着银字的漂亮纸袋。
江瑶这次逛街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买包包,而是买表。
“庄先生说,我今年生日,他要买个钻表给我,叫我先去挑。我还没决定,到底要买Chopard的,还是Frank Muller的。”江瑶说。
江瑶口中的那些牌子,紫娟本来都不懂,听久了,也慢慢熟稔了。总之,都要花她好几年的薪水才买得起。如果她有钱,她想,她一定不会拿来买这些奢侈品。她会拿来安顿自己,买间小小的套房,就像装潢杂志里的房子,有木头地板和嵌在墙壁缝里的奶油色灯光,如果一开门可以看到海,那就更棒了。她也会多给爸爸一些钱,这样一来,回家时爸爸说话就会好听些。
江瑶正在挑表时,紫娟收到了张百刚的简讯:
我的公主:第二十八座皇宫正在等着我们征服。你在哪里?
她的心震动了一下。他终于想起她了。有些心酸,但立即不由自主地被兴奋的感觉遮盖了。
晚上九点二十分,他在哪里呢?
这几天,张百刚进办公室的时间都很短,连和她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她只能远远地用哀怨的眼神看着他。
张百刚的座位离她只有十公尺,但他并不常在办公室里。这阵子他很忙,听说老董要他负责上海的业务。
上海,听说是座繁荣的城市,她只在一部动作片里看过。那里的高楼奇形怪状,有的像一颗大鱼丸,有的像削了一半的积木。紫娟没有搭过飞机,每座城市对她来说都像是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订婚宴后,张百刚一直很忙,多了不少要负责的业务,有时还得陪着苏菲亚在名媛派对里进进出出。廖紫娟曾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张百刚的照片,记者不认识他,只写着“名媛苏菲亚和她的新婚夫婿”。不过,张百刚笑得很潇洒、很有自信。
她把那张照片剪下来,把苏菲亚的部分剪掉,贴在笔记本里。想念他的时候,她会拿出来看一看,像个痴心的怨妇。她一直说服自己,他们之间,才是真正的爱情。他每次见到她时,眼神总是流动着光彩,私下对她总是那么温柔、那么轻声细语。
可是,他以前每个礼拜会约她两次,现在,过了十几天才收到他的简讯,相聚的时间越来越短。她心里越来越怀疑,自己跟张百刚再这样下去,究竟会有什么结局?有时候,她好想打电话给张百刚,问他好不好,又不敢真的这么做。
她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如果苏菲亚在旁边,如果他正在开会……张百刚应该会不高兴吧。
该不该跟他继续在一起?张百刚到底当她是什么?虽然,她自认为不是一个虚荣的女孩,可是跟同年龄的江瑶比起来,她实在像只可怜虫。
江瑶的庄先生给她豪宅和买不完的名牌,而她却还是住在会滴水的房子里。
“或许不应该这样比。”可是心里好酸。
她还在想该如何回张百刚简讯,他的电话就打来了:
“你在哪里?”
“陪朋友逛街。”
“等一会儿我来接你。”他的语气坚定,没让她有考虑的空间,好像她理所当然要答应。
这样也好,她想。没有选择,也省得犹豫了。无论如何,她真的很想念他。
百货公司播出了打烊前的音乐,一群穿着制服的服务员和电梯小姐开始站在门口等待送客。
“嗯,谢谢你,我再考虑看看要买哪一个。”江瑶一脸很难决定的表情。
“没问题的,江小姐,欢迎您再度光临。”
“紫娟,等一下要不要跟我去吃宵夜?麦可约的。”
麦可就是那个常在江瑶家里打麻将的兰花指男人,也是江瑶以前的经纪人。
“我……我有约……”紫娟吞吞吐吐地说。
“这么晚才约?男朋友?”
“也……也不算……不算啦……就是比较好的朋友……”
江瑶笑着看她:“问一下,干嘛吞吞吐吐这么紧张啊?他是做什么的?”
“我同事。”
“我可是很会看人喔,是不是好男人,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改天带来给我看看。还有……这么晚才约会,小心怀孕!”
“什么嘛……”紫娟的脸都红了。
“哟,别把我当白痴,这么晚约,还可以干什么?我是说实在的。”
她在百货公司等着张百刚,张百刚比他说的时间还晚了三十分钟来。夜风好凉,她穿得少了些,站在百货公司外头,冷得发抖。
“好久不见,我的公主,你好吗?”她一上车,他就牵起她的手亲吻,像童话里的骑士。
她看着他,心满意足地笑了,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其实她每一分钟都在想他,没有办法压抑自己的感觉。
他没进办公室的时候,她六神无主;他从办公室匆匆离开的时候,她心如刀割。那么大的办公室,她只看到他一个人而已。
他用左手开车,右手放在她的牛仔裤上,顺着她的腹部往下,解开了金属扣,拉开了拉炼,自然而温柔地抚触着她的身体。像牧羊人抚摸着他的小羔羊。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脑袋一片空白。她像一个失物,被遗忘了很久以后,又被捡了回来。
车子迅速往他要去的目的地飞奔,又是一座位于市郊、新盖好的汽车旅馆,在山崖上,可以听见浪涛声。
“我在网络上找到的,照片看起来很浪漫,我一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就迫不及待想要带你来。”他说。
一进门,他也迫不及待地褪去她的衣衫,要她躺在靠海边落地窗的红丝绒贵妃椅上。
他就像一个很久很久没有碰过女性躯体的男人,而她也随他变化着各式各样的姿势,随着海浪的声音,尽情地喘息和吶喊着。
“我最喜欢你……因为你很……乖,乖……什么都配合我。”他在她耳边这么说,抚摸着她的下巴。“你像一只可爱的小白兔……”
她喜欢听他对她发号司令。
虽然有时候觉得自己好没出息,可是当他开始对她说话,她又像被催眠似的。这是爱情吗?
这一晚,他似乎不急着走。
可是,就在汗水淋漓的时刻,他的电话响了。
“真是的,忘了关电话……唉,等等,我接一下……”
他伸手拿了放在西装口袋里的手机,停止了律动的身体,却还沉重地压在她身上。
紫娟屏住呼吸。
他的脸距离她不到一个指尖,电话那头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Honey,你在做什么?”
“噢,我在……开车兜风。”
紫娟听到电话那头传来苏菲亚的宏亮声音:“你多久可以来接我?嗯……我不想玩了,她们都欺负我……”
那一头有许多女人的嬉闹声,还有麻将的洗牌声。“哟,还撒娇呢,跟老公讨救兵啊。”
“我已经输了一屁股啦。我累啰……想早点回家,明天要去巴黎,东西都还没整理呢。”
明天去巴黎?张百刚也会跟着去吗?
“好……等我一下,我还要……一个小时,可以吗?”在她身上的张百刚,声音依然像平时般温和平静,好像他现在正坐在计算机前看书一样。
“好嘛,快点来,我等你。好啦好啦,喂,我再打一个小时就不玩了……”苏菲亚对姐妹淘们说。
“好好玩喔。”
“你有句话忘了说……”
“嗯……嗯……好,我爱你。”他挂断了电话。
紫娟像木头人一样,不敢动弹。好怪异的感觉,他与她紧紧贴在一起,却对另一个女人说“我爱你”。
她听得背脊发凉,心脏狂跳。
张百刚比她镇定得多,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那是他的专长,可以从这个世界,马上跳到另一个世界,仿佛当中的界线比蛋壳还薄,完全不需要任何心境的转换。像一台放映机,稍稍停格之后,影片就能以刚刚的速度继续往前播放。他继续吻着她,直到最后声嘶力竭的吶喊。
他离开她身体的时候,她全身都在颤抖。“你很快就要走了,对不对?”
“嗯。明天要出国,去巴黎。”
“先度蜜月?”
“嗯。”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两人又像什么关系也没发生般,寻常友人间的寻常对话。
“我希望,有一天也可以到巴黎。”她看着窗外的夜色喃喃自语。海边的夜空宽阔而诡异,没有月光的晚上,天特别黑,像一个阴暗的洞穴,藏着好多鬼魅。
他在径自走进浴室的那一瞬间对她说:“告诉我,你要什么?我买给你。”
他迅速洗好澡出来后,她已经穿戴整齐。
“嗯?你要什么?”他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问。
或者他想弥补她吧。
她闭着眼睛,继续感觉着他在她身上留下的湿润,让肺里吸饱了黏黏咸咸的海风。
“送我一个巴黎铁塔。”她小声地说道。“我听说,巴黎有一座铁塔。有人在卖巴黎铁塔的模型……”
她根本不知道巴黎有什么,只记得在电影院里看过,巴黎有一座铁塔。
他笑了:“原来你要这个,那个很便宜呀!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他捏了捏她的脸颊,“来吧,我送你回家。”
在车上,他像忽然想到似的:“今天,忘了用那个……你……没问题吧?”
她没有回答,摇摇头。
“送我到前面就好。”车子回到市区,她指着公车站牌说。
她知道,他急着去接苏菲亚回家。他明天要去巴黎度蜜月,她很安分地不想耽搁他的时间。
“嗯,”他道再见时说:“我不会忘记你要的礼物。”
又有多少日子看不见他了呢?
她很想问:“你可以从巴黎打电话回来给我吗?”却又知道连这个问句都像在强他所难。
2
“你到底决定怎么样啊?”兰花指的麦可一看见她,就这么问。
庄先生平时住在美国,大半时间都不在。除了他回国的那几天外,江瑶都像个富贵闲人,常常吆喝以前的几个朋友到家里打麻将。
“我还在想……想要多问几个人的意见……”
“再问,再问你都老了。二十二岁很老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十五岁就出道的多得是。”麦可说:“要训练你,恐怕也得花上大半年时间……”
“我怕接CASE的工作薪水不稳定……”
“再不稳定也比你打杂的薪水高吧。”麦可白了她一眼。“青春有限……喏,你看她,才几岁就那么怕老,什么都要试。”
江瑶今天打牌的时候,脸是僵的,她说刚去打了肉毒杆菌。
“谁怕老?”江瑶说:“我嫌我脸大,想要变小一点。不管怎样,巴掌脸就是受欢迎。”
见习过几次之后,紫娟学得很快,已经可以下场和大家打牌。江瑶说,赢的给紫娟一半,输的她负责,紫娟因而赚了不少外快。如果没在偶然的机缘里碰到江瑶,紫娟可能会在晚上也去找个地方打工。在这座大都市里,她实在没有朋友。
张百刚和苏菲亚去巴黎的这两个礼拜,她的日子实在难熬。闭起眼睛,都是他们在一起的画面。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在可以看见巴黎铁塔的漂亮房间里,他和苏菲亚狂野地做爱。这些念头使她很不舒服,但又不断地不请自来。
打牌的时候,只想赢牌,可以驱赶这些不愉快的想法,所以几乎每天下班,她就来找江瑶。就算替江瑶跑跑腿、出去买东西,也比一个人待在空无一物的房子里好。
打了四圈,又来了几个以前江瑶的同门,都是高美女。“来来来,换人啰。”
紫娟马上退场。
“你也下去休息啦,换我打。”其中一个看来只有十八岁,肚脐上穿了环的女孩,笑嘻嘻地坐在麦可身上。麦可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要死了!”他骂道。
“哇,没想到你怕女人怕成这个样子,还想靠女人赚钱。”江瑶和一群女孩子笑成一团。
“不好色,才能客观。”麦可故意板着脸说。
麦可对女人不感兴趣。他自觉比女人更像女人,也更懂女人。
江瑶也让位给其中一个新客人。
“我们来替她打扮打扮,看看她的可塑性如何。”麦可提议。
江瑶把紫娟带到自己的卧室。江瑶的卧室旁,有个五坪大的更衣室,里头摆满了她的衣服。
“来,脱衣服。”
“脱光?”
“脱光又怎样,模特儿在后台就是脱光的。他,又不是男人。”江瑶笑着说。
紫娟战战兢兢地脱下衣服。麦可盯着她,批评道:“手臂太粗,腹部不够平,都要减肥。”
紫娟以为自己已经够瘦了。
“穿上。”他从一排衣服中找到一件镶着细水晶、背部开到腰际的紫色嫘丝晚礼服。
紫娟乖乖穿上。
麦可打量着她:“嗯,还不错。发型太土。嗯,江瑶,给她上个口红。”
虽然饱受麦可批评,紫娟看着镜子,几乎不认识自己。镜子里的她,虽然只是薄施脂粉,换了不同的衣服,已经焕然一新,在这件礼服的衬托下,肌肤显得像雪般白皙。
“虽然有点土气,不过,她本身条件还不错。”他拍了拍紫娟的臀部。
“唉哟!”紫娟不自觉往前跳了一步。
“干嘛吓成这样子呀?我又不会爱上你。跟我合作,是最安全的。”
紫娟也想改变,她实在看不清楚自己的未来到底在哪里?工作上、爱情上,都像黑洞一样,使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张百刚销假上班的那一天,带了巧克力分送给公司同事。
她有好多话想跟张百刚说,不过,他似乎没时间跟她说话,下班又被老董召去开会。
等了好几天,终于又看到他的简讯。他说,要带她到第二十九座皇宫。一间都会里的宾馆,叫做“皇家电影院”的房间,里头到处都贴着电影海报,有一个巨大屏幕。
他们不是来看电影的。“想不想我?我的公主……”
“嗯。”
“巴黎好玩吗?”她问。
“还好。可惜没有你。”他仍然习惯避重就轻地回答。
他的答案总像个鱼,在她最沮丧消沉的时候,又轻轻把她往上拉。
“来,你的巴黎铁塔。喜欢吗?”
一个银色的,沉甸甸的巴黎铁塔,只有手掌那么大。她只是随意说想要一座巴黎铁塔,没想到他还记得。这样就够了,她心里有一股暖流通过,似乎所有的等待都值得。
“谢谢……”
他没有给她把玩礼物的时间,开始拥着她狂吻,企图在她喉咙里寻找解药般的狂吻。不知道他怎么了?动作比以前更加激烈,这使她觉得他很需要她。
紫娟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痴痴等待的母亲,等着在外受伤的孩子回到身边,什么也不想问了。
他在苏菲亚旁边,一定过得不好。他说过,他不喜欢她的味道,却又得二十四小时陪着她。就算在据说很浪漫的巴黎,那也应该是活受罪吧。
这么想使她愉快了些。她仍然尽力柔顺地满足他,直到他精疲力尽,在她身边放心地睡着。
他送她回家的路上,她才告诉他:“有人想跟我签约,要我去当模特儿。”
他想了一下:“你当然有条件。不过,我觉得不好,那个环境很复杂,不适合你。”
“可是,他说我可以赚很多钱。”
“如果你需要钱,我养你。”他说。
她手里把玩着巴黎铁塔,没有再说些什么。她也不想离开原来的工作,因为这样可以看到他的时间会越来越少现在已经少得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