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处理的事很多,上班太累了,改天……再说好吗?”他解释道,脑海里还是被郭素素的身体和表情所占据着。李云僧毕竟有点心虚,没有直视惠敏的眼睛。
“哪一天回来,你是不累的?”她冷冷地说。接着,回头就去吆喝孩子:“功课写好了没有?小宝,老师明天不是要你们背课文吗?快去背……等一下念给我听!”
郭素素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云僧的心里七上八下。换了便服后,他说想出去买本新一期的《商业周刊》,漫步到了巷子口,打了通电话给郭素素。
电话是一个男人接的。他听得出来,那是她先生的声音,她不是和那个男人分居了吗?看样子,那个男人又去为难她了,他是不是像那天一样,喝醉酒就去找她麻烦?
他很想帮她一点忙,可是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理由去帮忙。
今天,那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很平静,跟之前到办公室找碴时判若两人。他用一种男主人的口吻接听郭素素的电话。难道他们已经复合了?
这个想法让他很不舒服,像苹果核哽在喉咙,吞不下也吐不出来。
“你还好吗?”他本想发简讯给郭素素,却又怕这个暧昧简讯会为她惹麻烦。
到便利商店逛了一圈,他随意买了一瓶鲜奶和几个面包,又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去。
他把东西摆在桌上,惠敏看见了:“咦?你干嘛买便利商店的面包?怪难吃的。”
又看看鲜奶:“怎么买这个牌子?你不知道我们家习惯喝哪个牌子吗?你买的这个牌子,喝起来像用奶粉泡的一样……”
他没搭腔。
“不是说要去买《商业周刊》吗?”
“噢……”他不习惯说谎,所以没有特别记下自己刚说的借口:“去那里……才发现这一期看过了……”
心神不宁的他,打开电视,想看看体育节目,没几分钟,惠敏说她要看的韩剧已经开演:“你去房间用计算机看好吗?”
他一个人回房间,跟往常的每个夜晚一样,大部分时间,还是跟他最好的朋友一部笔记型计算机相依为命。每晚打开计算机,看一看欧股和汇率的行情、等待美股开盘,从网络上阅读各种经济数据和分析,已是他的习惯。
李云僧已经不能想象,这个世界如果没有各式各样的股票或汇率走势图可以观察,他的人生会变得多么空洞缺乏变化、没有刺激、毫无高低潮……上班少不了它,回家更少不了它。如果没有它,他的人生连短期目标也没有。
他很羡慕张百刚,充满欲望和野心,一直往上爬。从某个角度而言,张百刚活得比他乐观积极多了。他不是一个野心勃勃,欲望旺盛的人,可是太平淡的生活也让他的心变成一个阴暗的储藏室,里头整整齐齐尘封了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被别人发现的陈年旧物。
妻子看着韩剧,儿子在自己房里大声朗诵着课文,好一幅和乐家庭的景致。他两年前已经把房子的贷款付完了,开的也是顶级房车,这样的人生应该是每个都市男人的梦想,可是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种感觉:没有期待,没有热情,也没有希望?
好像在一座深井里坐着,只能望着有限的天空,黑暗时等待阳光,天亮时期待天黑,周而复始,没有什么不同。
嗨,李大哥:
正处理信件时,冷不防,一封陌生信件出现在他的收件匣里。
我是紫娟。您还记得我吗?就是曾经喝醉了被您送回家的女孩。
最近有件事很困扰我,想请教您的意见,是关于我的生涯规划问题。说实在的,能够给我意见的长辈不多,希望您可以指导我该怎么做。
我目前在总公司当雇员,如果努力进修顺利考上执照,也许过半年就可以升为正式员工。不过,对于这个工作,我并不真正感兴趣,好像也没有什么专长和才华。
好处是,这是一份稳定的工作,我家里经济状况并不好,从小就希望过着比较稳定、一辈子都有薪水拿的生活。
但是现在我有个新的选择。前不久,我遇到了以前的同学,她现在是模特儿,虽然不是很有名气,不是您每天都可以在电视或广告中看到的那种熟面孔,但是看来她的收入不少,日子过得很不错,每天光鲜亮丽。
她的经纪人对我很有兴趣,认为我身高够高,只要接受一下训练,应该可以做这一行。
如果想要趁年轻的时候多赚一点钱,这是不是一个比较适合的方法?
希望您给我指点。
痛苦的紫娟
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只不过在两个工作间举棋不定,就署名“痛苦的紫娟”?
李云僧当然记得这个年轻女孩,他碰过她好几次,她的表现都有点奇怪。
她不够沉稳,不像是会待在金融界的那种女人渴求稳定的女人,找到结婚对象后就只想生两个孩子,养车子、房子,每天穿着正式套装和制服,精打细算,欲望很少,耐心很够,懂得负责任,思考很中规中矩。她还很年轻,或许应该试试别的路。
只是,模特儿是一条好路吗?他不太明白那个行业,只知道,五光十色的生活,如果把持不住,很容易掉进一个大染缸里,把自己染成什么颜色都不知道。她才几岁?二十出头吧。从她喝醉酒完全不设防的状况来看,这样的女孩很容易被骗。
对二十出头的女生来说,这个世界还很新鲜,任何东西都具吸引力。可是,对那些已经守在都市丛林里的豺狼虎豹来说,她们新鲜的血液、稚嫩的肉体,也散发着难以抵抗的吸引力。
他不知道她够不够坚强,可不可以幸存到皮坚肉老的时候。
他叹了一口长气。
李云僧一向是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人。他不想太草率地给一个年轻女孩建议。
才和这个女孩有几面之缘,她就如此信任他,他不能够辜负她。
金融业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个有趣的行业。
可是如果你想当模特儿,你可不能一直天真下去。我想一想再回答你,好吗?
就在思考怎么回信的时候,他收到郭素素的简讯:“我会把事情处理妥当,勿念。”
勿念?怎么可能?他不是那样的人。和她的关系更进一步之后,他就觉得他对她有责任。
那个男人还在她家里吗?会不会对她怎样?他被自己的各种想象所困扰。
“喂,睡着了?这样会着凉的……”
不知不觉,他趴在桌上睡着了。惠敏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今天早点上床吧。”
“现在……几点了?”他揉揉眼睛。
“十一点多……”
“噢。”确实很疲累。黄昏时竭尽所能欢爱的身体,疲惫的感觉此时渐渐涌上来,把繁杂的思绪推开,竟然使他进入梦乡。
迷迷糊糊到了床上,他听见惠敏刷牙的声音、冲马桶的声音……然后又失去了意识。
“喂,你睡了吗?”
惠敏的声音又将他从梦乡拉出来。
她的手臂环在他的腰上。
黑暗中,他听到妻子有点哀怨的语调:“以前,我们睡觉前都会说说话的。说说这一天你发生了什么事,我又发生了什么事?两个人就像交换心得。我们好久都没有这样了。”
睡前说话?交换心得?似乎曾经如此,但那是第二个孩子出生以前的事了。那时惠敏还在上班,一直埋怨自己蜡烛两头烧,睡前,他几乎都在为她做心理辅导,听她讲这一天所发生的许多不如意。她对他的话并不是真的很能接受,有时也会反驳。说实在话,他从来不认为这种交换心得的经验是愉快的,反而期待工作把自己累个半死,一躺到床上就睡着算了。
“你以前都会听我说话,可是现在,你变得很没耐心。好吧,也许……你真的太累了。”
不管他是否听见,惠敏以一种坚定的语气在黑暗中独白着。
“我觉得没有人关心我。你们也不再需要我了。孩子其实都大了,他们宁愿跟同学出去,也不想在假日跟我们出去玩。我觉得自己像个废物。我想出去找工作,趁我还没老到没人要,也趁着自己还没跟社会完全脱节……做点事情。不然我最近老觉得身体不舒服,每天闷闷的,我想应该是心病……”
他仔细听着。没想到惠敏想了这么多事,他以为,她早已放弃盘算自己的人生,每天只在乎卫生纸的价格和牛奶的厂牌。
她用一只手将他的肩往自己的方向推。
“喂,不要老是背对着我,好吗?”惠敏说。
“我有吗?”
“有,好像很久了,你睡觉的时候总是背对着我,不自觉地。”
“睡着的时候,我也没法控制自己啊。”他说。
“还没睡时也是这样。刚结婚的时候,你会牵着我的手睡。”这个晚上,惠敏提了好多次“从前”。
“嗯。”
她的左手放在他右肩上,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跟一般女孩子比起来,惠敏相当高大,不是小鸟依人的类型,他不记得自己曾看过她做这样的动作。
她把气呼在他的脸庞上。结婚多年,再迟钝也明白她的意思。
今晚她好像很需要安慰。怎么了?难道她发现,他有另一个女人了吗?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拥抱了……”
他把手放在惠敏的腰上,抚摸着她的小腹。惠敏开始抚摸他,他本来觉得自己应该配合,可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怪异感灌进他的脑里,好像他和她之间有一道隐形的墙,有股力量在扭曲他的心,让他好难过。
他想到的是郭素素的脸,还有身体。她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想象。就算在黑暗中,就算闭起眼睛,就算想欺骗自己,就算他运用许多想象力……也没有办法进入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