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住进了我的心里,从此他变得那么狭隘,甚至自私的装不下除你之外的任何人和事。原来,这世界上最近的距离不是你我相对,而是我把你装进了心里。
1
她侧卧着,背对着他,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闻到一种混合着汗水气息的淡淡香气,好像初春时分走进一座秘密花园。
他的手指像把梳子,滑过她微卷的头发,沿着颈项抚触,在她的脊骨逗留,轻轻敲击着,如同弹奏钢琴。她的肌肤和琴键的表面一样光滑。
“你在做什么?”
“在复习钢琴。”
“你学过?”
“嗯,小学的时候。”
“能学钢琴的人,家境一定很好啰?”
“没有。不过,我小学时的音乐老师对我很好,会免费教我弹琴。”李云僧说。“我以前弹得很好,老师都说我有天分,但小学毕业后就没有学了。大人说,读书比较重要,大学时,曾经陪同学在pub打工,弹过keyboard,现在,几乎全忘光了。”
“可是我觉得你好像在弹一首完整的曲子。”
她转过头深情地凝望他,他的脸上还淌着汗水。
“嗯。很流行的曲子《我只在乎你》。”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她在心里轻轻哼着。这是他想对她说的话吗?
“……我大儿子的钢琴弹得很好,”李云僧说:“有了孩子之后,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定要赚够钱,让孩子学钢琴。他不久前才拿到全校钢琴比赛冠军……”
“嗯。”郭素素没有接话。这个时候,他谈起他的小孩,让她有点尴尬,这是激情过后的赤裸相对,并不适合聊亲子话题。
沉默了一会儿。李云僧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题有些别扭。
她转过头去,和他脸对着脸,很近很近。
“……原来你也曾经是个文艺青年。”
“我以前,也是个运动健将。”
他又捧起她的脸,再一遍,狂热地吻她,好像要把她的脸一口一口吃掉。她也以同样热切的节奏回应着。
他将她的身体抱起来,放在窗台上。往下看,是城市车流量最大的马路之一。还是塞车时间,道路像停车场般,不断闪烁的千百个车灯似乎在说:“我急着要回家。”
他并不急着回家,甚至,一点也不想回家。
“这样……看得到吧。”
“看不到的,没有开灯。”
很难形容的感觉。高空之上,全身赤裸裸,看着脚下的滚滚红尘,不像活在现实世界。
他把他的身体当成手指,用发自内心的节奏,弹她微微颤抖的身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配合无间的做爱,或者就应该像一首和谐又令人心魂荡漾的奏鸣曲。
不只是欲望的发泄而已,内心深处的颤动和肉体的愉悦也产生了共鸣。像一首完美无缺的歌,曲子和词完全结合,只为彼此存在。
他从不记得自己的人生里有过这样的经验。
他记得以前读过一句话:做爱后的男人,只像一头空虚的兽。以前他还蛮赞同这句话,而且认为,做爱本来就是这么一档事。只是一个欲望饱涨的身体,渴望寻求安慰而已。当欲望发泄殆尽后,就忘了当初为什么兴致勃勃想上床。疲惫、空虚、想要逃离,就算对方在做爱后马上离去也无所谓。或许正好,让彼此可以好好休息。
他没有这种经验:做爱之后,还想把一个女人揽在怀里,像蜂垂涎蜜糖般,贪婪地沉溺于她的身体,总想更亲密一点。
只是因为不熟悉而产生的新鲜感吗?
呼出来的气让玻璃窗凝了霜,窗外的一切景物变得朦胧起来。他仔细享受着她的喘息声,好像一个尽责的乐手,认真地数着拍子。也像一个乐手找到一把好琴,有种空虚被填满,在一瞬间,他什么都忘了,也别无所求。
最激情的时刻,时间凝固,万籁俱寂。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其它的都不重要了。
“我想问你一句话……”她说。
“你说。”
“你对我……是认真的吗?”
他愣了一下。她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在跟你要承诺。”她的口气像跟陌生人问路般,有点冷淡的客气。两个人刚才的亲腻忽然变得遥远,十五公分的距离在瞬间被拉得很长,又像是两个刚刚才打过招呼的陌生人。
“我只知道,我不是跟你玩玩而已。”他一个字一个字说。
她没说话。
“相信我,我不是逢场作戏,那不是我的个性。我很认真,你应该看得出来。”
“呵,”她垂头看着他脚趾的方向,说:“我记得,作家三毛曾经这样说过感情:『不认真,不好玩;认真了,又如何?』”
“那你对我是认真的吗?”
“我……怕自己太认真……”她说。
“怎么说?”
“我也不是一个可以玩玩的人。我怕……我连飞蛾扑火都扑得很认真……可是,我不应该爱你,不是吗?”
“我也知道不应该,非常不应该。可是,我已经爱了。”他说。
“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想回答你,我不知道。在所有的答案中,我最不喜欢回答『我不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事情,总有办法可想的,不是吗?总有一天,我们会想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虽然,现在我无法告诉你答案……”
“你很诚恳,我喜欢你的诚恳。”她摸着他的唇。他有张线条好看的、丰厚的唇,这是他的五官中对她最具诱惑力的部分。
“我很喜欢你。跟你在一起,我很快乐。”他说。
“这就够了。在这十五公分的距离内,你是我一个人的。”她低吟。
两个人能够相聚的时间总是不多。他看得出来,她有时急着回家,可能家里有什么事等着她,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
她几乎没有拒绝过李云僧,但对情感的表达却也不曾积极,是因为她天生柔顺,还是因为她真的喜欢他呢?办公室里,耳目众多,他只能传简讯给她。他总是把目的地说得一清二楚,就像他处理公事时,要交办什么事情,总是言简意赅。
下班后,公司附近的大楼里,〇六一一号小套房。这是李云僧新租下来的小房间,他们从来不是并肩走进来。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偶尔会在这里逗留两个小时,再回家。
他从浴室出来,身上还散发着热腾腾的烟雾,拉开门,听到她正在讲话:“好,请他等一下,我……马上回去……”
“怎么了?”
“家里,出了一些事。”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笑容里隐藏着庞大的惊慌与紧张。
“素素,怎么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有答腔,用最快的速度穿起她所有的衣服。
在别人面前,她总有种不疾不徐的优雅,但那种优雅在这一刻被古怪的匆促感代替了。
“要我帮忙吗?”
“没有人帮得上忙……”她喃喃自语,把背包甩在肩上:“我先走了。解铃还需系铃人,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刚才的亲密感被急遽推开,好大的对比。她匆匆走后,他一个人坐在床上,忽然有种被遗弃的感觉。窗外还在塞车,他站在窗台前,茫茫然看着闪烁流动的车灯。把自己放空的那一剎那,他忽然记起自己曾经答应回家帮儿子温习明天要考的数学。
2
客厅的门是开着的。
霞姐就站在离门不远处,一边等郭素素回来,一边以不安的眼睛看着客厅里的动静。
看到郭素素,霞姐递给她一个无奈的眼神。
传来小婉和一个男人嘻嘻闹闹的声音,以及电玩的机械式声响。
“嘿,你回来了。”他转过身来对她说。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把小婉抱在怀里,小婉正拿着遥控器,和屏幕里的怪物厮杀得起劲。他露出笑容,看着她说:“回来了?辛苦了。最近还是要加班吗?”
他的笑比沸水还烫,但她的心比冰雪还凉。
“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郭素素想佯装镇定,但她的声音还是微微颤抖着。
“我说过,我有办法找到你们。我回来,小婉很高兴不是吗?没有一个小孩想在家里孤伶伶等加班的妈妈吧。孩子需要爸爸……看,小婉多开心……”
小婉确实很开心,还是把陆蒙正当成好久不见的亲人,清秀的小脸上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我给她买了新的电玩游戏,她很喜欢。”
他以为他是谁?礼物就可以让她们忘记他做过的事吗?他那种洋洋得意的德性,让郭素素的胃一阵痉。
她在工作上以好脾气著称,即使遇到再蛮横无礼的客户,她都可以笑脸相迎。唯独对他,她失去了所有的耐心,整个人像一座活火山。孩子是健忘的,只记得爸爸在清醒的时候,并不是个嘴脸丑恶的坏父亲。孩子总是健忘,但她是成人,没办法忘记那些曾经深深刺入她心脏的伤痛。那已经是牢不可破的成见了:她心里认定,他的幼稚毁了她一辈子的快乐。
“小婉,去做功课。霞姐,带她到房间做功课!”她近乎咆哮地说。
霞姐和小婉也被她吓了一跳。
“快去!快去!”她把她们推向小婉的房里:“赶快去把明天的功课做一做!”她抓着小婉的手腕,好像攫住一个快要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进去,不要在这里……”
“好,小婉,乖,听妈妈的话,进去……”
她不要他碰小婉。他和小婉那么亲腻,让她头皮发麻。
霞姐把小婉带进房里,一边用怪异的眼神望着她。关上门后,小婉又探出头来:
“那我做完功课后,要爸爸等一下陪我玩。”
“好,我跟妈妈聊一聊就陪你玩。”他说。
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怎么了?干嘛发那么大的脾气?”他的表情依然保持和善,像是个刚从漫长而昏沉的梦中醒来的人,把上一段清醒时的现实全部忘记。他走到盛怒的她面前,用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好声好气地说:“我不是来跟你吵的,不是来找你麻烦,你难道不能原谅我吗?每个人都有脾气不好的时候……我保证绝不再犯……可以吗?”
他温文儒雅的那一面,此刻又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前。这一面的他,在她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了。
“你来找我们做什么?钱用完了?还是……”
“你说话不要那么难听好吗?”今天的他充满了耐性:“我是来跟你赔罪的。”
“喏,你没带走的东西。”他把一个将近八十公分高的玩具熊,推到她面前:“还记得它吗?”
她一点也不想再看见那个玩具熊,她心浮气燥,以无奈而不信任的眼神看着他。
“记得吗?”他继续说,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这是我送你的二十一岁生日礼物。那个时候,你开心得流下眼泪。”
“为什么还要提以前?”她的内心仍然咆哮着,你不知道你已经把所有美好的记忆都打烂了吗?“我真后悔,我曾经那么天真!”她说话的音量很小,语气依然冷酷。
“你的确曾经很天真,不像现在,一出口就想要伤人。”他撇撇嘴角说。
她想说,那也是你造成的。可是,激怒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把玩具熊推到她身边。“我们曾经过得不错,不是吗?那个时候,你很崇拜我,只要看到我,你都很高兴。”
“我错了。”
“素素,不要这么尖锐,伶牙俐齿会让你幸福吗?你和孩子都需要我,不是吗?”
“没有你的时候,我一点也不需要伶牙俐齿。我们两个也过得很好。”她表情黯然,“……比以前好。”
“你又在说反话了。”他说:“我们难道不能重新开始吗?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嫌弃我,就是因为我失业。失业的男人,在女人眼里就像一只长满癞痢的流浪狗。上个星期,我已经找到工作,张委员要我回他公司做事,我会有薪水,我养你们,我们可以重新组成一个完美的家……你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清醒的时候,陆蒙正是个很有说服力的人。不认识他的人,若在他意识清醒时看到他,可能还会以为他是个温文儒雅的学者型人物。但若在他使起性子时看到他,他就像个从地狱派来的毁灭者。她看过他好多次“变脸”,再也不相信眼前短暂的和平。
什么叫“判若两人”,郭素素曾经亲眼目睹多次。
“你……我的心老早就碎了,你何苦再来摔碎它一次?”她的声音近乎哀鸣。
“刚刚……小婉拿作文给我看,她写『我的爸爸』,写得很好,她需要一个爸爸,不是吗?一个刚念小学的小女孩,最不能忍受别人有爸爸,而她没有。”
他抓住她的手,想拉她在沙发上坐下来。
“她需要的爸爸不是你。”
“你说话越来越尖锐了。”
他说得没错,郭素素平时说话不是这样的,一看到他,却恨不得把兵库里所有的利箭和飞镖全部拿出来,进入备战状态。
“你听着,就算你不相信我,我也不会走,”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名义上,我还是你丈夫,你没法赶我走。我会慢慢做给你看,让你们感觉,没有我是不行的。”
陆蒙正很坚定地宣誓,郭素素心冷如灰。
他说得对。就算报警,他也不会有罪,他不是私闯民宅,他妻子的家就是他的家,他有权利回来。只要他没有做出任何暴力行为,没人有权利来管他的家务事。
想到这里,她觉得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光似的。
“我们重新开始,可以吗?”他加重了语气,握紧她的手。
如果是几年前,她或许会再给他一次机会。可是这些年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伤害,已经使她不再相信被撕毁的信任有破镜重圆的可能。
“累了吧?不要急着在这时候吵架,我给你倒杯茶,还没吃饭吗?我带你去吃饭……”
他的语气好温和,但她已经全然听不下去了。她该怎么办?
工作上,她是个自认可以解决所有疑难杂症,独当一面的女人,可是面对感情时,她显得非常非常无能。
她轻轻拿开他的手,不发一言冲进浴室,把自己锁在里头。方才匆匆离开,来不及盥洗,郭素素此时心神不宁地脱下身上的套装。衣服上还有另一个男人的气味,肌肤上也仿佛还留着他的体温。不过是一个小时前后的事情,却好像忽然从幻想的世界里被抓出来,丢进一个冷酷的异域。
后者才是现实。
水从她头上浇淋下来,她大口大口呼吸着,发出了来自肺腑的呻吟声,像一只忽然被大浪打上来、搁浅在泥水滩头即将溺毙的鱼。
浴室外头,电话响了。
她听到他在外头接起了电话,用愉快的声音说:“嘿,我姓陆,我是她先生,她在洗澡,你哪里找?噢,姓李是不是,她同事?找她有什么事?有事要问她?好,等一下我请她打给你……”
是李云僧打来的。
她的心比刚刚更凉了,好像掉进冰窖里。
3
李云僧回到家中。
看她离去时无助且惶恐的表情,他知道,她有麻烦了。可是他能怎么办?跑去找她,英雄救美吗?他很想帮忙,却师出无名。
“怎么了?吃不下啊?”惠敏看他在饭桌上发呆,在旁边坐了下来。“想公事?一回来就不要再想公事了,你已经卖给公司很多时间了……吃饭的时候想太多,胃会不好的。”
惠敏喜欢说教,只要她认定事情是她想象的那个样子,就会忙不迭地说起教来。
“没有。”他扒了两口饭。
她喜欢趁他吃饭时报告很多事情,但他多数时候只是把自己的脑袋放空,唯唯诺诺而已。
“噢……我有事要告诉你。最近我们楼上有房子要卖,我姐姐明天想来看房子。我今天一问才知道,现在房价已经比我们买的时候涨三成了。我姐姐和姐夫前不久一直吵架,他们去请教老师,说是原来的房子风水不好,要换个风水,夫妻感情就会变好……”
惠敏语调亢奋时,说话像机关枪一样,其它人一个逗点也插不进去。
“嗯。”这时,他并不想听这种话题。
“还有,大宝的钢琴老师说这个月开始,每小时要涨两百元。真是的,现在什么都贵,原物料涨价也就算了,连学费都跟着涨……听说钢琴老师最近要结婚了,要嫁给某个食品公司的小开家里是卖糕饼的……好像叫承美食品,你听过吗?”
“嗯。”
“……都要嫁入豪门了,还要调涨学费,真是不懂……”
“嗯。”
“你啊,要多吃点蔬菜,人到中年,胆固醇跟血脂一定高,你爸爸胆固醇就是太高了,才会中风……”看他连续夹了几块肉,她也有话开示:“最近我妹妹从加拿大回来,带回一种健康食品,一瓶二千五,说是可以降血脂,我请她拿来让你吃吃看……好不好?”
光是这些琐碎事情,惠敏就可以兴奋地说个不停,因为她认为他有必要知道这些事。
“你有在听吗?”
“嗯。”
“你根本不想听我说……”惠敏的脸色有点不对劲了。
如果她一直想说话,而他表现得不太有反应,惠敏就会不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