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熟了,她会到护理部去和护士们说话。在这些“80后”的护士眼里,她的穿着有些另类。她一进病房就戴上一顶白色布帽,把花白稀疏的头发遮住,一根都不露在外面。她的上身穿着深色衣服,下身总是一条式样老气的褶裙,而脚上则是一双与年龄不太相符的半高跟黑色船鞋,走起路来一歪一歪的,有几分滑稽,更让人有几分担心。她对护士说,那是她女儿要扔掉的鞋,被她去掉半个跟儿接着穿了,因为“穿裙子,要穿有一点跟儿的鞋才好看”。看着她的打扮,护士们掩着嘴偷偷地笑。
一位护士说:“奶奶,您一会儿走了,爷爷又该‘哎、哎’地喊了。”“呵呵,他是在喊我呢!”见护士们惊讶的样子,她笑呵呵地说:“是啊,你们别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他年轻时可是个浪漫的人呢。我们年轻时约定,等老了,谁先躺下了,另一个一定要漂漂亮亮的,不能哭哭啼啼的。他说,他先走的时候,如果什么都不记得,也一定会记得我的名字。”护士们恍然记起,她的名字有一个“艾”字,那是她在病历本的家属栏里留下的。护士们笑了,说:“爷爷真是每天喊您呢。”
她接着说:“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和你们现在一样大。我年轻时很漂亮呢,他追求我,我不答应,他就每天到我工作的学校门口等我。一天,他在门口拦住我,给了我几个还没成熟的青玉米。那时候,他单位的后院有一块地,长了几棵玉米。他知道我爱吃玉米,就偷偷地去摘了几个。就是因为这几个青玉米,让我跟了他一辈子。我60岁时血压高,听人说玉米须煮水喝能降压,他就去菜市场帮我捡回好多玉米须晾在阳台上,给我煮了一冬天的水。”
在护士们的羡慕声中,她继续说:“年轻时,他照顾我,现在是我照顾他了。只是我也老了,头发白了,也快掉光了,戴上帽子,老头就会认为我还是乌黑的头发。我的膝盖伸不直,腿弯曲了,穿上裙子,老头就看不见我的腿了。我在固定的时间来去,是因为我自己也是80多岁的人了,如果不能好好休息,怕不能陪他坚持到最后呀。”
一天又一天过去,他依旧“哎、哎”地喊着,她依旧一歪一歪地来去。无论是明白的,还是糊涂的,他们都在坚持,能多久就多久。
他走的那天是个下雪的冬日。之前,他一直处于弥留状态,再没有力气去“哎”了。他在生命的边缘徘徊,还能记得她的名字吗?还能看到她穿着裙子姗姗走来吗?还能回忆起那青涩的玉米吗?
那天下午1点多钟,她坐在浑身插满管子的他的身旁,一遍遍抚摸着他的额头、脸庞、手掌……两点整,他的喉咙里“哎”了一声,她伏在他的耳边轻声答应着。之后,他安静地走了。她却笑了,流着泪。
护士为他做最后的护理时,随口问了一声:“也不知道老爷子在咱们病房住了多久?”
“七年,四个月,零十二天。”她在旁边毫不犹豫地说。
妻子的最后一条短信
菲你不可
妻子是个小尾巴,我走到哪里她都要问到哪里。我厌烦,她却乐此不疲。可是,这个小尾巴却在那个下着大雨的深夜永远消失了……
我的心情非常难过,内心充满了内疚和痛楚,我无法原谅自己的过错。
结婚那天,老婆用买戒指的钱给我买了一款手机。那天夜里,我们两人在被窝里一遍遍地调试着手机的响铃。我们觉得,生活就像这铃声,响亮、悦耳,充满着憧憬和希望。从那天开始,我常常接到她的电话:“老公,下班了买点菜回家。”“老公,我想你,我爱你。”“老公,晚上一起去妈妈家吃饭。”我的心里十分温暖。有一次,我忘了给手机充电,又恰好陪领导到基层,应酬到半夜才回到家,推开房门一看,我发现老婆早已哭红了眼睛。
原来从我下班时间开始,她每隔一刻钟就打一次电话,我都不在服务区。老婆更加着急,总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后来每隔十分钟打一次,直到我推开家门,她刚把话筒放下。我对老婆的小题大做不以为然:“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能出什么事情?”老婆却说有一种预感,觉得我不接电话就不会回来了,我拍拍老婆的脑袋,笑了:“傻瓜!”不过,从此以后我一直没有忘记及时给手机充电。
后来我升了职,有了钱,手机换了好几个。突然有一天,我想起欠着老婆的那枚戒指,便兴冲冲地拉她去商厦。可是她又犹豫了,说:“白金钻戒套在手指上有什么用啊?给我买个手机好吗?我可以经常跟你联系。”于是我就给她买了一部手机。
那天,我们一个在卧室,一个在客厅,互相发着短信息,玩得高兴极了。
一天夜里,我和同事到朋友家玩牌,正玩在兴头上,老婆打来了电话:“你在哪里?怎么还不回家?”“我在同事家里玩牌。”“你什么时候回来?”“待会儿吧。”输了赢,赢了输,老婆的电话打了一次又一次。外面下起了大雨,老婆的电话又响了:“你究竟在哪里?在干什么?快回来!”“没告诉你吗?我在同事家玩,下这么大的雨我怎么回去!”“那你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我来接你!”“不用了!”一起打牌的朋友都嘲笑我“妻管严”,一气之下,我把手机关了。
天亮了,我输得两手空空,朋友用车子把我送回家,不料家门紧锁,老婆不在家。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是岳母打来的,电话那头哭着说:她深夜冒着雨出来,骑着自行车,带着雨伞去我同事家找,找了一家又一家,路上出了车祸,再也没有醒来。
我打开手机,只见上面有一条未读留言:“你忘记了吗?今天是我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曰呀!我去找你了,别乱跑,我带着伞!”
她走在找我的路上,永远不会再醒来了。我泪流满面,一遍遍看着这条短信息,我觉得那一个晚上我输了整个世界。
让我为你解鞋带
邓博文
每天下班的时候,女人就推着轮椅,准时出现在门口,听着皮鞋咚咚的声音,女人的笑容便像海浪般舒展开来,回来了啊。男人点头,轻轻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推着女人进去。
到门口,女人说,我来给你解鞋带吧。女人弯下腰,缓缓地解着,男人的眼睛湿润了,十年了,自从妻子瘫痪后,她已经重复这样的动作7000多次了。其实这样的小事,他完全可以自己做的。但是女人不肯,女人还一度收了他的钥匙,女人说,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可是最近小区闹起了抢劫,男人都不敢在办公室耽搁,他怕他不在的时候,会有不法之徒冲进他的家里。
从公司到家也才几站的路程,男人会坚持每天回来做中饭和晚饭,当然,他每天晚上经过一家鲜花店的时候,都会顺带买上一朵,就一朵,男人其实可以多买一点的,但他没这样做,他喜欢把快乐一点一滴地送给他最疼爱的女人,他喜欢把这些平凡的浪漫扩展得更细致和温馨,每天都不间断。
可是今天堵车了,看着几公里的车流,男人果断地把车寄存了,然后快步跑回家。女人就在楼下,女人说,回来了啊。男人擦了把汗,说,堵车了,就耽搁了下,你怎么下来了。
女人的脸笑成了一朵花,我担心着你,就下来了。
男人的房子在八楼。虽有电梯,但对一个瘫痪的女人来说,那是多么艰难的旅程。
男人没有责怪,因为那是他们十年来的约定,他为她做饭,而她为他解鞋带。男人抚着她的额头,说,我们回家吧,男人推着轮椅,进电梯,开门,然后女人弯下腰,给他解鞋带。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就是轮椅,就是楼梯,就是一朵鲜花和两颗心之间的呵护,就是一个十年来的约定,他为她做饭,而她为他开门、解鞋带,就是那天他推着她上楼,然后一起走向那个小小的温暖的家。
我想,这种爱的约定,对你我也都是适应的吧。
生长在心中的向日葵
杨立平
1969年,16岁的上海知青刘行军去北大荒插队,与当地女孩二丫相爱。几年后,刘行军回上海读大学,临行前向二丫承诺——毕业后与她成婚。二丫苦等三年,等到的却是一封分手信。二丫放不下心中的这份感情,没再谈恋爱。18年后,刘行军惊闻二丫仍然单身,并且身患重病,他毅然重返北大荒,将二丫背到上海治病、成婚。1996年,二丫的肺大泡破裂,做手术切掉了左肺;2004年,刘行军又因肝癌需要做肝脏整体移植手术……
刘行军
18年后,我又回到了北大荒。二丫的妈妈颤巍巍地站在屋中间迎候我,只说了一句“孩子,你回来了”,就把我拥入怀中。我善良温厚的北大荒妈妈啊,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责怪的话。小弟愤怒地把头扭到一边,拒绝跟我打招呼,这个憨直的汉子,忘不了我害得他的姐姐差点丧命。二丫的舅舅只说了一句:“18年了!”不胜感慨。
二丫还没起床,听说我来了,立时抖成一团,抖得一件棉袄穿了好半天,才勉强穿到身上。她迟迟不敢出来,她没有勇气出来,怕自己失态控制不住。
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二丫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这时大队书记听说我来了,也过来看我。屋子里坐满了人。
二丫的头始终低着,声音沙哑:“你来了……”
这就是我的二丫吗?她脸色苍白,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瘦削、虚弱得好像随时都会摔倒。“来了。”我的喉头有点哽咽,好似有一把利剑在搅动着心脏。二丫的衰弱病态让我的心中充满了内疚。说完这一句,她转身回了自己的小屋。
吃过早饭,一屋子人悄然散去,二丫的妈妈也没了踪影。我来到二丫的小屋,对坐在炕边的她说:“你怎么这么傻啊。真想不到你会这么傻!”我把她揽进怀里,两人放声大哭,诉说着离别后的这18年,边说边哭。二丫18年的委屈和悲伤化作泪水的长河,不停地流啊流。我俩一直说到日上三竿,又说到日落西山。
我说:“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这一次你得跟我走。”怀里的她瘦成了一把骨头,不把她带走,做最好的治疗,我担心她熬不过这个冬天。
二丫哭了:“不了。见到你,我就没什么遗憾了。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可能跟你走了,我走不动了。”
“我背你。背也要把你背回上海。后半生,我们再也不分开。”我坚定地说。
第三天早晨四点多钟,我带着二丫离开了合心屯。二丫的身体太差了,严重的支气管哮喘让她的呼吸声粗得像拉风箱。她165米的身高,体重却只有38公斤,眼见油尽灯干了。我都担心她撑不到上海。
火车上,我们俩舍不得合眼,不停地说着话,实在困了才打个盹儿。
二丫说:“到了上海,我怕我不习惯呢。”
“怕啥?有我呢。”
“我不懂上海话,唧唧哝哝的,一句也听不懂。”
“我教你,一句一句地教,总能学会的。”
“我想家怎么办?从来没离家这么远。”
“想家了咱们就回去。一年回一次北大荒,总行了吧?”
二丫的眼珠转了转问:“你一个人住吗?”我说:“是的。”单位给我分了一套30多平方米的房子,我很少住,平时都住在单位值班室。这18年,除了跟前妻结婚的三年,我过的基本是集体生活。
“房子还没装修,随便你怎么弄吧。”是的,我们的家,连同我的人,都交给她了。
我凝视着眼前这个女人,我的骨中骨肉中肉,在忍受了18年分离的痛苦之后,我们终于团聚了。
我俯下身,在她的耳边轻声说:“我将从17岁开始补偿你。”
但造化弄人,厄运对我们的考验一直没有停止。继1996年二丫的肺大泡破裂,手术切掉了左肺后,2004年2月,我又出现了腹痛、乏力、食欲不振、皮肤瘙痒等症状。上海一家医院诊断为甲肝。在住院治疗的43天里,我的体重急剧减了10几公斤。病情不断恶化,高烧不退,还出现了肝腹水。4月9日,已为我妻的二丫见情势不妙,把我转到上海中山医院,经全面检查,结果出来了。二丫被医生叫去办公室,回来时两眼通红。
她强作笑颜:“肝炎,有点儿肝腹水,得住院治疗,没啥大事。”
她的目光躲闪着。在她11岁时,我们就认识了,我熟悉她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她的故作轻松,对紧张和悲伤的掩饰是瞒不过我的。
病房里有4张床,其他3张床住的都是肝癌患者!突然的醒悟,好似呼啸而来的铁锤砸在我的胸口。我知道肝癌是死亡率极高的一种疾病,那么我还有多长时间?我才51岁,死亡就这么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悄然而至?
病情来势汹汹,我极度虚弱,时而昏迷,时而清醒。连日忙于护理又陷于焦虑之中的二丫终于撑不住了,坐着小板凳,趴在床边打起了瞌睡,手却紧握着我的手。深夜,微弱的光线透过玻璃窗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角依稀有泪。我想给她拭泪,却虚弱得抬不起手。10年前,我将这个女人背到上海,向她发誓:“我背弃你、伤害你18年,我要从17岁开始补偿你,让你幸福……”
她刚刚幸福了10年,难道我要再次背弃自己的誓言弃她而去……
二丫
2004年4月9日,医生把我叫进办公室,告诉我:“你的丈夫是肝癌晚期,唯一的希望就是进行肝脏移植手术。”
仿佛大地在脚下裂开,我坠向无底的深渊,空白、绝望、恐惧像拍天的巨浪一样涌来,仿佛要把我拍烂扯碎。在我的生命中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那是1980年,我接到他的分手信时。微笑的生活突然面目狰狞地挥起大棒,砸在我的头上,我的爱情、幸福和未来都碎了。
第二天,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并告诉我,他的肝功能已衰竭,随时会出现肝昏迷和吐血的现象。医生还说,必须马上做整体肝脏移植手术,不过风险大,费用很高,至少要35万元。
我们仅有一万元的存款。10年前,刘行军把我从北大荒背到上海后,我一直在养病,没有工作。刘行军的收入也不多,仅够维持我们的生活。1996年,我又做了一次手术,花去了四五万元。我们家最值钱的就是单位分的30多平方米的住房,那是一房一厅,老式结构,厅是晒不到阳光的。当时上海的房价还没太涨,卖不了几个钱。
死神扇动着黑色的羽翼,要把他从我的身边夺走。我要是能凑到35万元,也许能从死神手里夺回他。可是,我上哪儿去筹这笔巨款呢?
我守在他的身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死神随时随地会把他带走,可是我不甘,不甘我们就这样被命运再次分开……
刘行军很快就出现了间歇性肝昏迷。医生告诉我,肝昏迷是肝癌患者最主要的死亡原因,必须马上进行手术。马上凑齐35万元医疗费,才能救他的命!
我哭了,除了哭,我还能怎样?
傍晚,他再一次陷入昏迷。我肝肠寸断地把他的头抱进怀里:“哥,你醒醒,跟我回北大荒吧。那里有漫山遍野的向日葵,你说过,金灿灿的向日葵是世界上最美的花。”不,我决不轻易将我的丈夫交给死神,决不!就像当年我死死抱定爱情,决不肯放弃一样。刘行军总说我:“你这个女人啊,又傻又犟。”
可是,怎样才能凑到这35万元的救命钱?
我急得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乱转,在家里四处乱翻,哪怕一分一角都不放过。也想过向亲戚求助,可刘行军的父亲1984年患肺癌病故。他们家兄弟7个,生活都不宽裕。我的父亲也去世了。2000年,刘行军将我母亲和我的小弟一家接到上海,母亲在小区看车棚,弟弟做保安,弟媳在饭店洗碗,他们将积攒下的1000多元钱,一分不少地都给了我。
最后我在家里翻出了刘行军的电话本,逐一打电话求救:“求求你,救救我们……”
2004年4月14日,医院专家组决定,派人紧急寻找匹配的肝源,在此之前,先给刘行军换上人工肝脏,以血液透析来维持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