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希是我的美国邻居,因为她曾经做过美国高中和大学的文学老师,所以我请她帮我看看我的小说译文是否通顺。每次,我们都是在她家书房的电脑前进行我们的翻译工作。她不懂中文,却对中国文化喜爱至极。她给我看她逝去的先生去中国时画的苏州的小桥流水,还有从中国带回来的刺绣手工艺品。她不止一次地感叹:要是鲍勃活着就好了,他一定会非常喜欢跟你聊天,跟你聊有关中国的一切。
我的小说里有很多涉及中国文化的内容,有的时候,光按字面翻译并不准确,我就给她讲故事、打比方,一个故事讲完,她才恍然大悟:“噢,原来是这个意思!”
一次,我给她说了有关中国父母包办婚姻的事情,还有中国式的抗婚和私奔,那竟然引起她对自身的联想。于是,她给我讲述了她和鲍勃当年那段“美国式的私奔”。
二战结束后,许多美国大兵到美国中学里演讲,进行类似我们中国的爱国主义教育。二十八岁的英俊大兵鲍勃是第二代比利时裔移民,他的父母都是非常虔诚的天主教教徒,来自比利时的乡间,到美国这个新大陆寻找梦想。
鲍勃站在纽约曼哈顿一所高中的舞台上,给台下的中学生们讲述战场上的种种……
台下,十八岁的美丽少女南希是来自瑞典的第三代移民,她的基督徒家庭富裕宽松,并早已融入这个新大陆。她的父亲非常富有,是曼哈顿金融区小有名气的金融投资商。一头金发的南希喜欢舞蹈、音乐、文学和幻想,她一直在心里刻画形象的白马王子,这天竟然出现在了学校的舞台上,那个刚从战场上归来的年轻男子一下子占领了她心中的处女地。
南希拿着笔记本走向鲍勃,想让他在上面签名,可看着这个被众多女孩子包围的男人,她只好站在一边耐心地等待……鲍勃注意到了这个美丽的女孩子,看见她欲说还休的害羞神情,这个大男人被那种娇羞的少女神态深深打动,便向她走过去,伸出手说:“我们认识一下,我是鲍勃,你叫什么名字?”
就这样,南希和鲍勃恋爱了。
他满足了她对爱情的所有憧憬:他高大、英俊、强壮却有着细腻的感情,他是个喜爱艺术的男人,他爱美术、雕塑和东方的古老艺术;她满足了他作为男人的所有愿望:她娇小、美丽、温柔、多情,是一个童话世界里的小公主。他要保护她,用他的一生给她最美好的幸福。
可是,南希的家人首先掀起了反对的浪潮。南希的父亲对女儿说:“这个小伙子不能给你提供优越的物质生活!他供不起,他的家庭也供不起!”接着,鲍勃的家人也是一边倒地不赞成。他的母亲说:“那样一个娇小姐,你难道要娶回来供着吗?她还不是天主教教徒,从那样的学堂里出来的,有几个是守规矩的女孩子?”经济条件的悬殊,信仰上的差别,家庭间的差异,使这一对相爱的男女身处旋涡之中,他俩痛苦万分,最后决定出逃!
私奔就这样发生了,他带上所有的积蓄,携着心爱的女孩乘船去了欧洲。在那里,两个人过了永生难忘的两个月,日夜相随、如胶似漆。然后,钱用完了,他们只好回家。
幸运的是,这对神仙眷侣没有从虚幻跌回到现实,然后分道扬镳,他们从甜蜜无比的天堂回到了真实的相亲相爱的人间,一起努力,共同奋斗。他一路高升,从一个普通职员升到纽约一家连锁女装店的执行长。他带着可爱的娇妻周游世界,欣赏人类创作的艺术奇观,眼里所见、心里所悟,都化成了他笔下和手中的艺术作品,他更用自己的宠爱和真情为妻子亲手制作了木制的高架床,妻子把手工绣制的美丽布帘挂在床架上,那就是他们俩的爱情王国,他们自己的童话世界。
南希说,她的老父亲到了晚年已是女婿最好的朋友,两个深爱着同一个女人的男人,相互欣赏和珍惜。老人家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年阻碍女儿和女婿相爱,所幸没有得逞,成就了一段千古佳缘。
南希一生都生活在丈夫的宠爱里,他们育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一家人生活在纽约郊外一个美丽宁静的小镇上。妻子读书写作,教孩子文学、文字,多么完美的一个爱情故事!然而,任何故事都有结束的时候,人的生命是有限的,鲍勃四年前病逝了。
我问南希,那么相爱的丈夫离开四年了,这四年她是怎样度过的。作为新邻居的我,根本看不出她的生命中那么重要的一部分消逝了!她是如此快乐和充满活力!每个周末她回到我们居住的小镇,教孩子英文,平常她自己开车去纽约城,在丈夫为她买的小公寓里住三四天,逛博物馆、跳芭蕾舞、去健身房,她还是联合国的义工,还能帮我润色译文……
她指着家里到处摆放的鲍勃的艺术作品,对我说:“鲍勃天天陪着我呢!他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知道他愿意我生活得开心幸福,我知道他一直和我在一起!”
如果真的爱过,就永远不会失去!如果真心相爱过,就永远也不会感到孤独!
我拥抱了南希,眼泪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感动、触动和领悟。
那一天我种完了所有的树
戚振国
霍维斯寄给妻子一封橡树情书,让她在天上也看得见……
在谷歌卫星地图中输入一个坐标,就可以看到英国南部格洛斯特郡那颗被橡树林包围的清晰的“心”了。
17年前,英国农夫温斯顿·霍维斯先生结发33年的妻子珍妮特突发心脏病离世。为纪念亡妻,霍维斯在自家农场种下6000棵橡树,并在树林中央留下一片心形空地。近日,热气球爱好者安迪·科莱特乘热气球偶然飘过树林上空,第一次“偷看”到了霍维斯写给天堂的妻子的情书。
这封由6000棵橡树组成的最复杂的情书里,只有一个最简单的图案——心。
被“偷看”之前,这颗“橡树之心”已经默默地在英国南部乡村“跳动”了17年。
1962年,在英格兰斯特劳德附近,霍维斯迎娶了长着一头褐发和一双蓝色眼睛的珍妮特。33年后,珍妮特离开人世,他想找个持久而有意义的方式纪念她。
霍维斯是一个互联网时代的“山顶洞人”,在谷歌里,你“人肉”不出他的邮箱、博客或者亚马逊购物清单。与多媒体情书相比,土地显然是这位农夫更熟悉、更信任的伙伴。
“有一天我灵光一闪,”霍维斯说,“可以在田地里种一颗心啊!我觉得这点子太棒了。”
浪漫的“灵光一闪”并不稀罕,稀罕的是闪完之后,他真的开始种树了。
霍维斯在英国南部的乡村拥有一片4533公顷的农场,他精心选取了其中的245公顷,花一周的时间种上了橡树苗,用树苗做“画笔”,勾勒出一个完美的心形。在接下来的17年里,他和儿子一起把心形以外的地方用树苗填满。时间慢慢流逝,如今树苗已长大成林,霍维斯又在空白的“心”中种上了黄水仙。
“那一天我种完了所有的树,放了一把椅子在树林的中间,刚好能看见她曾住过的那个小山坡。有时候我走过去,也不干什么,就是坐坐。一想到我送给她的礼物大概能放在这儿很多很多年,我就觉得高兴。”
想要走进这颗“心”,唯一的办法是沿着心尖方向穿过一条极窄的林荫小路,这条小路指向沃顿山,那里是妻子的故乡。
霍维斯和儿子种的黄水仙被称为“春之使者”,一到3月,“春之使者”就把他送给妻子的“心”染成金色。到了其他季节,又转回翠绿。霍维斯爷俩在“心”的外面种上了大橡树,然后打算在周围弄一圈篱笆,以让这份爱意能够更长久地保存下去。
五年前,霍维斯也曾乘热气球俯瞰过自己的作品,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愿意沿着心尖小路走进水仙丛,在椅子上坐一会儿。
如果那个热气球没有恰巧路过,这也许将成为永恒的秘密。科莱特感叹:“这样的爱情故事,只存在于想象中。”
男人爱女人的最好方式
后来
他们初次相遇时,他只是一个字幕设计师,尽管读完剧本后他的脑海中便会出现整部电影,但没有人重视他。而成绩优秀的她因为患上舞蹈症被迫放弃学业,成了电影公司的剪辑师。他只比她大一天,而她在拍电影方面的知识比他多得多。
她第一次引起他的注意,是因为她咯咯的笑声和别致的红头发。
那时的她漂亮热情,是一个善于交际、特别有吸引力的女孩。尽管他对她一见钟情,可是,他觉得马上就向她示爱并不合适,他自卑而害羞。一个男人在长相上不如意,就只能靠事业来弥补自己的不足,他决定等自己成为副导演后再去追求她。
他和她交往的方式非常不浪漫,她认识他后不久就失业了,他是以提供工作机会的方式接近她并向她求爱的。
婚后,他们有永远说不完的话题,他觉得他们的婚姻本身就像一部电影。
他一次次把自己的作品推向成功的巅峰,但她知道,无论他在事业上取得多么大的成就,在内心深处,他始终是一个不安的害怕黑暗的孩子。
对黑暗的恐惧来自童年时期。他是一个蔬果商家里最小的孩子,父亲经营的那类商品容易腐烂的特质经常令他感到不安。在他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在黑暗中醒来,整间屋子一片漆黑,他找不到父母,他们出去散步了。此后,对黑暗的厌恶伴随了他一生。
他觉得黑暗代表的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而他一直喜欢熟悉的事物。他说:“人永远都不可能知道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潜伏着,也不希望知道,看不见的东西才会让你感到害怕。”
他不喜欢改变,尤其不喜欢搬家,他觉得那就像在承受一种病痛。她便陪着他,不搬到更大的房子里。
他热衷于减肥,为了让他觉得好受一些,她便陪着他一起减肥。他吃什么,她也吃什么,结果他没瘦下来,她却瘦了下来。他曾笑着告诉朋友,他不敢减肥太久,否则他那尊敬的夫人很可能会瘦到完全消失。
他们相伴了一生,他最感激最心爱的女人只有她一个。有人说,导演的创作激情缘于对女演员的爱,可她从不怀疑他,也不嫉妒那些金发佳人。她知道,电影一结束,他最想回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家。当年迈的他们被病痛折磨时,他最难过的是,让她感兴趣的事越来越少,她的虚荣心已经消失了,他很怀念它。他无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他从没想过他会比她后死,这太可怕了。
他们最后一次出席公开场合的活动是那次美国电影研究院颁给他终身成就奖的大会。
在大会上,他提到四个人:“四个人中的第一位是电影剪辑师,第二位是编剧,第三位是我女儿帕特的母亲,第四位是一直在厨房中展现奇迹的优秀厨师——她们的名字都是阿尔玛·雷维尔。”
他伤感地说,这可能是他和她最后一次出席这种场合,可能是他在公众面前向她表示敬意的最后一次机会。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除了他的妻子阿尔玛——多次中风的她,身体早已很虚弱了,这天能来到这儿,完全是依靠她对丈夫的爱。
回顾这一生,她说:“在一起那么多年,我的丈夫从未让我觉得无聊,我相信不会有很多女人这么说。”
是的,男人爱女人的最好方式,就是不让自己的女人觉得无聊。
七年四个月十二天
谢沁立
每天清晨,病房里都会传出“哎……哎……”的呼唤,通常要持续两三个小时。声音是从一位93岁老人的喉咙深处发出的,沙哑难听。老人因脑中风瘫痪多年,现在又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几年来,老人不停地住院、出院、再住院,医院成了他实际意义上的家。他头发稀疏,满脸褶皱,表情淡漠,外表已衰老得不会再有任何变化。在医生眼里,他的变化只是病历夹中不断增加的页码,体温单、查房记录、会诊单、血液检验单、X光检查单……一张张,经年累月,很快就成为厚厚的一沓,需要护士定期整理。
陪伴在老人身边的,除了护工,就是他的老伴儿。每天,他在床上躺着,夜里不睡觉,白天却睡得迷迷糊糊,接连把几位护工折腾得选择离开。老伴儿从不在医院过夜,总是上午9点到病房,下午3点离开,雷打不动。9点来,是因为科室主任总是在这个时间查到老人的病房。医生查房时,她虔诚地望着可以做她孙辈的医生,屏气聆听医生说的每一句话。
每天她都和医生、护士打交道,只言片语中,大家知道了她和他的往事。
他是研究所的技术人员,和工程图纸打了一辈子交道;她是中学老师,和孩子打了一辈子交道。退休后,老两口平静而规律地生活着,在他86岁、她80岁之前,他们的身体相对健康,生活能够自理。但一场脑中风改变了他们生活的程序。他先是半身瘫痪,然后脑子变得迟钝,最后只能卧床。他如果知道自己大小便失禁,一定羞于见人,但幸好这一切他都不知道,所以他的心里也许还是快乐的。她笑着这样嗔怪他。
他们有两个孩子,都在国外生活,也已到花甲之年。最初老人生病住院时,孩子们回来照顾过一阵,但不久就返回定居国。她说,孩子们有自己的生活,只要自己活着,她就会陪他走完人生最后的岁月,能陪多久就陪多久,这是他们60多年前结婚时的约定。
他每天都在等待。病中的岁月是如此漫长,他似乎每一天都在等待那个永久的归宿。在等待中,他的目光是呆滞的、空洞的。而每当临近早上9点钟,她的脚步走近了,他的眼神立即有了光彩,那是瞬间就闪亮的光彩。等她走到身边,他会随着她的身影转动着眼球,此刻,那眼神不再空泛和呆滞。似乎她来了,病房里就有了阳光,就有了鲜亮的色彩。
他还没有失语时,还会撒娇似的向她告状:“疼,疼啊!他们打我。”那求助的眼神竟与幼儿无异。她笑吟吟地拉着他的手,用哄孩子的口吻说:“不疼,不疼。他们为你拍背呢,是舒服,不是疼,对吧?”他“嘿嘿”笑了:“对。”
他失去了吞咽功能后,吃饭时,护工把牛奶或是打成稀糊糊的食物用针管打进胃管。她在一旁调侃他:“你倒省事啊,连奶都懒得喝了。”他听懂了,“哎、哎”地发出声音,嘴角扬一扬,像是微笑。
午饭过后,护工为他翻身,让他侧身躺着。他下意识地弓着身子,肢体僵硬地动着,一只手紧紧攥着盖在身上被单的一角,躁动着,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她坐在床头的椅子上,先是将他穿的衣服捋平,然后,自然地将自己的手掌握成空心的拳头,为他轻轻地有规律地拍着背。他不再躁动,面部肌肉舒展开来,享受着她的拍打,继而闭上眼睛,微张着嘴巴,沉沉地睡了。她低着头,弓着背,神态专注地拍着。她的手也是一双衰老的手,上面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通过手传递给他的温情。她拍着拍着,会打一个很短的小瞌睡,只片刻,就一个激灵把自己惊醒,再欠身去看他的表情。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的身上,金黄色的身影凝成一幅美丽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