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场、走廊、体育馆,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双肩包只背一根肩带,嬉笑追打,张扬肆意。
“不知道,我都没有近距离接触过陆然,他长什么样子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就是喜欢。”在问到夏为什么会喜欢陆然的时候,得到这样无法再回应的答案。
只是唐倩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像夏这种古灵精怪的女孩在恋情上执迷却又胆小匆忙?
“做什么哦,我等了好久。”唐倩云看着朝自己跑来的夏,撇撇嘴。
“小云,你看看这个。”夏没有回应她,而是像炫耀一般摊开手心。
“什么啊,纸条而已嘛。”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平静地躺在夏的手掌上。
“是他的准考证!我们在同一个考场考试,考完他就走了。交卷后我偷偷撕下来的。”
“你连这个都保留着哦。”
“没办法啊,我都没和他讲过话。”夏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口袋里,“小云,要不你帮我问问?”
“啊……问什么?”
“当然是陆然啊,哎,你帮我问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不要,你干吗不自己去啊?”
“因为我只认识你一个人啊。”夏摇着唐倩云的胳膊,露出俏皮的笑容,“帮帮忙啦。”
C
夏天的某节体育课。做完体育老师规定的练习之后,男生们都跑去打球,女生们都回了教室。唐倩云则照例拿了一本书,塞着耳机躲到操场旁边的树阴下。
感觉有双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唐倩云抬起头来。
陆然站在阳光能触及的边缘,光与影的交界处。他身后是逐渐变得隐约的蝉声,以及整个明晃晃的夏天。
“同学,这里有人吗?”陆然指了指唐倩云旁边的矿泉水瓶。
“没有啊。”唐倩云慌忙拿起水瓶。
“噢。”他走到旁边坐下来,扯着领口来回扇动。唐倩云微微往右挪了一点儿。
“嗯……我这里有水,给你。”唐倩云迟疑地拿起旁边的矿泉水伸到他面前,然后舔舔嘴唇,半天才咬出几个字,“没喝过的,你喜欢的薄荷味。”
“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薄荷味?”
“啊……我只是随便说说啦,呵呵。”
“是不是哦,这么准。”陆然朝她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然后拧开瓶盖像小牛犊一样咕嘟咕嘟灌下去。
陆然,高二年级六班。篮球队,水瓶座,恋白癖,喜欢薄荷味矿泉水……
唐倩云看着面前的这个男生寻思,这些关于他的零星琐碎,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得那么清楚的呢?是夏告诉自己的吗?又好像不是,它们仿佛很久以前就一直存在于自己的脑海里。
“陆然,快点儿。”那边一个看不清楚样子的男生朝这边招手。
“知道啦!”他用手背抹了下嘴巴,站起身有点儿无奈地耸了耸肩膀,“那我先走啦。”
“嗯……啊,请等一等。”唐倩云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你……有没有女朋友?”
“嗯?”男生惊讶地挑起眉毛。
“夏让我问你有没有女朋友。”尽管把身子挺得笔直,语气里依然能够觉察出一丝颤音。
D
“唐倩云?”
昏昏沉沉的地铁里,唐倩云把书包抱在胸前垂头打着瞌睡,突然冒出陌生的声音让她不由得猛地直起身子。
睁开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陆然坐在自己旁边。
“你、你知道我的名字?”
陆然指了指唐倩云胸前的走读证,狭长的笑眼往上形成一个轻微的弧度。
“啊,差点儿忘记了。”唐倩云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慌慌忙忙地打开书包翻找着,“在哪里呢?明明是放在这里面的呀。怎么会找不到!”
“是在找这个吗?”陆然低下头看见一个棕色的笔记本,翻开确认了一下,然后递给唐倩云。
“是的是的。”
“呵,估计你打瞌睡的时候从你包里滑出来的。”
“噢,谢谢。”唐倩云从笔记本的封皮里拿出一封叠得四四方方的信,“夏让我转交给你。”
“嗯?又是夏?你还没告诉我那个夏到底是谁呢。”
“一个女生啊。”
“……我肯定知道她是女生。”陆然脸上冒出几条黑线。
“还有……她跟我一样是短头发,发型、身高,也和我差不多。”唐倩云抬起头来,皱着眉头似乎在回想,“好像只有这些了。”
看到唐倩云一脸无辜的样子,旁边的陆然早已瘫软成一堆线条。
E
唐倩云趴在课桌上皱着眉头,脸上犯着牙疼的表情唉声叹气。
今天早上在楼梯口被陆然拦住,一本正经地说他想跟夏单独说一些事情。但是自己当时却不争气地红了脸颊,大脑空白,莫名其妙结结巴巴地答应帮陆然转告给夏。
可是,明明自己一连几天都没有遇见夏了。仔细回想,最后一次与夏见面好像还是上个星期自己把信转交给陆然的那天。
所以至于后来唐倩云怎样厚着脸皮在陆然面前说出“不好意思啊,那个……我这几天联系不到夏”这样明显会让人怀疑的理由时,比起脸上缓缓画下粗粗的黑线条外加汗滴的唐倩云,陆然却表现出一副“早就料到会这样”的气定神闲的表情,这无疑更加让唐倩云难堪到面部抽搐。
“果然是这样啊,那算了。”陆然转过身准备离开。
“请等一下。我们可以去天台那里,我就是在那里认识夏的。”
“噢。原来如此。”无声的光线衬托着他,那一瞬间唐倩云好像看到陆然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意味。
F
日落以后,天黑以前。仰望此时的天空,玫瑰色的霞光一直变换到天和地相接的地方。
“小云,我们还是不要再等下去了。”在天台上等了一下午的陆然起身活动活动酸疼的关节。
“请再等一下,夏应该快来了啊。”唐倩云焦急地看着通向天台的走廊。
“其实根本没有夏这个人,对不对?”
“什么?”唐倩云不解地抬起头。
“有时候我在球场上不经意抬头,会看到这个天台,每次看到的只有你一个人,并没有其他女生。”陆然脸上露出一丝狡黠,“还有,为什么夏写给我的信会和那天我捡到你的笔记本里的字迹是一样的呢?”
“那个……那是因为……因为……”因为后面就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像是被当场拆穿的杂耍艺人,即将面临被观众嘲笑的窘迫。
“自信”“开朗”“温和”,这些熠熠生辉的词语都可以妥帖地用在陆然身上,而唐倩云自己呢?想来想去也只有“默默无闻”这个词最贴切。这样的自己怎么配得上陆然呢?
于是在那天,唐倩云幻想出一个只有姓没有名的女孩——夏。假装喜欢陆然的是夏。而作为夏唯一朋友的自己只是在帮夏认识陆然。这样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接近他,默默地待在他身边。
“你说得对,根本就没有夏这个女孩,这一切都是我骗你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唐倩云用力抹了一下,“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G
从早上刷牙开始到睡觉前摘掉隐形眼镜结束,每天不过是晨会、集训、上课下课、早自习晚自习。
日子变得好像平静了许多。
下了一场不算太长的雨,气温也开始有下降的趋势。天气预报说最炎热的夏季就快要结束了。
晚上准备睡觉前,唐倩云又坐到写字台前,拿出纸笔,就着夜色写一封信。
第二天清晨,唐倩云还在极浅极浅的睡梦中。前一晚迷迷糊糊写下的字句依旧散乱在写字台上。光线在纸上均匀铺开,一点儿一点儿渗透到那些深深浅浅的笔画中。
“亲爱的夏,认识你的这个夏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记得了。就像同样不知道你会在哪天同我完完全全告别一样。书上说,人都是在一瞬间长大的。闭上眼,再睁开,这个过程中,我们被风吹开刘海儿,挺拔了腰肢,抬起了越来越骄傲的下巴。也许有一天你发现你面对喜欢的人再也不会胆小匆忙,而我也不会再去稀罕学姐的校服裙的时候,青春却早已飞过换日线。谢谢你在这个夏天陪着我。很久以后,当我们逆着河流去追溯那已经渐行渐远的年岁,会发现那个夏天我们一起走过的路,脚印不分彼此。夏天就这样过完了,却什么都没留下。”唐倩云蜷坐在天台的角落,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缩成小小的一团。
自上次被陆然拆穿,从天台上狼狈地逃走后,唐倩云好像就再也没有上来过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一个叫作“夏”的女孩陪自己站在这个天台迎风眺望了。
“但是,留下了我呀。”
熟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唐倩云抬起头,笑了起来。微微有些温热的视线里,是自己曾经无数次闭上眼睛就看到的画面。
限量版爱情
流嘉
(壹)
我趴在阳台上,看着张明辉走出小区门口,一点一点地走进沉沉暮色中。他背上有一只硕大的双肩包,里面装满他的衣服鞋子,鼓鼓囊囊,远远看过去,像极了一只离家出走的海龟。
被赶出我租住的公寓那一刻,张明辉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就是一只无药可救的土鳖!
这只土鳖是个年方25的小导游,唯一的爱好是存钱,最大的美德是抠门儿。当张明辉花了半个月薪水给自己换最新款iphone时,小导游手里还是2006年款的诺基亚。张明辉嚷嚷要去吃昂贵的日本怀石料理,小导游已经端着做好的紫菜包饭往嘴里塞了。
张明辉看着我,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沮丧,仿佛希望从未认识过眼前这个女生。他说了一句话,很官方,但我相信他在这一刻,绝对是真诚的。
他说,你严重拖累了我的生活质量。
嘴里的紫菜包饭来不及咀嚼,呛鼻的芥末油已经直冲脑顶。我被堵住了嘴,冲昏了头,吼了一句,滚,带着你的臭钱滚。张明辉没有多少钱。他只是一个在外企上班的小白领,工资不算高,但是在对待生活品位的追求上,绝不是一般地高。
和我在一起之后,张明辉一度对我的生活方式很困惑,为什么当年他看到的那个拖着限量版名牌旅行箱的女生,现在竟变得如此低俗吝啬。
张明辉怪叫一声跳了起来,像一个被骗失贞的无知少女,难得的是他仍然心存疑虑,我想,有朝一日揭穿我的老底,应该是他坚持和我在一起的最大动力。
但是他在这场遥遥无期的马拉松比赛中,终于失去了信心。他害怕二十年后,灰姑娘还是灰姑娘,变不成多情多金的白雪公主。
这个场面一直在酝酿,两个人心里都有预演,但是真正爆发的那一刻还是像被某个陌生人赏了个耳光,兀辣辣地生疼。我退回到客厅,碟子上的芥末油像凝固住的眼泪。
(贰)
张明辉回来收拾东西的时候,身后跟了一个女人,短头发,细长的四肢,裹在黑色的大衣里面,看上去优雅极了。但她比张明辉更可恶,她直接称呼我为——张明辉的土鳖前女友。
我顺手抓起桌上那管廉价的芥末油,泼在她高贵的脸上。
她在惨叫的同时,没有忘记报警,我被警察带进警车。临走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张明辉,后悔没有顺带把这个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懦弱男人一起泼了。
我手里有一瓶快意恩仇的芥末油,天下无敌,它比我的男人更能保护我。
关进警车的那一刻,我终于号啕大哭,仿佛被欺负的那个人是我。开车的那个小警察一直憋不住笑意,整件事情在他看来就是一场闹剧。在一个红灯前面,他递过一张面巾纸,说,别哭了,又没把你怎样,不就是回去做个笔录嘛。
辖区派出所布置得很像海岩的电视剧。平房、水泥地,院子里有一棵茂盛的月季,花开得热闹纷繁。办公室门口卧着一只脏兮兮的小黄狗,带我回来的小警察过去摸摸它,抬起头来对我笑着说,这是我捡来的。
小警察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白白的,在阳光下像含着晶莹的白玉。我喜欢牙齿好看的男生,张明辉也有一口好牙,但是他伤害了我,他的白牙齿狠狠地咬在我的心上。我没有省略掉张明辉对奢侈生活的迷恋,同时夸大了他的喜新厌旧。我的控诉让面前朴素的小警察心软了,他放了我一马。
有时你认识了某个人后,你才会发现他出现在你生活中的频率如此之高。作为辖区片警,小警察帮楼下大爷修理过漏水的马桶,帮邻居们调解过噪音纠纷。当然,在我深夜出来倒垃圾把自己反锁在门外时,我想到的,也只能是小警察。
小警察一头大汗地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把整个门锁卸了下来完事。他满脸通红地对我说,虽然技术不怎么样,但以后不论有什么事,随叫随到。
打开房门,满屋子的芥末油味混合着夜晚的静谧,辛辣中有温暖的馨香,竟有一丝振奋人心的清爽。在和张明辉分手后的第65天,小警察成为我的新男友。
(叁)
拯救爱情的,不应该是另一段爱情。
可是我迷恋上了小警察的小虎牙,那么纯洁和动人。更重要的是,我们都是热爱朴素生活的小青年。闲暇的时候,我们会搭公交车去很远的花卉市场买盆栽的茉莉、栀子,去布料市场买布头做拼布床单,我们把那只流浪狗带回家收养,我们过得节俭却快乐。
小警察有时会告诉我他小时候的事情,我听得津津有味,却被他的一句“你小时候呢”,彻底打消了兴致。我能说什么呢,难道我能告诉他,我父亲因贪污在服刑,身为警察的他会怎么看我和我的家庭。
我把那只像定时炸弹一样的限量版旅行箱,藏在家里最隐蔽的床底下。这只旅行箱,在父亲出事的前一天,被我藏在高中宿舍天台的角落里,逃过一劫。可是我身为国土局局长的父亲,没有这么幸运。
我永远记得父亲被带走的那一刻,反剪双手,戴着一顶灰色松垮垮的毛线帽,我伸出手想帮他拉一拉帽檐,却被拥挤的人群冲倒。
父亲被判了二十年。母亲和他离婚了,只剩我们父女两个,在高墙内外相依为命。他给我写了很多信,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不要迷恋物质享受,要做一个朴素的人。
我带着那只旅行箱,四处流浪。我不能丢掉它。你看,我的过去就是这样满载着甜蜜的罪证。如果没有这只箱子,半夜哭醒的时候,我会觉得心里空空荡荡,一切未曾拥有过。
它是长在我心头的一颗肿瘤,无时无刻不彰显着将近十年的流离与孤苦,可它已经长成我的心头肉,若割舍掉它,我的心也将停止跳动。
2008年夏天,我拖着它准备搬到新的公寓。酷暑毒日下,年轻的张明辉将停在面前的出租车让给了我,他说,小姐,这只箱子很稀有呐,是限量版吧?!
张明辉是识货的,但最终还没来得及猜透我的身世,我们就结束了。
而现在呢,我又该如何对小警察解释我这限量版的人生?
(肆)
每个月的25、26号,我固定消失。我说要带团出去。小警察没说什么,我宁愿他相信我。
那两天是探监的日子。恨父亲吗?很难说不恨。我多么希望时光可以倒流,父亲还是那个平凡的小职员,我们住在拥挤嘈杂的筒子楼,父母只是普通的世俗夫妻,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一地鸡毛。我会有正常女孩的生活,带着男朋友回家吃饭,父亲会牵着我的手走过红毯,微笑着把我交给另一个男人。可是这一切本该属于我的琐碎淡定的幸福,尚未见得一丝萌芽,就被他无意中扼杀了。
现在的我,赎罪一样活得那么辛苦,我学着原谅父亲和母亲,但是,我怎样才能学会张开嘴告诉我的男友,我支离破碎羞愧难当的家庭。谁能给予我足够的谅解,以及足够长久的、以命相抵的信任?
虽然没有信心,可是我多么希望小警察是我的容身之地。因为我早已经习惯了他的朴实与简单,烟火人生,那么长,但是又那么短,荣华富贵,也抵不过一粥一饭的相伴。
爱情虽然美好,但它的致命伤,叫作怀疑。其实小警察早就发现我的行程有纰漏,他不止一次地追问,你到底去了哪里?我小心翼翼地隐瞒,以爱的名义用尽力气把谎言自说自话地编织下去。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他说,你的眼睛,他比划了一下,比你要诚实。
我紧紧地抱住他,终究没有勇气开口。他愣了一下,轻轻地推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