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开门见山地问:“姐,你在那儿做什么工作?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姐沉默了很久,才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秀儿,你好好读书,别学姐。”
秀儿的头“嗡”地一响,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
越来越多的流言充满秀儿花一样的年纪里,秀儿觉得这是一种奇耻大辱。每次想到那个接电话的凶巴巴的男人,心中的厌恶和憎恨便逐渐蔓延到姐的身上。久而久之,那思念姐的心也逐渐地淡了。秀儿将姐的相片塞进了灶膛,铆足了劲儿读书,对她而言,雪洗耻辱的唯一途径便是考上大学。十年寒窗苦读,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娘在自家院里办了十桌酒席,宴请乡亲。秀儿扶着娘一桌一桌地敬酒,众人都夸她聪慧上进,娘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走到第八桌,闹哄哄的场面突然静了下来。秀儿看见姐穿着丝绸印花短裙和高跟鞋,撑一把绣了花边的粉红色洋伞,笑意盈盈地朝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近。秀儿僵在那里,如千万根芒刺扎在背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狼狈至极。安静片刻的场面忽然失控,乡亲们一声高过一声的私语,无比清晰地传到秀儿的耳朵里。秀儿心中那些积蓄已久的愤懑倾泻而出。她一言不发地站在姐的对面,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狠狠地剜了姐一眼,然后一扭身进了屋,关上门。
众目睽睽。她不愿跟姐多说一句话,不愿乡亲们将她和姐视为同一类人。
姐愣在原处,张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泪水盈眶。
娘过来拉住姐的手,姐凄然地笑道:“秀儿不高兴,我就先走了吧。”
秀儿上的大学也在省城,学习之余,她便揽了一些做家教发传单的活儿,赚取生活费。
这天黄昏,天阴阴的快要下雨。秀儿到一个居民小区发传单,下楼时正好一个送水工扛着一桶水上楼。楼道里光线昏暗,异常狭窄,那送水工见有人下楼便将身子一缩,紧贴着靠里面的墙,小声地说:“你先走吧。”
声音虽然微小,可在秀儿听来却如同雷霆万钧。她浑身一震,停下脚步回过头。
昏暗的光线下,送水女子低着头,微微地喘着粗气,贴墙而立,背上负着一只大水桶,瘦弱娇小的身体裹在一身工作服里,眉眼之间透着几分挡也挡不住的娟秀。咫尺之内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秀儿暗地里恨透了也骂够了的姐。
姐一直低着头,弯曲的背上驮着大大的水桶,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缕缕发丝滴答而下。
秀儿鼻子发酸,喉间发紧,心头一酸,泪如雨下。
“姐!”她颤声唤道。沉闷的空气中,那送水的女子缓缓抬起头来,艰难地立直身子,惊愕万分地说:“秀儿,你怎么在这里?”
与此同时,她肩背上的水桶轰然落地,水倾泻而出。
所有的传言都是荒唐的,真相竟比清水还要清。
在街头拐角的送水小店,没有文化也没有背景的姐做了八年的送水工。这是一份连男人都嫌累的粗重活儿,吸引姐的,不过是稳定而可观的收入。
姐照相和回家穿的那些漂亮行头,都是从送水小店老板娘那儿借的,她想让家人相信自己在外面过得很好。姐不愿让娘担心,不愿秀儿放弃学业。
很久之前在书上看到的那句话,姐一直没有忘记:姐妹俩前世是同根而生同枝而栖的两生花,修满千年,今世才可投生为姐妹。两生花,迎风开。一朵草草收场,只不过为了让另一朵更加绚烂地开放。
送一桶水,一块钱。八年里,姐总共往家寄了九万六千块钱。
九万六千块钱便是九万六千桶水,便是几万里路。
那几万里路,便是姐整个的花样年华。
弟弟
林子
弟弟比我小两岁,陌生人一见我们俩,肯定会认为他是我哥哥,而且最起码要比我大十岁。
很久以前,家里太穷,爹没法供我们兄妹六人同时上学,只好让大姐和弟弟辍学。不久,大姐就出嫁了,而弟弟则帮他干农活。那年,弟弟才十岁。
我们兄妹几个上学的年级越高,用的钱就越多,十几岁的弟弟只好外出打工。
终于,我们兄妹几个先后毕业,又开始为工作奔波,为各自的小家庭操劳。爹老了,弟弟的婚事一拖再拖……弟弟也不为自己娶媳妇攒钱,把每年打工挣来的钱一部分用于供养老人,一部分支援我们的急用:要调动、要买房、要结婚……尽管我们几个都有了工作,可是农村的孩子在城里打拼真的好难好难,每个月的工资都不够花销。唉!眼看弟弟快三十岁了,在村里的“光棍队”都挂了号,爹在召开一次紧急家庭会议上说:“无论谁多困难,也不能再挪用他的钱;在他三十岁之前必须成家;他已经为你们操劳了快二十年……”是啊,一晃快二十年了!
于是,我们兄妹几个决定,每人给弟弟赞助五千元,帮他成家。爹老了,我们都很忙,好不容易才给弟弟找了一个对象,我们大家都很高兴。在弟弟结婚时大摆宴席,我们终于完成了老爹的心愿。可是,谁料到弟媳竟不能生育。我们兄妹几个合计着让弟弟离婚算了,可弟弟怎么说也不同意,他说:“她也是个苦命人,实在不行,领养一个小孩算了。”
不久,他将爹娘托付给大姐照料,带着弟媳远到他乡谋生。近两年时间,我们一直没有他的音讯,直到前不久,才知道他的所在地。我们几个都心急如焚,我决定去探望他。
那天,直到晚上,我才找到弟弟,他刚从工地上回来。弟弟更加苍老了,头顶上的头发都快脱完了。
弟弟领着我去他“家”。房子里只有一张双人床,两床铺盖,几个纸箱子,一个石英钟。小侄女是领养的,虽很瘦弱,但很听话。屋里灯光昏暗,弟媳说:“电费很高,房东还要加损耗……”
临走时,我掏出五十元钱给小侄女,可他们说什么也不要,还说:“你们刚买了房,又要装修……城里太费钱……”
我硬把钱放下。弟弟推出三轮车,把我送到汽车站。他把我放在家里的半盒香烟塞给我说:“哥,这烟你拿走,我不抽这种贵烟,放着浪费了……”
汽车出了站没两分钟,弟弟打来电话:“哥,那钱你留着,我把钱放在烟盒里了……”
“什么?快,快停车!”我发疯似的跳下了车。
好不容易追上了弟弟,我慌慌张张掏出一百元钱,塞给弟弟,扭头就走。客车过来了,我又上了车,掏出烟盒一看,里面装着一百元钱。我不由得一慌,在兜里乱掏……啊,天哪!我竟把别人找给我的那张假币在慌乱中塞给了弟弟……
我再次下了车,一直找到弟弟所在的工地,告诉弟弟:“那是张假币,哥再给你一百元,不,两百元……”
弟弟淡淡地说:“哥,我已经把那假币撕了,人家哄了咱,咱可不能再哄别人,不然,心里会不安的……”
再次离开弟弟时我鼻子一酸,泪如泉涌。我暗暗想:我们都是黄土高原上的一撮土,我有幸被加工成砖,但已失去了本性;而弟弟仍如那黄土,依然淳朴、敦厚。
弟弟的冰糖
昂格图(蒙古族)
因为生活拮据,弟弟八岁那年就被送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寄养了。临走那天,母亲为弟弟洗漱得干干净净,给他穿上刚缝好的新衣裳,帮他系好衣扣,戴上帽子。弟弟把新衣裳看了一遍又一遍,单纯地笑着。缝衣用的布料,是我们兄弟几个人从野外捡骨头卖到供销社,用卖骨头的钱买来的。
“记住,去了别人家要管那家的阿姨叫妈妈,管那家的叔叔叫爸爸,要听话,别总睡懒觉。”母亲跟弟弟说了很多话,在弟弟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又一下。
远处传来马蹄声,那家的叔叔骑着走马到了我们家门口。母亲给他熬奶茶时,我们兄弟几个出去把羊群赶了回来。“黑小子”和弟弟恋恋不舍地黏在一起。“黑小子”是弟弟在风雪天从野外捡来的羊羔,母亲就把它指名给了弟弟。
临走前,那位叔叔给我们兄弟几个每人分了一块冰糖,此时母亲却不见了。那时我们都想,如果母亲在场,那位叔叔一定也会给她一块冰糖。弟弟跟着那位叔叔走了,走时很快乐,像是要去参加那达慕似的,我们几个用羡慕的目光送他们远去。等弟弟走远后母亲才回来,眼睛红肿着。我们把那位叔叔送给我们的冰糖在母亲面前晃来晃去,母亲却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母亲没收了我们手里的冰糖,将它们牢牢锁在家里掉了漆的红柜子里,说:“孩子们,乖。等你们去看弟弟时将这些冰糖带上。”母亲说着两眼就噙满了泪水。那时的我们都拉长了脸,想着如果没有给母亲看,那多好,冰糖就不会被她锁起来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们兄弟几个都争先恐后地嚷着要去看望弟弟。
说实话,不是因为我们有多么想念弟弟,而是为了那几块冰糖。小小的我们又怕自己的坏心思被大人看透,所以才成天嚷着要去看弟弟。暮春的一天,母亲打开锁着的柜子,拿出那几块冰糖,包好,递给我,说:“你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去看看你弟弟吧!”然后详细告诉我弟弟家的地方。我高兴极了,拿上冰糖便一跃而出。路上我看着怀里鼓起的冰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剥开包,一点一点地舔,等到弟弟家时多半的冰糖已被我舔没了。
弟弟瘦了许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上去像个野孩子。弟弟见我就开始哭,小肩膀一抖一抖的。我也忍不住跟着哭。那家的叔叔进来时,我和弟弟像是犯了什么错,挨在一起站在炉子旁边。那位叔叔的眼神有一种冷冷的光。
“你是谁家的孩子?”他的声音短促而有力。
“我……我……”当我说不出话时弟弟抢先说:“他是我哥哥。”“没问你!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圈里的羊少了好几只,你快去给我找回来!”那位叔叔说。弟弟受了惊吓,转身跑出了屋子。太阳落山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弟弟上哪里去找顺风而去的羊呢?我不安地望着窗外。
原来那家的叔叔阿姨膝下无子。母亲常说,没有孩子的人容易忘记善良。我一直在猜想那句话的真假。他们家比我们富裕多了,但是晚饭却只是掺有些许炒米的奶茶,简简单单地吃完了便准备就寝。外面刮起了大风,窗户纸在哗啦作响,让人心生恐惧。弟弟还没有回来。为节省灯油,那家的叔叔早早吹灭了灯,屋子里和外面一样漆黑了。
弟弟个头不高,像小老鼠一样胆小。那时我趁夜晚尿尿,经常开弟弟的玩笑:等我一尿完就迅速提裤子,大喊着“有鬼”往屋里跑,这时弟弟就会哭出来,像尾巴一样跟着我跑进屋。有一次我吓唬完弟弟往家跑,母亲却从里面拴住了门,我害怕极了,哭着喊“下不为例”,可母亲依然不给开门。这时弟弟轻轻推了我一下,说:“等我们安静下来,妈妈就会给我们开门了。”我们相互倚靠着站在蒙古包门口,我能感觉得到弟弟的心在“怦怦”乱跳,他屏住了呼吸。屋子里的母亲以为出了什么事,就给我们开了门。
弟弟是八岁的小大人,他喜欢家畜,走失的几只羊他应该很快就能找回来……思绪中我靠着墙进入了梦乡。开门声惊醒了我,弟弟回来了,满身风与土的味道。
弟弟的养父抬起头说:“羊找回来没?”
“找回来了。‘X字角’不知犯的是什么倔,自己跑了很远产下了羊羔,害得我好找。它下了个白色的羔,我抱回来了。”弟弟说,言语中充满了得意。
“羊羔呢?”弟弟的养母问。
“放羊圈里了。”弟弟说着,吸了一下鼻涕。
“去,把它抱回来,晚上它容易着凉,用黄油喂它就好了。”说着她划了根火柴,灯亮了。
已是午夜时分,弟弟胡乱吃了一些东西,衣服都没脱就钻到我身旁。我给他盖好被,他的小手紧紧抱住了我,我用脸贴着他的脸,将母亲给我的冰糖放进他嘴里。弟弟用被子捂住头说:“我想妈妈了。”他抽泣着。我只能默默地为他擦眼泪。那晚我们的枕头湿透了。
第二天我醒来时弟弟已经不见了,枕头上放着我给他的冰糖。
接羔的季节弟弟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羊群,所以他一大早就出发了。我拿着冰糖去找弟弟,我们在草场上相遇。弟弟笑了,能看见掉了牙的豁口里他的舌头在晃动。
“我就知道你会来。没喝早茶吧?给!”说着他拿出已经干硬的玉米饼,放在膝盖上掰成两半,将其中的一半递给我。我们吃玉米饼吃得津津有味。弟弟长大了,他懂得了很多事,这一点很让我惊讶。
“‘黑子’今天可能要产羔了,那乳房胀的;‘歌手白’估计也快了,不吃草,在原地转呀转的;‘高个儿黄’最不是东西了,总带着羊群跑,产了羔还嫌弃自己的孩子;‘朱红’最好了,每年都是双胞胎,今年也是,它还给‘高个儿黄’的弃羔喂奶呢。”说着弟弟还拉长音调叫道:“伊热——伊热(来),‘朱红’,切——格,切——格(音译,用来呼唤家畜)……”只见一只浑身长着朱红色毛的山羊放下它正在啃着的草一路小跑了过来。旁边跟着雪白的两只羊羔,看来真是一对双胞胎。在灌木丛中熟睡的一只羊羔也从梦中惊醒后跑了过来。弟弟趴在地上学着羊羔叫,然后冲向“朱红”硕大的乳房,站在两旁的两只羊羔也冲了过去……“朱红”悠闲地反刍,看着远处的山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最后跑来的一只羊羔吃不到奶,用刚刚隆起的犄角顶了几下弟弟的屁股,弟弟笑着站了起来,满嘴是奶汁。
“吃羊奶的本事我是跟我们家‘黑小子’学的。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那先生总偷吃别人的奶,也不怕把它顶死。”弟弟说着拍了拍衣服。
“还是那样,现在成了惯偷。现在它的个子也长了,也不怕母羊顶它了。你回去估计都认不出它了。”说着我们坐在一起。
“我求了妈妈多少次了,想把‘黑小子’留做种羊,可妈妈就是不同意,她说黑羊绒不值钱,可爸爸在的时候就很喜欢黑色。”
“我也喜欢黑羊羔,大年初七那天妈妈给了那只羊自由,妈妈说从此不碰它。现在它的毛长得特别长,你要能回去一看,肯定会叫你看傻了。”
“唉,其实我也想回去,可我不敢。”弟弟低下了头。
“他们想你都要想疯了,他们说等你回去给你吃奶油拌炒米。”
“我怕‘骑柳条马’。那天我鼓起勇气跟养母说要回家,她给了我狠狠的一巴掌,嘴里尝到血腥味时我跑了。我只知道妈妈和你们都在夕阳落山的那边,可还没过几道梁养父就骑着快马追上了我。他骑着马把我赶回家里,狠狠揍了我一顿。他嘴里说:‘家有家规,回去?你去哪儿?这就是你的家!’他用细细的柳条抽我,我没说话,死死地盯着他。打完我他又吻我前额,说:‘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瓦房、地上吃草的羊、坛子里的酸奶、箱子里的面粉都是你的。我是你父亲,她是你母亲,我们对你这样严厉是不想让你成为一个坏孩子。”弟弟说。后来他又“骑”了几次“柳条马”。弟弟“咯咯”笑,说那匹“马”就站在家里水缸旁边。弟弟还说,如果不睡懒觉,不丢牛羊就好多了。看着他,我竟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拿出早晨他留给我的冰糖说:“给,可甜了,早上你竟然忘了拿。”
弟弟把手藏在身后,说:“我不吃,一吃就总想吃,养母会说的,还是不吃为好。回家这事也一样,一回去就总想着回去。”弟弟突然又说,“一头羊产羔了,我们去看看。”那头母羊已经把自己的孩子舔得干干净净了,小羊羔蹒跚着找奶吃。弟弟拍手跳了起来,说:“‘黑小子’,我又多了个‘黑小子’。”在家时弟弟常和我们家的“黑小子”对话,我们经常看到弟弟和他不会言语的“黑小子”聊得火热。有时候弟弟管那个黑色羊羔叫“书记”。他说:“你是我的‘书记’,你想吃什么呢?吃什么你随便点!”当然,“黑小子”也什么都吃。为了给“黑小子”折最好的柳条吃,弟弟有一次从树上摔下来,崴了脚。
春天的白昼过得太快了,我们隐约感到肚子饿,一看日头才知道黄昏已至。趁着黄昏的光亮,吃饱后的畜群有一拨没一拨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