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县城读高中的三年,哥用他那瘦弱的身体支撑着家。爹的身体越来越差,总是一宿一宿地咳嗽,无法入睡。哥每次要带爹去医院看病,爹都推说没事不去,最后发展到吐血。哥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把爹拉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肺癌,且已经到了晚期。为了不耽误我的学习,哥没有把这个情况告诉我,也没有告诉爹,他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这巨大的压力。爹坚持不住院,说自己只是干活累的,过些日子就会好,硬是让哥把他带回了家。
这一切,我当时一无所知。
有一次,小雅悄悄地问我:“昨天,我看见你哥在医院卖血了,你知道吗?”
“卖血?”我很惊讶,难道是爹出了什么事了吗?我跑到哥打工的工地上找他。哥很是惊讶:“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回去,这里脏。”
“哥。你去医院了吗?”
“医院?”哥一愣,“没有,我好好的干吗去医院?”
“不对,你昨天去医院卖血了,小雅都看见了。你卖血干吗?你这么瘦怎么能去卖血呢?要是这样,我就不读书了,我不要你为了我去卖血,我不要……”我急得大哭起来,抓住哥的手,发现他的胳膊上有明显的针头扎过的痕迹。
“妹,你别哭,以后哥再也不去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看看你,人家会笑话的,这么大的姑娘还哭鼻子……”哥笑着哄我。
五
爹的病越来越重,眼睛无光,说话吃力。当我赶到家时,爹已翻不了身了,哥扶着爹靠在枕头上,流着泪说:“爹,你看,妹回来了,妹回来看你了。”
爹睁开了眼睛,因为咳嗽,话语断断续续。他拉着我和哥的手,嘱咐着我们以后的生活:“你哥太苦了,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他把自己都给耽误了。你将来要是出息了,可要对你哥好,爹对不起你哥……”
爹又转头对哥说:“好好照顾你妹,你们两个要互相照顾啊……”
在我和哥的哭喊声中,爹撒手而去,这个家就剩下我和哥了。十八岁的我们,失去了父母就像失去了一切。那天晚上,我和哥互相依偎着,守在爹的灵前,只有眼泪默默地流淌着。
我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我考上了省内的一所着名大学。接到通知书的那一刻,我哭了;而哥则捧着那一张薄薄的纸,对着爹娘的遗像,泪水长流。
“爹、娘,你们看到了吗?妹考上大学了,妹考上大学了……”哥说着跪在地上,不由地放声大哭。
我知道,哥是为我高兴。而在那高兴的背后,也一定在为自己悲伤!
我坐在了宽敞舒适的大学教室里,但是我知道,哥依然在拼命地为我打工挣钱,他对这一切从来就没有半句怨言。我常常想,如果那个早出生两个小时的人是我,我会像哥对我一样对他好吗?
二妹
缁衣
按照我家的习惯,先称呼排行,再在后面加“姐”或“妹”字。二妹实际上是我的大妹妹。
我从小性格文静,喜欢读书。二妹恰恰相反,她身材瘦小,伶俐得像只猴子,上墙爬树比男孩子还麻利。二妹七岁时,父亲拽着她的胳膊才把她拉到学校里。她从此成为老师最头疼的学生,上课不认真听讲,下课在校园里疯跑。她抓住柳枝用力一荡,就荡到学校的围墙上,在墙头上跑步如履平地。
二妹从小挨了多少打,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在我的记忆中,她小时候几乎经常挨父亲的打。
二妹十岁时,挨过最狠的一次打。那天自习课,她趁老师不注意溜到校外。校外是一块红薯地,薯块只有手指粗,她异想天开地要挖一块红薯吃,结果拔了一百多棵藤也没有找到一只大的红薯。那块红薯地是秀娟家的,秀娟娘把红薯藤堆在我家门前,跳着脚叫骂。父母出来赔礼,许诺秋后收了红薯,一定按收成赔偿——一百多棵藤要赔几百斤红薯。父亲气得脸色铁青,送走秀娟娘后,父亲就去找二妹。二妹见势不妙,便向村外逃去。可刚跑到村口,她就被父亲捉住,父亲把她按倒在地,用鞋底在她屁股上打得“啪啪”直响。二妹哭哑了嗓子,父亲才被几个过路的村民拦住。
二妹的屁股肿得像馒头,晚上睡觉不敢平躺,半个月后红肿才消了下去。这顿打,让她两个月没敢惹祸,可两个月后,顽劣依然如初。父亲说:“本性难改啊。”
我升高三,二妹小学毕业。学校开家长会,老师说我考大学应该没问题,父亲又喜又忧。二妹不上进,三妹年龄小,父亲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若能考上大学,父亲当然高兴,只是一个农民家庭要供三个孩子上学,就必须筹措一大笔学费,这让他感到很头疼。
一天晚饭后,父亲对二妹说:“你学习不努力,将来没什么希望,要不就别读初中了吧?”
二妹怔了一下,垂下头。这段时间,她的伙伴都在议论即将开始的初中生活,她们说初中学习累,老师很严厉。二妹还没上初中已经心生畏惧,不过她还是计划着去上学,倒不是她喜欢上学,而是因为她的伙伴们都在上学。
片刻,她就同意了父亲的决定。不必写字、算题,也不会因为没完成作业被老师罚站、揪耳朵了,多好!
父亲本以为他让二妹退学,二妹会哭一通,结果二妹只低了低头,就一口答应了。父亲对她的评价是:“真是没志气。”那年,二妹十二岁。为惩罚她以前学习不努力,也为杀鸡儆猴,给三妹看看不认真学习会带来什么后果,父亲有意让二妹干庄稼地里最苦最累的活。乡亲们对二妹说:“你是从南洼捡来的吧?要不,你爹怎么舍得让你这么受累。”
二妹一度相信了这句戏言,她盘算着去南洼找她的亲娘,她以为到她亲娘那里,一定是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快活得像在天堂里一样。
一天,她又挨了父亲的打,就哭着问母亲:“到南洼怎么走?”母亲听到“南洼”就笑了,那是大人们为哄骗孩子虚构的地名。母亲一抬头,看到二妹两眼泪花,知道她当了真,感到哭笑不得,便对她说:“你真是傻孩子,你看,你跟你大姐和三妹的眉眼多像,你们姐妹三人总不能都是捡来的吧?”二妹听了母亲的话,将信将疑。
二妹在地里干了一年农活后,父亲委托一位本家叔叔,在镇养鸡场给二妹找了份工作,交了两百元押金,二妹就上班了。临近高考,我回家拿考试费用,二妹对我说:“我挣了钱就给你买礼物。”口气中满是自豪。
忐忑不安中,等来了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父亲万分高兴,喝得酩酊大醉。
二妹在养鸡场的工作并不顺利,这份活并不轻松,晚上也要起来给鸡加水添食,但二妹干得很欢。她起早贪黑干了三个月,所养的鸡却没有达到标准,按合同约定,她不但领不到工资,还要把押金扣掉。
二妹大哭,场长只得说好话安慰她,并给了她三张十元的钞票。
二妹止住哭,把钱装到衣兜里,到公路边搭上班车进了城。城里有个小商品批发市场。物品琳琅满目、价格低廉,是乡下人心中的购物天堂。她曾在镇上见过一位时尚青年拉着一只皮箱走,觉得人家很神气,她认为,自己即将成为大学生的姐姐也应该拥有一只这么神气的箱子。于是二妹留下两元车票钱,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只红色人造革箱子。
二妹下了车。拖着这只人造革箱子,走了八里路,傍晚时分回到家。
父亲看到二妹时很吃惊,通过她吞吞吐吐的叙述,父亲才明白,原来二妹白干了三个月的活,不但没有挣到一分钱,还把押金赔了进去。父亲气不打一处来,上前给了二妹一顿拳脚,又去踢那只箱子。二妹扑上去护住,哭着说是买给姐姐的。父亲听说是给我买的,心就软了,却还是骂她:“这么难看的箱子,拿出去让你姐丢人吗?!”
我从同学家回来,看到二妹在角落里哭泣,屋子正中放着一只红色人造革箱子,上面压着菱形花纹,四周嵌着白边,俗艳热烈,神气活现。我夸她有眼力,选了这么好看的箱子。二妹见我喜欢,破涕为笑,她说:“老板也夸我有眼力,这是商城里最好看的箱子。”
我拉着这只劣质俗艳的箱子外出读书,二妹继续在家干农活。
这期间,二妹曾几次到附近城镇打工。她年龄小,个子矮,没文化,又毛手毛脚,几个月下来,除去生活费和损坏物品的赔偿费,往往所剩无几。有一次挣了几百元钱,却转眼被人骗走。后来,父亲承包了几亩地,二妹死心塌地在家种地,再也没有外出过。
一年又一年。我和二妹先后结婚,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各过各的日子。
父母老了,从地里到家里的活,都是二妹帮他们干。邻居们对我说:“你二妹一个人支撑两个家,真是不容易。”
二妹除了种庄稼,还侍弄着两棚西红柿,浇水、施肥、掐头、点花……绿渍渗进她手上的皮肤裂缝里,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我喜欢吃熟透的西红柿,二妹就给我留了两垄,等到西红柿熟透了,就装在箱子里进城送给我。
熟透的西红柿很容易被挤坏,二妹一路上小心翼翼。她怕给我丢脸,进城时总是描描眉、涂点口红,两只手洗不干净,就插在衣袋里,尽量不拿出来。门卫张大爷告诉我:“你姐姐找你。”我告诉他说:“那是我妹妹。”张大爷连声说:“不像,不像。”
二妹十二岁失学,已在农村劳作了十五年。十五年风吹日晒,她的脸上布满皱纹和雀斑,看上去苍老憔悴。看着跟她同龄的女子漂亮活泼的样子,我的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酸痛。
十五年的岁月磨砺,二妹完全认同了她的农民身份,她觉得城里人,包括我,讲究吃穿是应该的;她是乡下人,没文化、没见识,天生是受苦的命。我常把衣服买小一号,借故不合身送给她穿。时间久了,二妹就说:“你怎么总买小一号的呢?再说你买小了,可以退换的。”
一次,商场的皮包打折,我买了一个送给她,二妹满心欢喜,又很不安:“我背十元一个的包就行了,这一百多元的包,怎么舍得用?你上大学时用的箱子,才二十多元钱。”
提到那只箱子,我总忍不住心酸,二妹给我买那只箱子是倾其所有,而我给二妹买的这个皮包,只不过是从月薪中拿出一点点罢了。二妹,你在农村,但你也是女子,青春只有一次,你的青春岁月里,为什么不能拥有一只真皮包呢?!父母总认为,我是村里的第一位女大学生,给家里争了荣誉,其实,为这个家默默付出的还是二妹。这些年里,父亲总拿我当参照物对照她、指责她,她挨打挨骂,受苦受累,然而,无论对我还是对父亲,她都毫无怨言。我对她的好她都记在心里,她对我的好却认为是理所当然。
兄弟之情如手足,姐妹之情胜手足。这情,如一杯醇酒,在岁月里酝酿,越陈越香。
姐姐
双瞳剪水
那时,秀儿只有五岁,扎着两条小辫儿,在轻风徐徐的夏夜里,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看星星。
秀儿看着天上的星星,吃着红薯干问道:“姐,你说爹啥时候回来?”姐坐在秀儿的对面,望着秀儿甜甜地一笑,说:“我也不知道呀。”
红薯干是娘晒了拿到集市上卖剩下的,形状难看且粗硬难咽,可是姐一块也舍不得吃,全都留给秀儿。秀儿一边吧嗒着嘴一边兀自做着美梦,说:“姐,我觉得爹过两天就会回来,背一个袋子,里头装着棉花糖呀、糍粑粑呀、新衣服呀!哦,对了,还有一个大芝麻饼,闻一下,香喷喷,咬一口,直掉渣!”
秀儿用手比画着那饼的样子,又咽了咽口水。姐拿针在头皮上蹭了一下,叹道:“是呀,爹已经走了三年,也该回来了。”
姐比秀儿大七岁,爹走的那年,她九岁,秀儿两岁。
对于爹,秀儿没有一点记忆。关于爹的点点滴滴,全是从姐那儿听来的。姐说,祖上血脉单弱,到爹这儿,已是七代单传。爹求神拜佛一心想要个儿子,却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娘被逼着东躲西藏地生下了第三个,可还是个女儿。爹气愤地吼道:“娘的,又是个赔钱货!”骂完后甩手出了门,从此便再也没有消息。
娘又急又气,央求村人四处寻找,终究没有结果。那刚出生的婴儿也由于先天不足,不到七天便夭亡了。娘伤心过度,整天以泪洗面,月子里就落了病根,一年四季离不开药罐子。
都说男人是家里的天,这天塌了,日子也就难过了。母女三人每天起早贪黑,做了又做,省了又省,只是勉强糊口。
姐勤快懂事,什么活儿都抢着干。秀儿也依赖姐,吃饭、睡觉……一时一刻也不离开姐,连学校开家长会,也是喊了姐去。老师当众表扬秀儿,让秀儿的家长介绍经验。瘦弱娇小的姐站起身来,将脊背挺得直直的,骄傲地大声说:“我家秀儿成绩好,没别的,就是用功。”
书中说,姐妹俩前世是同根而生同枝而栖的两生花,修满千年,今世才可再投生为姐妹。姐将书指给秀儿看,姐妹俩拥在一处,笑做一团。穷苦困顿的日子,姐妹俩依偎扶靠,温习着心底那仅存的一点小小的温暖与希望。
等啊等,等到第十个年头,爹还是没有回来。日子越过越艰难,眼看着秀儿就要辍学。姐拉着娘的手说:“我和邻村的小桃一起到省城的电子厂打工挣钱,秀儿留在家好好读书,她是块读书的料,莫耽误了。”秀儿泪光盈盈地望着姐,姐过来拉着秀儿,张开口却哽咽了。秀儿知道姐也舍不得自己。
姐去城里后便寄了信回来,寥寥几行字,全是“一切都好”之类的话。姐读书不多,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秀儿却像得了宝贝一样,夜里躺在被子里也不睡觉,只是把那信纸翻来覆去地看,直到夜深。娘嗔怪她:“还不睡,明天不上学啦?!”
日子像屋后小桥下的流水,悠悠地淌着。姐临走前种在院子里的那棵竹子节节拔高,很快便高过了屋顶。
秀儿长高了,穿着姐从前穿的白色的确良衫,梳着两条黑油油的辫子,站在屋前的楠竹下,想起姐,抿着嘴傻傻地笑。上了中学,秀儿还是年年考第一。说给姐听,姐笑得合不拢嘴。
姐每月固定从城里寄一千元回来。娘给秀儿交了学费,又给秀儿做新衣。娘说:“你姐托人捎话来说,学校里读书的孩子最要面子,可不能委屈了你。”
剩下的钱娘就存进银行里,说以后给秀儿上大学用。
村里人都羡慕娘养了两个能干懂事的闺女。娘也整天乐呵呵的,不知不觉间,病竟好了一大半。
姐寄了照片回来,是在公园里照的,流水潺潺,杨柳依依,十九岁的姐就站在树下,巧笑嫣然,顾盼生辉。
秀儿将姐的照片夹在书里,上课时也忍不住拿出来看,看得太专注便被老师发现了。老师生气,虎着脸来收照片,秀儿咬着嘴唇紧紧地拿着照片不肯松手,两相用力,那照片便“哧”的一声被撕为两半,秀儿见状伏在课桌上大哭起来。到底是勤奋好学的优秀生,哭得惨兮兮的,老师也心痛,叹口气对秀儿说:“那就收起来吧,下不为例。”
这年冬天,邻村姑娘小桃回来了。她说,那电子厂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一天做十多个小时的活儿,一个月也只挣得三百块钱。有好事者便将站在一旁的秀儿一指,说:“那她姐呢?她姐一个月咋能挣一千多呢?”小桃把嘴一撇,翻个白眼,露出满脸不屑的神情,说:“谁叫她姐长得俊呢?她呀,在电子厂做了一个月就走了。”
秀儿的心“咯噔”一沉,脸上如火烧一般,低下头匆匆离去,路过儿时嬉戏的小溪旁时,泪水簌簌而下。
村里的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说秀儿她姐在城里给一个富商当“二奶”,住洋楼,穿名牌,拿牛奶洗脸。秀儿和娘每天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三道四,秀儿心中也不免犯了嘀咕,关起门来细细思量,姐没读几天书,上哪儿能挣到一千多块钱的高工资呢?
娘整日唉声叹气,三天两头头晕脚软,浑身乏力。
秀儿按照姐写回来的电话号码,跑到镇上去给姐打电话。电话通了,接电话的却是个男的,一听秀儿是乡下口音,便凶巴巴地要挂电话。秀儿战战兢兢地报出姐的名字,那边过了半天,才传来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