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赤脚财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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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夜之间(2)

其他人各有主张,虞洽卿见他位微言轻,悄悄退了出去。路过供奉灵位的正殿时,他在殿前肃立良久。这正殿是历代董事安息的地方,均是旅沪甬人中的杰出人物。虞洽卿看着看着,心中不禁热血澎湃,暗暗发誓,一定要混出个名堂来。

不久,虞洽卿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七月十六日,一队荷枪实弹的法国水兵进驻四明公所,强行拆毁了一百八十六号、一百九十一号地围墙,扬言要把冢地扫平筑路。虞洽卿闻讯后,立即赶到严公馆。七月的天气,酷热难耐,幸好赶上阴雨天气。严信厚早上起得很迟。九时光景,他还躺在床上的时候,仆人进来唤醒了他,说虞洽卿有要事来找。严信厚一边起床梳洗,一边想:“十之八九是四明公所的事!他虽然有些闯劲,不要生出什么祸来才好。”虞洽卿在大厅里等严信厚出来,顾不得客套,说道:“法国人太野蛮了,居然强占公所,毁我围墙。”严信厚闻听此言,一向含而不露的老脸现出惊讶之色,忙问:“有没有发生冲突?”虞洽卿道:“晚辈去时,公所人员都困在里面,晚辈与法人几度交涉,他们才允许公所人员退出。”严信厚松了一口气,说:“澄衷可知此事?”虞洽卿道:“不知。我想先告诉严老,再去叶府。”严信厚思索了一会儿,说:“你拿我的片子,会同叶澄衷去上海道署,拜会蔡钧大人,请他出面调和。”虞洽卿心中暗想:“他混迹官场多年,难道不知官府还比不得我们,官府见到洋人先惧怕三分,官府的人哪能靠得住?”但想除依靠官府之外别无他法,只好会同叶澄衷拜访上海道。

从上海道处回来,虞洽卿问叶澄衷:“叶前辈认为上海道能主持公道吗?”叶澄衷淡然一笑:“存一线希望就不妨一试,权当死马当活马医。”虞洽卿道:“叶前辈素为虞某敬重,四明公所若前辈主持,决非今日这等被动。”叶澄衷道:“事态殊难预料。我领你去见一人,看看他有何说法。”叶澄衷领虞洽卿见的是上海赫赫有名的朱葆三。朱葆三不是富商巨贾的后裔,也非官宦之子弟,完全靠着个人奋斗成为上海商界巨人,他的奋斗历程一直让虞洽卿佩服不已,几乎成了他心中的偶像。

朱葆三生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浙江黄岩人。其父是清绿营平湖县都司,家境还算不错。朱葆三在十四岁的时候,其父患重病,卧床不起。家中挣钱的人一病不起,家境开始趋于贫困。母亲方氏为了生计,托熟人将朱葆三带到了上海,他开始在“协记”五金店当学徒。母亲在他离家前千叮咛万嘱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纯朴的母亲坚信这个旧时个人奋斗的信条,因此年少的朱葆三把它当作了人生的座右铭。虽然学徒的生活单调乏味,但是朱葆三每天都会挤出睡眠时间,坚持学习打算盘、记账、阅读商业尺牍,这对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来说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在十里洋场的旧上海,如果做生意的人会说几句英语,不但让人刮目相看,还能使生意蒸蒸日上。朱葆三是一个十分要强的人,他暗下决心努力学习,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当时学外语每月都要付一笔为数不小的学费,这对每个月只有五角鞋袜费的小学徒朱葆三来说是一个大难题。后经人介绍,他结识了一位懂英语的学徒,朱葆三以每月五角的学费倾囊拜师终于如愿以偿。自古逆境出人才,不久,他不但把小先生的所有英语知识全学会了,还青出于蓝胜于蓝。对于朱葆三的勤快、好学,“协记”老板是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朱葆三十七岁时,“协记”的总帐房去世,老板便让朱葆三担任总帐房。此时,朱葆三感到自己待遇比其他学徒高出一截,感激东家之余,更是全心全意为“协记”服务以作报答,“协记”因此赚了不少钱。三年后,“协记”的经理去世,年仅二十岁的朱葆三便担任了经理之职。年纪轻轻的朱葆三从学徒到经理一路走来,只经历了短短的七个年头,这在昔日的旧上海是很少见的。

朱葆三是一个善于经营的人,他任经理后,“协记”的生意越来越好。就在朱葆三一帆风顺的时候,老板不幸去世,“协记”不得不歇业。“协记”歇业以后,朱葆三却没有停手,他用自己的全部积蓄,于1878年开设了慎裕五金号,专营各种大五金。在他的精心料理下,新店的生意很快兴旺起来。此时的朱葆三已不在满足于做一个小小商号的老板,他立志要做出一番大事业。

作为朱葆三的同乡和至友叶澄衷,十四岁时从浙江镇海到上海当学徒,以五金商号起家,发迹后又经销美孚石油,投资房地产,在上海成了巨富。叶澄衷虽然年龄比朱葆三大三岁,但两人的经历却非常相似,朱葆三备感鼓舞,并因此自己日后的发达充满了信心。朱葆三在叶澄衷的帮助之下,将对的五金号搬到了福州路叶氏产业的13号大楼。此后朱葆三开始扩大营业,经营五金机器进口业务,开始发迹起来。十九世纪末的上海,使银行业、运输业兴起,具有战略眼光的朱葆三发迹后开始投资金融、保险等事业,成为上海的商界巨子。

虞洽卿对朱葆三心仪已久,这次有叶澄衷引见,喜出望外。这几天,朱葆三久卧病榻,并没有参与四明公所的事,所以,虞洽卿一直没有机会与朱葆三谋面。听说来了朋友,朱葆三强打精神坐了起来。尽管因病在家,朱葆三对外面的事却了如指掌,问道:“事情进展如何?”叶澄衷道:“我们刚从上海道处回来,有官府出面,事情总会解决的,朱兄安心养病好了。”朱葆三苦笑着说:“关系到我甬人生死存亡的大事,朱某虽在榻中,安能置之度外。虞兄弟对时局如何看?”虞洽卿谦虚地说道:“上海道软弱无力,恐怕不是我们的靠山。想我宁波帮人多势众,根深蒂固,与其靠官府,不如由朱老出面。我相信,只要朱老振臂一呼,甬人自当呼应,我们联合起来,拼死与法国人斗,怎么会斗不过他们?”朱葆三赞许地点了点头,对叶澄衷笑道:“你我老了,这露脸的事就让年轻人去做吧,我想虞兄弟完全能做好。”虞洽卿说:“朱老过奖了。并非虞某不领命,想我虞洽卿人微言轻,岂能号令众人。以我之见,这等大事,朱老染病,以叶老领头为妥。”叶澄衷摇头道:“叶某虚有道台之衔,头上的红顶子,虽然威风,可有时却像孙悟空头上的金箍,说话办事有很多顾忌。不像你们年轻人,拿得起,放得下。你年轻有为,胆识过人,完全堪当这一重任。”虞洽卿见两人各有顾虑,心道:“此时不出手,何时出手。”激动地说道:“前辈这等看重,我若谦让,恐有推脱之嫌,为我甬人利益,洽卿愿肝脑涂地。”

虞洽卿在租界做事,对洋人难道就不怕吗?虞洽卿自有他的看法,他常说:这洋人好比一头驴子,你若打它几鞭,说不定它会回头看你几眼,你若老老实实跟在它屁股后面,说不定会让它踢上几脚。所以虞洽卿不怕和洋人斗。当然,这种胆识也冒着相当大的风险,被打怒的驴子往往更容易踢人。但争强好胜的虞洽卿对于每一个可以扬名立万的机会都紧紧抓住不放,他一心要干出一番大名堂,比严信厚、叶澄衷、朱葆三还要大的名堂。历史证明了这一点。他迅速在上海滩走红,与他的性格特点不无关系。

叶澄衷看到他的勇气,佩服道:“若有差遣,只管吱声。”朱葆三也道:“全靠你了。你拿我的帖子,去见一人,他一定会助你一臂之力。此人也是我辈同乡,现在是洗染业的领头人物,在短裆朋友中威望颇高。”所谓短裆朋友,即指卖苦力之人,或者当佣人的穷苦之人。这洗染业正是短裆朋友聚集之地。朱葆三让虞洽卿去找的人叫沈洪赉,此人做工出身,性情刚烈,颇讲义气,平时不多讲话,紧要关头挺身而出,刀山火海也不怕。沈洪赉最崇拜的人物是抗英老将陈化成,他常说:“自己晚生了几年,没有赶上那场战事,不然一定追随陈将军左右,效命沙场。”上海著名的城隍庙内,曾经有一尊万人敬仰的塑像:白发银髯,英气勃勃。这就是上海近代史上杰出的民族英雄、江南提督陈化成。他在保卫上海吴淞口炮台的战斗中英勇抗击入侵的英军,壮烈殉国。沈洪赉每年清明都要来到城隍庙,祭典这位民族英雄。

听虞洽卿叙述完事情始末,沈洪赉拍案而起,大声喝道:“人莫不有一死,为国而死,死亦何妨?我无畏死之心,则贼无不灭矣!”虞洽卿平时所识皆商界圆滑狡诈之徒,哪里见过这等豪迈之士,不禁为之一振,心胸随之豁然开朗,也朗声说道:“我等甬人,若屈服于法人淫威,让出义冢之地,有何面目赴黄泉叩见列祖列宗!今日之事,更不能失了中国人的骨气,让洋人小视。小人死于利,君子死于义,今日是也!”说完,两人击掌明誓,互为生死同盟。

正如虞洽卿所料,上海道台蔡钧毫无主张,只把此事上报给两江总督,两江总督又转报给北京的总理衙门。李鸿章接报后,命清廷驻法公使与法外交部交涉,命上海道台蔡钧与法国驻沪总领事谈判。蔡钧本是个胆小怕事之人,对上方命令不敢违背,又不敢得罪洋人,一时委曲求全。提出法国只要放弃四明公所的土地,上海道为其另寻一地,并由上海道署补助千金以助法方建医院和公学。用土地和银子换和平,是清朝政府的一贯伎俩。这种软弱可欺的态度,清政府焉能不灭!法国领事哪里将蔡钧放在眼里,态度十分强硬,并向上海道发出最后通牒,命上海道饬令四明公所让地。

虞洽卿得知这一消息后,脑海里迅即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罢工、罢市,闹他个人仰马翻,让法国佬知道知道宁波人的厉害。他将这个想法同沈洪赉一说,立即得到了他的响应。他俩又一起来到叶公馆,事关重大,他们向叶澄衷讨教。叶澄衷说:“法人根本不把我等看在眼里,与法人商谈,犹如与虎谋皮,只有发动甬人群起抗争这一招了。但要注意,一定要节制,不要出现二十年前那一幕。”说完,看了一眼沈洪赉。沈洪赉心领神会,当即表态:“叶老放心,此次罢工,意在造成租界瘫痪状态,逼法国当局就范,绝不发生正面冲突。”

“好。”叶澄衷说,“你们分头动员各界甬人,统一罢工、罢市,明天老顺记名下所有工厂,店铺关门停业,第一个响应你们号召。”老顺记是叶澄衷在上海产业的总称。

两人又去拜访严信厚,遭到了他的反对,严信厚怕闹出二十年前的命案,主张不要过激,请求官府出面解决。沈洪赉说:“靠他们没用,只要我们心齐,什么都不怕。”虞洽卿也说:“近来,上海甬人都从四面八方赶到公所察看,一群法国兵持枪警戒,不许人们走近。甬人无不气愤填膺,奔走呼号。如果没有人为他们出头,恐怕真要出大乱子了。”严信厚怕二人生事,就以长者的身份说:“公所大事自有董事会决定,尔等稍安勿躁,切勿轻举妄动。”虞洽卿见话不投机,拉了拉沈洪赉,怏怏而去。

出了严府,虞洽卿愤愤地说:“这个老头子只怕出事,成不了什么事。”当晚,沈洪赉邀来几位短裆朋友中的首领人物,聚在虞洽卿家里共商大计。虞洽卿慷慨激昂地发表了讲话:“法国佬欺人太甚!四明公所乃我祖先安息之所,他们却强拆墙垣,践踏坟莹,搅得列祖列宗不得安息,我辈岂能坐视?今日我与沈兄商议,对付法人,必须采取果断手段,逼其就范。各位回去,迅速联络各业短裆朋友,罢工、罢市,给法人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我们宁波人不是好惹的。弟兄们,工商两界都在为我们撑腰,朱葆三先生、叶澄衷先生的工厂、店铺明天将停止营业,其他一些甬人商号也将陆续罢市。为了使罢工坚持下去,我们将发起募捐,救济和支援生活困难的工人。刚才朱、叶两位先生已打来电话,捐出两万元。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不怕法人横到底。”

安葬和暂殡在四明公所冢地的,大多为穷苦人家,是上海社会的中下层。与会的短裆朋友恰是他们的代表。这几位代表早已按奈不住,只是苦于无人出头,今天听了虞洽卿的话,个个跃跃欲试。“有工商界为我们做后盾,一定跟法国佬斗到底。”短裆朋友说。

在短短的两天时间内,整个上海掀起了罢市、罢工的浪潮,不仅宁波人,全国各地旅居上海的人纷纷加入。

租界在短短的几天内陷入了瘫痪的状态。租界各行各业举行的大罢工等于给洋人来了一个釜底抽薪,租界内无人做事,使租界里的洋人,尤其是法国人吃尽了苦头。

洋人受不了因罢工而引起的诸多不便,向法租界公董局和法国领事白奥艾进行交涉,要求和谈,并迅速平息众怒。虞洽卿为了增加谈判资本,在朱葆三、叶澄衷等人的支持下,组织了一次声势浩大的工商界大游行,向法国租界当局进一步施压。恼羞成怒的法国总领事白奥艾,下令向手无寸铁的游行队伍开枪射击,当天17人被打死,伤者不计其数。社会各界人士对于四明公所血案的再次发生,感到震惊。更多的人因此加入了罢工、罢市的行列,社会各界形成了一股支援甬人的强大浪潮。英美等国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这场风波严重影响了他们在华的利益,纷纷出面翰旋,要求双方冷静下来,谈判解决事情。

上海知县黄承暄不得不出面干预,他约同叶澄衷、虞洽卿,一起到法国总领事馆进行交涉。白奥艾知道虞洽卿是这次事件的主谋,见他来了,就挟带威胁的口吻说:“虞先生在租界做事,此番幕后操纵,不计后果吗?”虞洽卿笑道:“此次争端,实因贵方而起。贵国政府恐怕不会坐视在华利益受损吧?倘若不尽快解决,白领事也难脱干系。那些短裆朋友向无惧怕,一碗稀粥裹腹,闹得时间再长,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损失。倘若白领事不合作的话,我工商业人士也无能为力,我想贵国政府不希望事态朝这方面发展吧?”虞洽卿晓以利害,不卑不亢,恰到好处。白奥艾终于意识到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是他低估了对手,不得不放下架子,进行谈判。很快,双方做出临时协议:法方撤去在四明公所驻军,停止对华人敌对状态,华方由上海知县布告安民,停止罢工;善后工作由江苏藩台聂缉规来沪后再做处理。

8月10日,上海道台蔡钧和白奥艾签署了软弱的协定,其内容为:1.再次强调四明公所所在地归甬人所有,以后四明公所不得再掩埋新尸和停厝棺柩。2.被毙伤的华人,按第一次四明公所案处理,由法方出面抚恤。3.八仙桥西面空地供法人造医院和学塾之用。法租界的面积骤然扩大了两倍多。

四明公所终于保住了,虞洽卿也达到了最初的目的,挣足了日后发达的资本。从此,无论宁波人还是上海人,都知道了虞洽卿的名字。几乎在一夜之间,虞洽卿成了全上海无人不晓的名人。

1904年,虞洽卿终于可以作为商团的领袖级人物出现在各种场合了。他与朱葆三、傅筱庵、钱达三等人发起组织“中华商团”,常常在四明公所举行大会,同严信厚主持的商务总会保持着经常的联系。这个组织日后成了虞洽卿的政治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