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在高峰上看着,心中暗想道:“这老牛不知又结识了甚么朋友,往那里去赴会?等老孙跟他走走。冶好行者,将身幌一幌,变作一阵清风赶上,随着同走。不多时,到了一座山中,那牛王寂然不见。大圣聚了原身,人山寻看,那山中有一面清水深潭,潭边有一座石碣,碣上有六个大字,乃“乱石山碧波潭”。大圣暗想道:“老牛决然下水去了。水底之精,若不是蛟精,定是龙精、鱼精,或龟鳖鼋鼍之精。等老孙也下水去看看。”好大圣,捻着决,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螃蟹,不大不小的,有三十六斤重,“扑”的跳在水中,径沉潭底。忽见一座玲珑剔透的牌楼,楼下拴着那个辟水金睛兽。进牌楼里面,却就没水。大圣爬进去,仔细观看时,只见那壁厢一派音乐之声,但见:
朱宫贝阙,与世不殊。黄金为屋瓦,白玉作门枢。屏开玳瑁甲,槛砌珊瑚珠。祥云瑞蔼辉莲座,上接三光下八衢。非是天宫并海藏,果然此处赛蓬壶。高堂设宴罗宾主,大小官员冠冕珠。忙呼玉女捧牙盘,催唤仙娥调律吕。长鲸鸣,巨蟹舞,鳖吹笙,鼍击鼓,狮颔之珠照樽俎。鸟篆之文列翠屏,须之帘挂廊庑。八音迭奏杂仙韶,宫商响彻遏云霄。青头鲈妓抚瑶瑟,红眼马郎品玉箫。鳜婆顶献香獐脯,龙女头簪金凤翘。吃的是天厨八宝珍羞味,饮的是紫府琼浆熟醖醪。
那上面坐的是牛魔王,左右有三四个蛟精,前面坐着一个老龙精,两边乃龙子龙孙、龙婆龙女。正在那里觥筹交错之际,孙大圣一直走将上去,被老龙看见,即命:“拿下那个野蟹来!”龙子龙孙一拥上前,把大圣拿住。大圣忽作人言,叫:“饶命!饶命!冶老龙道:“你是那里来的野蟹?怎么敢上厅堂,在尊客之前横行乱走?快早供来,免汝死罪!”好大圣,假捏虚词,对众供道:
生自湖中为活,傍崖作窟权居。盖因日久得身舒,官受横行介士。踏草拖泥落索,从来未习行仪。不知法度冒王威,伏望尊慈恕罪。
座上众精闻言,都拱身对老龙作:“蟹介士初人瑶宫,不知王礼,望尊公饶他去罢。”老龙称谢了众精,良隞:“放了那厮,且记打,外面伺候。”大圣应了一声,往外逃命,径至牌楼之下;心中暗想道:“这牛王在此贪杯,那里等得他散?就是散了,也不肯借扇与我。不如偷了他的金睛兽,变做牛魔王,去哄那罗刹女,骗他扇子,送我师父过山为妙。”
好大圣,即现本像,将金睛兽解了缰绳,扑一把跨上雕鞍,径直骑出水底。到于潭外,将身变作牛王模样,打着兽,纵着云,不多时,已至翠云山芭蕉洞口;叫声:“刑门!冶尔同门里有两个女童,闻得声音开了门,看见是牛魔王嘴脸,即人报:“奶奶,爷爷来家了。”那罗刹听言,忙整云鬟,急移莲步,出门迎接。这大圣下雕鞍,牵进金睛兽,弄大胆,诓骗女佳人。罗刹女肉眼认他不出,即携手而入,着丫鬟设座看茶。一家子见是主公,无不敬谨。
须臾间,叙及寒温。牛王道:“夫人久阔。”罗刹道:“大王万福。”又云:“大王宠幸新婚,抛撇奴家,今日是那阵风儿吹你来的?”大圣笑道:“非敢抛撇,只因玉面公主招后,家事繁冗,朋友多顾,是以稽留在外;却也又治得一个家当了。”又道:“近闻悟空那厮保唐僧将近火焰山界,恐他来问你借扇子。我个艮那厮害子之仇未报,但来时,可差人报我,等我拿他,分尸万段,以雪我夫妻之恨!”罗刹闻言,滴泪告道:“大王,常言说:男子无妇财无主,女子无夫身无主。我的[生命险些儿被这个猢狲害了!”大圣听得,故意发怒,骂道:“那泼猴几时过去了?”罗刹道:“还未去。昨日到我这里借扇子,我因他害孩」儿之故,披挂了,轮宝剑出门就砍那猢狲。他忍着疼,叫我做嫂嫂,说大王曾与他结义。”大圣道:“是。五百年前曾拜为七兄弟。”罗刹道:“被我骂也不敢回言,砍也不敢动手,后被我一扇子扇去;不知在那里寻得个定风法儿,今早又在门外叫唤。是我又使扇气莫想得动。急轮剑砍时,他就不让我了。我怕他棒重,就走人洞里,紧关上门。不知他又从何处钻在我肚腹之内,险被他害了性命!是我叫他几声叔叔,将扇与他去也。”大圣又假意捶胸道:“可惜,可惜!夫人错了,怎么就把这宝贝与尔胡狲?恼杀我也!冶罗刹笑道:“大王息怒。与他的是假扇,但哄他去了。”大圣问:“真扇在于何处?”罗刹道:“放心,放心,我收着哩。”叫丫鬟整酒,接风贺喜;遂擎杯奉上道:“大王,燕尔新婚,千万莫忘结发,且吃一杯乡中之水。”大圣不敢不接,只得笑吟吟举觞在手道:“夫人先饮。我因图治外产,久别夫人,早晚蒙护守家门,权为酬谢。”罗刹复接杯斟起,递与大王道:“自古道:妻者,齐也。夫乃养身之父,谢甚么。”他两人谦谦讲讲,方才坐下巡酒。大圣不敢破荤,只吃几个果子,与他言言语语语语。
酒至面,罗刹觉有半酣,色情微动,就和孙大圣挨挨擦擦,搭搭拈拈,携着手软语温存,并着肩低声俯就。将一杯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却又哺果。大圣假意虚情,相陪相笑,没奈何,也与侧倚相偎。果然是:
钓诗钩,扫愁帚,破除万事无过酒。男儿立节放襟怀,女子忘情开笑口。面赤似夭桃,身摇如嫩柳。絮絮叨叨话语多,捻捻掐掐风情有。时见掠云鬟,又见轮尖手。几番常把脚儿跷,数次每将衣袖抖。粉项自然低,蛮腰渐觉扭。合欢言语不曾丢,酥胸半露松金钮。醉来真个玉山颓,饧眼磨娑几弄丑。
大圣见他这等酣然,暗自留心,挑斗道:“夫人,真扇子你收在那里?早晚仔细!但恐孙行者变化多端,却又来骗去。”罗刹笑嘻嘻的口中吐出,只有一个杏叶儿大小,递与大圣道:“这个不是宝贝钥”大圣接在手中,却又不信,暗想着:“这些些儿,怎生扇得火灭?怕又是假的。”罗刹见他看着宝贝沉思,忍不住上前,将粉面揾在行者脸上,叫道:“亲亲,你收了宝贝吃酒罢。只管出神,想甚么哩?”大圣就趁脚跷,问他一句道:“这般小小之物,如何扇得八百里火焰?”罗刹酒陶真性无忌惮,就说出方法道:“大王,与你别了二载,你想是昼夜贪欢,被那玉面公主弄伤了神思,怎么自家的宝贝事情也都忘了?只将左手大指头捻着那柄±第七缕红丝,念一声嘘呵吸嘻吹呼,即长一丈二尺长短。这宝贝变化无穷,那怕他八万里火焰,可一扇而消也!”
大圣闻言,切切记在心上。却把扇儿也噙在口里,把脸抹一抹,现了本像,厉声高叫道:“罗刹女!你看看我可是你亲老公?就把我缠了这许多丑勾当!不羞,不羞!冶那女子一见是孙行者,慌得推翻桌席,跌倒尘埃,羞愧无比,只叫:“气杀我也!气杀我也!冶这大圣不管他死活,捽脱手,拽大步径出了芭蕉洞。正是无心贪美色,得意笑颜回。将身一纵,踏祥云,跳让高山。将扇子吐出来,演演方法,将左手大指头捻着尔肚第七缕红丝,念了一声“嘘呵吸嘻吹呼”,果然长了有一丈二尺长短。拿在手中,仔细看了一看,比前番假的果是不同,只见祥光幌幌,瑞气纷纷,上有三十六缕红丝,穿经度络,表里相联。原来行者只讨了个长的方法,不曾讨他个小的口诀,左右只是那等长短。没奈何,只得搴在肩上,找旧路而回不题。
却狮牛魔王织波覃底,与炉散了筵席,出得门来,不见了辟水金睛兽。老龙王聚众精问道:“是谁偷放牛爷的金睛兽也?”众精跪下道:“没人敢偷。我等俱在筵前供酒奉盘,供唱奏乐,更无一人在前。”老龙道:“家乐儿断乎不敢,可曾有甚生人进来?”龙子、龙孙道:“适才安座之时,有个蟹精到此,那个便是生人。”牛王闻说,顿然省悟道:“不消讲了。早间贤友着人邀我时,有个孙吾空保唐僧取经,路遇火焰山难过,曾问我求借芭蕉扇。我不曾与他,他和我赌斗一场,未分胜负;我却丢了他,径赴盛会。那猴子千般伶俐,万样机关,断乎是那厮变作蟹精,来此打探消息,偷了我兽,去山妻处骗了那一把芭蕉扇儿也!冶众精见说,一个个胆战心惊,问道:“可是那大闹天宫的孙吾空么?”牛王道:“正是。列公若在西天路上有不是处,切要躲避他些儿。”老龙道:“似这般说,大王的骏骑却如之何?”牛王笑道:“不妨,不妨。列公各散,等我赶他去来。”
遂而分开水路,跳出潭底,驾黄云径至翠云山芭蕉洞。只听得罗刹女跌脚捶胸,大呼小叫。推开门,又见辟水金睛兽拴在下边,牛王高叫:“夫人,孙吾空那厢去了?”众女童看见牛魔,一齐跪下道:“爷爷来了?”罗刹女扯住牛王,5盖头撞脑,口里骂道:“泼老天杀的!怎么这般不谨慎,着那猢狲偷了金睛兽,变作你的模样,到此骗我!冶牛王切齿道:“猢狲那厢去了?”罗刹捶着胸膛骂道:“那泼猴赚了我的宝贝,现出原身走了。气杀我也!”牛王道:“夫人保重,勿得心焦。等我赶上猢狲,夺了宝贝,剥了他皮,锉碎他骨,摆出他的心肝,与你出气。”叫:“拿兵器来!”女童道:“爷爷的兵器不在这里。”牛王道:“拿你奶奶的兵器来罢。”侍婢将两把青锋宝剑捧出。牛王脱了那赴宴的鸦青绒袄,束一束贴身的小衣,双手绰剑,走出芭蕉洞,径奔火焰山上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