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收音机里传出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人们奔走相告:我们胜利了?日本侵略军放下了武器,伪军伪警汉奸特务也都夹起了尾巴。人民吐出了一口恶气。准备回国的日侨满街抛售被服什物,价钱很便宜,买主并不多,只有儿童们在唱着新编的歌谣:“防空壕,用不着。日本人卖大袍,……”市面活跃起来,囤积居奇的商品纷纷出笼,物价下降,人们喜形于色,古城变得年轻了。
德昌厚的店员们高高兴兴地打扫门面,拭去金字牌匾上的灰尘,洗净糊在玻璃窗上的防轰炸纸条。大家有说有笑,店堂里的沉闷空气开始有了转变。于子寿的脾气也变得温和些了,并且关照厨房改善伙食,简直比往常过新年还多几分喜气。
然而好景不长,从天津登陆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开来了。这支机械化部队,沿着当年日本侵略军走过的路线,从朝阳门入城,经过东单驶往驻地。耀武扬威,旁若无人,巨型坦克,声震屋瓦。人们对胜利的喜悦被号称盟军的美国兵的坦克碾碎了。
“八路军为什么不进城来呢?”张秉贵问石效贤。
“我也正纳闷呢?走着瞧吧?”
当时,他们虽然没有可能知道美帝国主义和蒋介石集团发动内战攫取胜利果实的罪恶阴谋,但他们从美军人城的来头直觉地感到了重新沦为殖民地的危险。
美军入城,的确是凶兆。接着,国民党政府的接收大员从重庆飞来了;身穿美式军装,口称“老子抗战八年”的国民党军队在街头出现了;一时隐形敛迹的汉奸、特务,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的“地下军”,重新骑在人民头上为非作歹;一度抛货的商人,看出了苗头,重操投机倒把的旧业;一度下降的物价重新飞涨;人们一度展开的愁眉重又紧锁起来。
东单一带不但恢复了昔日的景象,而且更加“繁华”。新开路的日本舞厅扩大了,改名为夜都会;德昌厚对门的商行改成了梅郇舞厅;日本料理改成了西餐馆和酒吧间;在刺眼的霓虹灯下钗光鬓影、觥筹交错。一批批新贵代替了旧客,美国兵和国民党的军官开着吉普车、挟着“吉普女郎”招摇过市,横冲直闯。国民党的“劫收”大员巧取豪夺,丑态百出,被群众称为“三阳开泰” (即爱东洋、捧西洋、要现洋)、“五子登科”(即房子、车子、金子、衣服料子、婊子)。人民由盼望到失望,痛心地概括为“官发接收财,民遭胜利殃。”
国民党政府把日寇多年来榨取的中国人民的财富装进了腰包,还极力降低伪币兑换法币的比率,对沦陷区人民进行敲骨吸髓的残酷搜刮,德昌厚自然受到一定的损失。但是,随着国民党带来的奢糜风气,德昌厚却重新交上了好运。
于子寿善于迎合新主顾。就在民族资本家大多悲叹“胜而不利”的年头,他所经营的货色已经“无美不备”了:美国香烟、美国奶粉、美国口香糖、美国可口可乐。一时生意十分兴隆,只是新贵们更加趾高气扬,不好伺候。张秉贵和他的同事们不仅更加辛苦,而且更加受气。他们把接待这类顾客形象地比喻为“顶着雷”,不知什么时候一“炸”,就难免挨骂甚至挨打。
一辆吉普车在门前停下,下来四个国民党大兵,气汹汹地直奔冷饮座上,高声招呼“拿啤酒来?”师弟吓得跑到一边央求张秉贵去接待。张秉贵只好迎上前去问:“您几位来几杯?”话音没落,一个横眉立目的大兵一拍桌子:“你没长眼睛,看不见我们是几位?”张秉贵连忙陪笑:“每位来一杯吧?”转身就去拿酒。不料酒刚上桌,那个拍桌子的大兵抬手就打来一记耳光:“妈的,为什么没有泡沫?这是搁了几天的剩酒?你以为老子没喝过啤酒。”张秉贵知道,来者不善,这几个人不知在什么地方受了气到这儿发泄来了,弄不好就可能把冷饮部砸个稀烂。他只好强压怒火耐心解释说:“啤酒是新鲜的,冰镇的,一尝就知道,这瞒不了您几位老主顾。您要不爱喝退了也行。”不料那个大兵更火了,站起身来吼道:“老子不喝来这儿干什么??”说着就要解皮带。另一个大兵装作好人,劝阻道:“大热天的,算啦,算啦?咱们有公事,没功夫和他废话,看看酒凉不凉,要是凉就凑乎。”说着端起怀一饮而尽,其他三个大兵也都一饮而尽,转身就走。张乘贵说“您几位还没付钱呐?”大兵回头威胁:“钱?你还想找打是怎么的?你这买卖还开不开啦?”
这类不给钱还打人的事屡有发生。掌柜只装看不见。大兵走后,同事们过来慰问。躲在一边的师弟见师兄挨了打觉得过意不去,含着眼泪说:您替我受苦了。张秉贵说:不是谁替谁受苦,谁赶上也是一样,要不人们说:“盼中央,想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国民党政府的腐败与反动,日益充分地暴露出来。军警特务横行,逮捕、殴打、杀害进步人士的事件层出不穷。德昌厚虽然重申“莫谈国事”的铺规,但店员们仍然天天在私下议论着各自听来的消息。家在解放区的石效贤从家乡来人中听到的消息,更引起大家的重视。他们知道了《双十协定》,知道了国民党发动内战派兵进攻解放区的真像,也知道了美国特使马歇尔插手调处军事冲突的一些情况。
一天清早,店门还没有打开。张秉贵发现门缝里塞进来一张八开小报,连忙拾起来一看是《解放》第二十八期。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看,就被了事掌柜王雨团拿走了。后来,他才打听到这小报是“军事调处执行部”的共产党代表团印发的。多么想听到共产党的声音啊?他多次利用外出办事的机会到东单三条“军调部”门前眺望,却没有机会和那些穿着灰军装的共产党代表接近,更没有再看到《解放》报,不久,连“军调部”的牌子也看不到了。
美国兵到处横行,肆无忌惮。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在东单广场发生了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皮尔逊强奸北京大学女生沈崇的严重事件。德昌厚地处东单附近,当天下午就知道了。各大学学生连日游行抗议,许多中学生也陆续参加进来,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口号不但写在墙壁上、电杆上,而凡写在车辆上、路面上,表达了人民的强烈呼声。德昌厚的店员们个个义愤填膺。他们虽然不能走出柜台参加游行的行列,但一直在密切关心着事态的发展。一九四七年的新年就是在愤怒的口号和抗议的宣言中度过的。新年过后,国民党政府不顾人民的抗议,竟将主犯皮尔逊交给美国方面单独处理,并且放出许多欺骗群众的烟幕。拖了半年多时间,美国海军部公然宣布将皮尔逊无罪释放。德昌厚的店员们通过这件事更看清了美帝国主义的狰狞面目和国民党的卖国嘴脸,更深切地体会到“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的劫难。
美国豺狼扑到哪里,哪里遭殃。张秉贵虽有在柜台上处理各种难题的经验,但还是不可避免地遇上了险事。这天晚上,一个美国兵从梅郇舞厅出来,直奔德昌厚的水果摊,抓起苹果一个个往地下扔。看摊的亢玉臣上前阻拦,美国兵伸手要打。当时张秉贵正在卖糖炒栗子,一看势头不对,赶忙过来接替。亢玉臣转身跑了。美国兵先是一愣,接着哇哇怪叫,随手从腰间掏出手枪,对准了张秉贵。他吓呆了,躲在货架旁边一动不动,听候命运安排。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恰好又有几个美国兵从梅郇舞厅出来,向这边高声呼唤。这个持枪的美国鬼子转身答话,张秉贵才乘机从后门跑出店堂,进总布胡同,一口气向东跑了几百米。回头看看,鬼子没有追来,也没有听到枪声。他估计不至于发生意外,但还是不敢回店,便继续向前,绕道东堂子胡同跑到德昌厚的堆房躲过一夜。看管堆房的是师兄尹珍,看他这般受惊吓的模样,问清情由,也替他后怕。尹珍说:好险?以前日本人打死人白打,如今美国人打死人也白打。胜利,胜利,也不知到底是谁的胜利?以后咱们可得多留点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