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四野炮火红。”
这是一九四八年春节,老街坊宋先生来拜年时口占的一付春联。宋先生是前清秀才,年年在胡同口摆摊卖春联,平日以代写书信、代写契约为生。德昌厚卖煤油杂货时就卖香烟,现在改成食品店仍然卖香烟,宋先生一直是老主顾。虽然他所吸的烟标准越来越低,数量也越来越少,但总是在这里买。彼此很熟识,所以说话也随便些。
今年,德昌厚过了个最黯淡的春节,破例没贴春联。严酷的现实使于掌柜也不相信说几句吉利话就能发财了。春节休假五天,谁也没有往年的兴致,而且谁也不指望“说官话”会得到馈送。因为工钱已折合成小米,按月支付。张秉贵在这里已经干了十二年,现在每月只能拿到九十斤小米养家糊口,实在太微薄了。但米价涨得快,于掌柜还老觉得不合算。
物价像脱缰的野马。涨风间歇期越来越短,一天一涨,甚至一天几涨,但是不论怎么涨也赶不上国民党印刷钞票的速度。万元大钞已经不在话下,十万元大钞出笼不久也买不到什么东西了。德昌厚对门的天福永粮店,早晨刚挂出牌价,上市的人来个电话,马上就“扣了苣箩”。东单街头,已有几家商店贴出“修理内部,择吉开张”的告白,干脆关起了门板。
“法币”创造了通货史上空前的奇迹。人们传出种科议论。有的说:万元法币的面值已经抵不上它自身的纸弥费和印刷费了。有的说:把本市流通着的法币收回去造纸,准可以供全市人民用上几年的。德昌厚是零售店,收进面额较小的法币居多,点票子便成了一种累人的活计。每天关门以后,得许多人一同点款。点过的票子要打成捆,用布袋装起来,以便次日上市进货。这一来,张秉贵和他的同书们又学会了一种新技术——点钞票?
于子寿忧心忡忡,眼看着卖出去的货补不进来,账面上的金额迅速增大,货架上的商品迅速减少,不能不感多惊惶。德昌厚是小企业。于掌柜既没有囤积居奇追求暴和的能力,也不敢买空卖空去投机冒险。他知道根本不可能驾驭涨风,只求不要在涨风的惊涛骇浪里翻船就谢天谢地了。
夏日炎炎,骄阳似火。拿着法币买不到东西的人们,心头火烧火燎。所以市面虽然冷落,德昌厚的冰棍、汽水却仍畅销。张秉贵在冷饮部看桌,每天还是十分忙碌。这是和龙王爷合伙水中求财的生意,少用点白糖,多加点糖精,于子寿仍然有钱可赚。他曾颇为自得地说过:只要这台冰棍机开动,就能养活全店二十多个人。
一场新的风暴袭来了。
国民党政府宣布:从八月十九日起用一种叫做“金圆券”的纸币取代法币。这是它在法币完全崩溃、’财政金融全面破产的形势下进行垂死挣扎的一项措施,却硬说是“币制改革”。
反动当局撒下弥天大谎,声称采取“十足准备制”,还规定金圆券的法定含金量,发行总额不超过二十亿元等等。在这谎言掩盖下实行强制收兑和强制管理。它规定:以三百万比一的比率,限期收兑全部法币;限期收兑人民所持有的全部黄金、白银、银币及外国币券;限期登记和管理人民存放在国外的外汇资产。这是对各阶层人民的再一次大洗劫,又是对民族工商业在国外资产的变相没收。在金圆券出笼的同时,还实行了“八一九限价”,即把所有物价冻结在八月十九日的水平上,并且设立了“特刑庭”,动辄抓人封店,实行最野蛮的掠夺和垄断。结果是经济更混乱,涨风更猛烈,到十一月一日,“限价”被迫取消,不但黄金美钞仍在暗中交易,而且银元贩子重又上了街头。东单一带便是公开买卖银元的集中地之一。短短两个多月,金圆券完成了“刮民”的任务,变成象法市一样的废纸了。
德昌厚仗着龙王爷保佑渡过了金圆券的“黑水洋”,不料又被一帮“海盗”看中了。几个国民党的卫生检疫人员,穿着白工作服,提着皮包,来到冷饮部。张秉贵迎上前去让座。他们毫不理睬,径直走到冰棍机前,让店员打开冰箱拿出两杯冰激凌和几支冰棍,收进容器;然后又用带来的玻璃瓶盛了汽水。这时,王雨田已追了过来,满脸陪笑,一面递香烟,一面请他们到柜房喝茶。不料来人并不买账,既不接烟,也不赏脸,冷冷地说:“我们是公事。有人检举你们制作的冷食不卫生,所以要化验。告诉你们掌柜听候通知吧?”张秉贵赶紧插话介绍说:“这位是我们王掌柜。”那几个人却扭头走了。
王雨田马上找于子寿合计。他们应付过各种官面儿人物的敲诈勒索:税务局查账,派出所查户口、抓壮丁,侦缉队搜嫌疑分子,特刑庭抓经济犯,一般都是把来人请到柜房里,袖来袖去,就能了事。这番查卫生来头不小,他们可真担心了。因为冷饮能否经营是当时德昌厚的命运所系。只要卫生局来个通知说化验品含大肠杆菌超过标准,就得停产停销,而且还将被罚款。所以检疫人员一走,两个掌柜便分头活动去了。
第二天没有收到卫生局的化验通知,只是于子寿和王雨田都没有在店里吃晚饭,听说是到东安市场润明楼请客去了。幕后交易,店员们无从知道,但第三天于子寿就把张秉贵和制作冰棍的陈世清叫到柜房。这位于掌柜先是长吁短叹,象被摘去心肝一样,沉吟半晌才吩咐说:“卫生局让咱们再送一次样品。你们单独做点干净的送去。柜上卖的就再“抽点条”吧?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咱们这次破费不小,全靠你们往回找啦?”
德昌厚被敲了竹杠,冷饮质量更次了。秋凉之后,生意越发清淡,先后有四位店员遭到了解雇。
入冬以来,四郊炮火越打越近,解放大军兵临城下。国民党军队像惊弓之鸟,挖战壕、筑碉堡,企图负隅顽抗。城门晚开早闭,出入严格盘查。商店也是晚开门、早关板,有的三问门面只开一间,大多货架空空,门可罗雀。德昌厚的冷饮座由十三张桌减到七张,再减到五张,还是无人光顾。
城外炮声,隐约可闻,于子寿在柜房里坐不住了。他心神不安,但仍故作镇静。顾客稀少,他便拉住熟识的顾客在冷饮座上聊天,一则为了缓解店堂里冷冷清清的气氛。再则也想打听点外面的动静。自然,聊起来便不能不谈国事,看桌的张秉贵也就听到了不少新闻。
有人说:以后在街上吃东西得留神被人抢走。昨天我买了个油条,刚咬一口就被人抢去了。我追上去,他不跑、也不怕挨打,只是拼命往嘴里塞油条,叫人急不得恼不得。
两个年轻人从城外挖战壕回来,每人喝了一杯汽水。于子寿主动和他们攀谈。其中一位说:“挨户出人挖战壕,纯粹白折腾?八路军的炮弹都打到东单了,战壕还能挡得住人家。”另一位连忙阻止: “留点神?这话是随便说的吗?”张秉贵听了暗自点头。前两天,他曾听人说新修的东单机场落下了没有炸的炮弹,从这两人的谈话中再次得到了印证。
老主顾宋先生有几天没来买烟了。这天,于子寿在门前见到他,请进来坐一会儿,老先生仍没买烟。于子寿递过一支烟,他没有客气就接到手里狠命地吸起来。于子寿见他白发萧疏、面容憔悴,显得心事重重,便关心地问:“老先生有什么不顺心事吗?”宋先生长叹一声说:“没有顺心事啊?”停了一刻接着说:“不怕您见笑,昨天中午回家,老伴端上饭来竟然是半生半熟的窝头。我对她发了脾气,责怪她不体贴我。她忍耐着没有争辩,背转身偷偷擦去眼泪。我也忍耐着勉强把生窝头吃完。她见我消了气,才试探着说‘又没煤了,你能借点钱少买几斤吗?’我恍然大悟:老伴多难呀?她拿什么蒸熟窝头呢?我真想大哭一场。这年头……唉?”他垂下头,又狠命地吸烟。于子寿安慰他说:“常言道否极泰来,兴许有个时来运转的时候,熬着吧?”宋先生轻轻点头,慢吞吞地从旧棉袍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轻轻展开,上面写有几行毛笔字。他苦笑着说:“我是个乐观的人。‘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我也能‘不改其乐’。您说,不乐观又有什么办法呢?昨天晚上,我填了一一首《浪淘沙》词,穷开心,请您指教指教。”说完便摇头晃脑地念起来:
米卖蚌珠钱,
煤似金砖,
不知肉味又三年。
锅上锅下全告急,
谁解倒悬?
国运太艰难,
血泪河山,
黑夜沉沉五更寒。
腊尽春回应有日,
且待明天。
宋先生念完,把纸片放在桌上,连声说:见笑见笑。抬起头,见于子寿没有什么表情,而张秉贵却凑上前来看得出神,便顺手把这首词递给他说:老弟,送给你吧?明天是你们年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