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英雄人物时代楷模丛书——张秉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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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禁卖日

于子寿从柜房出来,手中拿着几张报纸,两眼直盯货架上的酒类,半晌没有言语。张秉贵估计一定又发生了什么麻烦事情。

近来,张秉贵注意到于子寿的情绪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自信,却比以前更加爱发脾气。今天满脸阴郁,密云不雨,决非好的兆头。

王雨田有点不安地随着于子寿的眼光巡察,生怕被发现了什么纰漏。他看到货架上“模正宗”、“桔正宗”之类的日本清酒放在显著位置,太阳啤酒、双合盛的五星啤酒、张裕的葡萄酒、金奖白兰地等等也都放在适当位置,摆列整齐,从货架玻璃到每只酒瓶都擦拭得锃亮,无可挑剔。他正迟疑间,于子寿已取出一张报纸递过来,神情颓丧地指着其中的一段说:“你给大伙念念吧?”

此刻,已近上门时间,柜外没有顾客。王雨田接过报纸看了一眼,然后向冷食部招呼一声: “来,都过来听听。”随即清清嗓子开始念报。

这是一张一九四二年二月四日的《新民报》。于子寿让王雨田念的是市公署公布的“大东亚战争纪念日行事程序”。王雨田念道:每月八日为大东亚圣战纪念日,所有是日行事照本程序办理,甲、举行事项:一鸣钟、二静默、三朝会、四圣火、五圣灯。……于子寿拦住他说:“那些不是让咱们举行,不必念了。你念念禁止事项吧?”

王雨田又念道:禁止事项:一、停止公私宴会一日。并停止饮酒、招妓、冶游。倘是日适逢婚丧寿事,仅限便饭款客,不得设备酒宴。念到这里,于子寿又拦住说:“够了,够了?下边与咱没关系,甭念啦?”

王雨田收起报纸说:“这么说每月八号这一天就不准卖酒啦?买卖可真难做?”

“不是难做,是禁卖?”于子寿把后两个字说得很重,接着又说:“每月八号叫禁卖日。明天就是八号了,你还不知道。我要不说,被查出来还了得?”

王雨田受到指责不服气,随口顶上一句:“报纸在柜房里,我没看报,谁知道什么禁卖日?”

于子寿的口气缓和下来了。他说:“我也不是爱看报。不看不行啊?以后你也得看看。官面儿上不让干的事,可万万大意不得?”

王雨田没有再辩驳,转而问大伙: “明天禁止卖酒,都听清了没有?”

“听清啦?”

“上门以后把酒全部收起来,货架上要摆上别的,不许空着,后天再换上酒。”于子寿又说。

“不卖就行啦吧?还用每回都往下撤?”

“不行?不行?日本人来查看你货架上有酒准得受罚。卖没卖说得清楚吗?”说着又摊开一张报纸说:“你们看,联成烟庄被社会局检举为奸商,罚停业五天?”

王雨田不敢言语了。

上门后,大伙一通忙活,不但一瓶酒没剩,连肉食罐头都收起来了。

“禁卖日是怎么回事?”忙完之后,张秉贵向亲自督阵的于子寿打听,其实大伙也都不知道。

于子寿根据前些天在同业公会听来的情况,就势解释说:“两个月前,也就是去年十二月七日,日本和美国在太平洋上打起来了。日本人叫做大东亚圣战,禁卖日是他们为了祈祷胜利才规定的。”

一位老店员说:“什么祈祷胜利?大概是日本鬼子死多了。我听老人们说:前清死了皇帝要举行国丧,不许卖酒摆宴,这还不是一样??”

张秉贵也说:“怪不得今年春节燃放鞭炮都有了新规定,白天限钟点,夜宵禁止放。明天是腊月二十三,看来灶王爷也只好悄悄上天了。”

于子寿急忙制止:“别说了?隔墙有耳。这些话要被特务听去还了得?你们忘了‘莫谈国事’的铺规啦?决睡觉吧?”

从此,张秉贵留意看报了。自然,店员是不准看报的。但于子寿和王雨田看过的报纸一向是裁成小块用作零卖瓜子、花生米的包装纸,所以他总有机会抽空看上几眼。他没有兴趣看那些五花八门的广告,更厌恶敌伪的欺骗宣传,但他逐渐学会从一些活动和事件中去思索问题。

一九四三年春节,灯火管制,一片昏暗,年货市场比上年更不景气。于子寿坐在柜房里摇头叹气。张秉贵却从报纸上所谓“革除往年奢侈积习”的宣传中听出了每况愈下的弦外之音。

自从实行粮食配给以来,德昌厚的伙食标准降低了,每天吃一顿粗粮,大家也只好忍着。正月十三日,张秉贵又在报上看到了改订食粮配给办法:按年龄计口授粮,初生至七岁为一个等级,八岁至六十岁为一个等级,“六十岁以上配给数量则正详密计划中云”。他同时看到对门天福永粮店门前排起了挤购配给粮的长队,预感吃饭将更加困难。果然,过了两天,在正月十五日的报纸上就登出了“现有大批白薯干运抵北京,于民食有甚大补助,闻零售价为每斤一元二角”的消息。尽管德昌厚的座上照样卖煮元宵,但这个灯节既不准张灯,市民买生元宵回家过节的也比去年少多了。

德昌厚又多了一件“新事”。王雨田让徒弟们把废铜烂铁收拾在一起,并且告诉大家,以后旧报纸不要当包装纸了,喝过的茶叶也不要扔掉,得晾干了存起来,官面儿上都要来收。这是怎么回事?张秉贵已从报纸上看到“大东亚战争全品献纳委员会”成立的消息,凡废金属、废纸、废茶叶都要收集。这表明日本的作战物资已经十分匮乏了。

战局越紧张,敌人越疯狂。生意越萧条,掌柜越暴躁。店员的处境也就越发艰难了。

东单一带的“繁华”日趋暗淡。天一黑,便很少有顾客上门了。为了省电,于子寿提前关门,只在门外戳起招牌,用中文和日文大书“糖炒栗子”。从店里拉出电线,挂两只一百度的电灯泡,把门前照得雪亮,老远就能看到,用以招来过路顾客。灯下是栗子箱,盖着厚厚的棉被保温,下午炒出的栗子,一晚上总是热的。而店员则在寒风中售卖,身着单薄的棉衣,惟一抗寒的办法是不断就地踏步,但还得做出不怕冷的样子。笑脸迎客。这个栗子摊不但要等到“光陆”和“芮克”两家电影院散了晚场,而且要牦到东安市场吉祥戏院散了夜戏,往往零点左右才能收摊。

这份苦差事,大多由管炒栗子的胖希虞和张秉贵两人顶着。他们都很“护柜”。遇到不给钱的伪警察、特务之类,他们常常是一人苦着脸说不收钱不好向掌柜交待,一人装笑脸说好话恭维,力求柜上少受损失。有的警察拿一两角饯来买粟子,市价几块钱一斤,怎么办呢?“他们就一人接过钱,随手包一小包栗子连钱一同递过去,另一人还装作掩护说:“别让掌柜看见”,对方得点便直,也就不再过分刁难了。有的买了栗子不给钱,说声“给我记上吧?”他们便苦苦相求,说“掌柜不让赊账。您不在乎这几个钱,别让我砸了饭碗”。如果对方发火了,另一人就出面说:“他不懂事。我给您记上,改天方便时捎过来就是。”把瘟神送走了事。当然,这账也得报,会计也得记上,不过谁敢去收这笔账呢?他们叫做”记在瓢底上啦?”

张秉贵和胖希虞卖粟子,这般应付周旋,本来已够酸苦,不料还发生了更大的意外。有一天晚上十一点多,吉祥戏院还没散戏,东单街头一片昏黑,只有德昌厚门前栗子摊电灯通明。从北开来的两部军用卡车戛然停住,车上跳下六个带枪的日本鬼子,有的还挎着指挥刀。他们一见栗子,便连声说“吆西?”掀开箱上的棉被,伸手就抓。张秉贵和胖希虞上前阻拦,一个鬼子竟抽出刀来威胁。几个鬼子一边高声谩骂,一边抢栗子,然后开起车子跑了。

其实,王雨田在店里早听到了。单等日本鬼子走后,他才拉开店门,同几个店员一起出来,七手八脚把个栗子摊收拾进去。这个王掌柜先问栗子被抢走多少,对两位店员受了惊连句慰问话也没有,只是叹息着说:“柜上买卖不好,就仗着卖栗子还赚点钱,照这样下去,栗子也快卖不成啦?”胖希虞气愤地说:“这哪儿是卖栗子,简直是卖命?”另一位同事帮腔说:“这年头,命不值钱,栗子值钱。你知道吗?今天是禁卖日,抢栗子不给钱,才是真正的、彻底的禁卖呐?”张秉贵没有说什么,他思索得更深些。他认为这些日本鬼子公然在街头明火抢劫,连伪装都不要了,大概是战争失利、给养困难才狗急跳墙的。

这晚,张秉贵虽然疲劳却睡意全消,独自走进厨房,坐在已经封火的炉灶边出神。师弟石效贤发现了,关心地来到厨房为他压惊。石效贤是河北省深县人,家乡是抗日根据地。前不久,他曾回家探亲,亲眼见到八路军、游击队和民兵,了解到日伪“强化治安”和“三光政策”的滔天罪行,也知道了许多抗日军民端炮楼、拔据点、英勇杀敌的令人鼓舞的事迹。这些,他从家乡回店以来没敢对任何人说过,今晚和张秉贵悄悄谈起,越谈越投契,越谈越兴奋,一直谈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