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飞雪,古城披上银装。但街头办年货的人不少,年货摊的生意照样忙活。张秉贵进店后的第一个除夕,是在“瑞雪丰年”的吉兆中度过的。
一进腊月,德昌厚的生意便逐步忙起来。虽然社会购买力一年比一年低,但传统的习惯势力还很顽强,人们总要买点年货,连穷人也得为妇女儿童多少买点过年用的胭脂、香粉、梳头油、红头绳和小玩具之类。到了年根底下,德昌厚临时应市的红纸灯笼和小洋蜡更是旺销,儿童们花两三枚铜元便可买得一只。晚上,街头白雪皑皑、红灯点点,显出浓厚的年宵气氛。
今天是大年三十,店员们的情绪颇好。他们盼来了比平日好一些的伙食,盼来了一年一度的春节休假,更盼来了一年一度的“馈送”。
德昌厚的门前贴好了新春联,写的是:称心生涯源头水,得意经营锦上花。横批是:生财有道。钱柜上写着招财进宝,库房则写着堆金积玉。人们的脸上露着喜气。今夜上门比平日早一会儿。学徒们把店堂打扫干净,管账先生在货架上、帐箱上都贴上“民国二十五年丙子吉封”的封条。一到午夜十二点,顿时鞭炮声四起,使进入丁丑年。新春头件事照例是给掌柜的拜年。
了事掌柜王雨田带头穿起长袍马褂,戴上缎子瓜皮小帽,招呼大家:过年像个过年的样子,有好衣裳的都穿上,给掌柜拜年啦?他领头走进柜房,伙计和徒弟依次跟进。柜房热闹起来,于子寿穿戴一新,笑容满面。他和王雨田谦让一下便在八仙桌两边分上下手就座。大伙都说“给掌柜拜年?新年新岁,您一顺百顺,顺顺当当的。”伙计只作揖,徒弟还得磕头,两个掌柜拱手还礼,一迭迭连声说:顺顺当当的,顺顺当当的。
拜完年,于子寿回家团聚去了。大家却只能在店堂里守岁。王雨田也比平日和悦一点,他吩咐厨房煮饺子、吃年饭,并且允许喝点酒。饭后又在柜台上摆下蜜饯杂拌儿、瓜子、花生,让大家随便吃点。店里严禁烟火,王雨田发话:愿意放炮仗的可以到胡同口摊子上去买,在门外放。
张秉贵是最小的徒弟,掌柜虽然有话,也不敢去买鞭炮放,但他并不扫兴。童年,家穷放不起鞭炮;离家在外已经过了三次年,也都没有放过鞭炮。此刻,他觉得学买卖还是比学手艺好,前几年在地毯厂、织布厂过年最好的饭是一顿白菜炖肉和馒头,而德昌厚则做了不少年菜;三十晚上,手工作坊也没有这般情趣。然而,这点好兴致胜不过疲劳,他在鞭炮声中睡熟了。
大年初一,绝大部分商店不开门,各店派人出去互相拜年。这是通例。张秉贵一大早就沏茶倒水招待来拜年的客人。客人无非是邻近街坊和交往字号的伙计或学徒,穿着长袍马褂,进门打拱作揖,互道“见面发财”,然后拿出印有“恭贺新喜”的贺年片说声“给各位掌柜拜年啦?”便匆匆而去,还有的并不进店,只从门缝里投进个贺年片来。
早饭有酒有肉,厨师特地准备了丰盛的年菜,并坚持摆桌吃饭。德昌厚只有一张饭桌,平日饭菜简单,伙计在桌上吃饭,徒弟们则各自端着碗找个地方吃罢了事。张秉贵进店半年,这是头一次坐在饭桌上吃饭。
饭后,王雨田再次发话:往年是初六开市,可以歇五天。今年隔壁光陆电影院连市,这是财神临门,咱们不能看着生意不做。掌柜决定初三就开市。今明两天,你们轮换着出去拜拜年、看看亲友去吧?大伙辛苦点,掌柜不会亏待你们。
且说这家光陆电影院,是去年九月建成的。自吹是“站在时代最尖端的新建筑,是华北最现代化的电影院,是平市最高尚最舒服的娱乐场”,“金碧辉煌的建筑、软绵舒适的座位、皎洁纯白的光线、不同凡响的巨片”,“楼下一坐如在水晶宫,楼上一看如到逍遥阁。此境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见闻”。开幕以来果然盛况空前。《北平晨报》上登出了门景照片,发表了特写。德昌厚“地接芳邻”,于子寿自然是天天注意着影院的生意,联想着自己的生意。
张秉贵对电影院本来毫无兴趣,但听得于子寿不断在店里念叨:“这是什么世道,阔人真阔,穷人真穷?一袋洋白面三块四五毛钱,看一场电影楼下是七毛到一块五,楼上是一块到两块五。最不济的片子也得楼下三毛、楼上五毛。咱们卖一只两磅暖水瓶才五毛钱,一打大号白玉霜香皂才一块钱还卖不动,这买卖可怎么做?”这番话引起了张秉贵的思索、观察。
于子寿是精明人。他看到本店所经营的除汽油煤油销路较好之外,洋广杂货都不景气。面对着生意兴隆的光陆,看着“财神爷”过门而不入,他怎能不动心呢?既然本店商品对阔人没有吸引力,何不改弦易辙另谋生财之道呢?他看出了新的发财机运:只有改行经营食品,才能把这些看电影的阔人吸引过来。但这并不容易,自己干绒线铺多年,轻车熟路,一时对改行下不了决心。张秉贵“伺候掌柜的”,时常出入柜房,从于子寿的言行也摸出他几分心思。有一天,张秉贵见于子寿看着报上的一段话微皱眉头,反复沉吟,最后用拳头一敲桌子自言自语:蠢?我可不能再三心二意了?张秉贵不敢动问,他利用给掌柜斟茶的机会记下那张报纸的日子,过后一看,原来是王府井国货售品所刊登的一则减价、赠奖、惊人牺牲的广告。广告最后有这样一段话:“朋友,请看,三年来这小小国货店曾在这洋货充斥的平市受了若干艰难,他不顾前途荆棘与甜成,迈着整齐的步伐,低着头的苦干。朋友,来?希冀着你热烈的提倡与赞助,免受外力摧残。努力,努力,光明就在前边。”张秉贵明白了:掌柜的不“蠹”,国货售品所前车可鉴,他大概决心改行了。
果然,不几天,德昌厚便开始添上糖果、瓜子等食品,还听说堆房里正在筹建烤炉,托人招聘糕点师傅也有点眉目了。目下年关结账,于子寿又吩咐王雨田,原有的许多品种卖完为止不再进货。店员们也明白:新年新岁德昌厚也正处在除旧布新之际。他们抱着美好的憧憬,放弃了初三到初五的三天例行休假。
正月初二,张秉贵轮到休半天假的机会。这半天,他本可回家看看,但学徒期间不准回家的“铺规”是必须恪守的。所以,只好用这半天时间步行到延寿寺街明兴煤油庄去给哥哥拜个年。他很想念妈妈,昨晚在灯下写好一封拜年信,请哥哥捎回家去。
哥哥问过他的学徒生活。他很刚强,一个苦字不说。哥哥是过来人,也不多问,只说:“你们掌柜的厉害,要多加小心。”并取出一件旧大褂送给他说:“学徒费衣裳,你将就着穿吧?”
接过衣服,张秉贵有点动情,却没有流露。他要好好干,学买卖是自己选择的,再苦也要争口气。但他不能不做出比较:在织布厂工资虽然微薄,还能买点衣服;在这里呢?出门连车钱也没有。虽说伙食比学手艺好点,可这三年不开工资的学徒期多么难熬呀?已经干了半年,能不能给点“馈送”呢?
正月初六晚上,是各家商店“说官话”的日子。德昌厚“说官话”照例由于子寿主持。他先说一番吉利话,讲一通“肉肥汤也肥”的“道理”,然后把伙计和徒弟一个个叫进柜房去“说”。一般是于子寿先讲:“去年买卖不好,所幸还能维持。今年大伙都得辛苦点。”然后因人而异肯定成绩,指出不足之处,对徒弟还得数落一顿,最后才说:“去年赚钱不多。不过你跟我这么多年啦,也不容易,’馈送你××元吧?”这时,伙计或徒弟无论是不是满意,都得作揖道谢。然后退出柜房。
这是掌柜的作威作福的时刻,“官话”以掌柜的一言为定,丝毫没有询问或商量的余地。馈送数额,同事之间互相也不交谈,但张秉贵观察着每个人从柜房出来后的表情,便可估摸出个大概。有的眉开眼笑,有的闷声不响,还有一位伙计原是卖洋广杂货的老行家,走出柜房便垂头丧气地去收拾行李,当天晚上黯然离店,原来是于子寿的经营重点已转向食品所以请他“另谋高就”了。
最后轮到张秉贵。他忐忑不安地走进柜房。于子寿说:“你进店不到一年,用不着说官话。不说官话就没有馈送。今年要好好干,别学偷懒耍滑,要是不好好干,到年下还没有馈送。”张秉贵一听分文不给凉了半截,但他还是连忙答应:“我一定好好干?”于子寿看出了他的失望,又接着说:“都说我管徒弟管得严,用人用得狠,其实,这都是为了你们好,不管不用学得出来吗?”张秉贵又连忙答应:“掌柜说得对,我要快点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