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秉贵站柜台卖油。
他感到幸运。一则是自己学徒还不到二年就能接待顾客,这是破例的“殊荣”;二则是新来的师弟苏崇林聪明伶俐,接替了伺候掌柜的差事,自己可以有机会在柜台上学买卖了。
自然,站柜台是分等级的,他还不能接待穿戴讲究的顾客,只限于守着小油缸伺候论斤论两打煤油的劳动人民。这些顾客,大多住在附近,有夜读的学生和教师,有灯下做针线活的妇女,更有夜晚必须点车灯的拉洋车工人。他们有的用个小瓶打油,有的干脆用灯来灌油,每次成交不过一两枚铜板,却是名副其实的锱铢必较。张秉贵在家时也打过油,穷人心心相通。现在油提在手,他非常认真地做到秤平提满、准斤足两,果然赢得了顾客的好评,熟识的人还在掌柜面前夸奖几句。掌柜觉得他忠厚老实,人缘不错,也很欣赏。
原来,掌柜自有生财之道。张秉贵零卖煤油公平交易,可以为他赢得良好声誉,而昧心赚钱的生意则是在幕后进行的,当时,德昌厚经营煤油、汽油,进货大多是五十三加仑一桶的“白桶”杂牌油,然后用亚细亚、美孚或德士古的小桶分装。这一改装,不仅次油可以卖好油的价钱,而且可以剋扣分量多赚一些。即使经营小桶原装油也不放过,每桶都要用小钉子扎两个小眼,控出半斤左右,再重新焊好出售。
张秉贵穿起长衫站柜台卖油,只是在每天傍晚打油人多的一段时间,其余时间他还得穿着短褂在库房里当苦力。在那里,他学会了分装和焊口的技术,从早到晚和油打交道,衣服上、鞋袜上满是油污。每小桶油三十斤重,只有一个小环可提,德昌厚每天倒腾一二百桶油,出库入库,码上卸下,很少间歇时间,日久天长右手中指吃累过重,竟至变成畸形。
新的噩运降临了。德昌厚存油的库房发生了一次失盗,掌柜决定派张秉贵搬进库房睡觉为他看门,还说是只有“本屋徒弟”他才放心。库房很小,张秉贵只能在油桶上垫点纸板当作床铺。他躺在“床”上有苦难言:不干罢,好容易熬到上了柜台,一旦解雇就会前功尽弃;干罢,这比睡柜台更其不幸。以前,一天闻够了呛人的汽油味,晚上还可以换换空气,现在连这点“享受”也得不到了。他苦恼、彷徨、进退两难,但终于抗不住过度的疲劳,就在浓烈的汽油味中睡着了。这样一住就是一年多。油库禁绝烟火,冬天奇冷难耐。张秉贵衣单衾薄,常在小腿抽筋中冻醒,直至留下了寒腿的痼疾。
惟一可以缓解汽油味的机会,便是外出送油。
德昌厚有些老主顾,家有汽车的阔宅门、附近的机关团体、需要汽油煤油的作坊和店铺,都是电话要货或定期送货的。送货用自行车,后架上一次最多可带四桶油。张秉贵不会骑车,送油只好肩扛。
平日师兄们骑车送货,张秉贵只送近处。这天崇文门内中央洗染店急要一桶汽油,恰好师兄外出,王雨田便让张秉贵去送。
这一趟足有一里半路,他扛着走一程,抱着走一程,越走越沉,还不敢停下休息。赶到中央洗染店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张秉贵进得店堂,放下油桶,道声“辛苦您哪?”说明车子送货未归,特意扛着送来,免得耽误使用。边说边撩起衣襟扇凉。洗染店老板却无动于衷,只说:“扛到后边去吧?”张秉贵提起油桶,老板一眼看到地面留下个油印,马上喝道:“放下?”张秉贵一愣:“怎么啦?”“别装糊涂,给我换一桶去?看我急等用,你就把漏了半桶的油送来啦?”张秉贵仔细一看,才发现油桶焊口处有点洇油。他感到歉疚,心想大概是自己疏忽没有焊好,立即陪笑说:“哪能那么办呢?您是老主顾,要知道洇油决不敢送来,我是新送货,慌手忙脚的,您多担待点吧?”对方见他诚恳,便吩咐“过秤试试”,所幸秤虽低点,所差无几,才算勉强收下。张秉贵说:“下次送货,我一准给您挑分量足的?”对方冷笑着说:“哼?你们掌柜的那么精,还能有足的??”
送货回来,张秉贵下决心学骑车。午夜十二点,王雨田睡下以后,两位师兄偷偷地推出车来,帮着他在马路上练习。刚会推着走,又赶上中央洗染店要油,他主动要求送去。这次,他实心实意挑了一桶分量足的,而且先过了秤。刚推出车来往上捆,王雨田便拦住说:“你骑得了车吗?把油桶摔坏了怎么办?”张秉贵说:“我推着送去。”
推车上路,比扛着轻省多了。他更坚定了学会骑车的决心。这次送货倒很顺利,过罢秤,洗染店老板笑逐颜开说:“你这个后生倒挺实在,讲信用,这还像个学买卖的样子?”张秉贵收了钱,没有马上回店,推起车子径直走进了东单空场。
空场在东长安牌楼南侧,是一片北头略高南头略低的斜坡。当时盘踞东交民巷的洋人常在这里跑马,所以也叫跑马场,空旷荒凉,几十亩面积,没有多少行人,正是个练骑车的好去处。张秉贵把车推到空场北头,骑上车利用坡度往下滑,摔倒了爬起来再练。他练得起劲,忘了钟点,回店竟过了饭时。王雨田沉着脸问: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张秉贵情急智生回答说:“他们掌柜不在不给钱,我等着拿钱来着。”王雨田随口骂道: “他妈的,没钱还要油?”张秉贵见躲过了责备,便到账桌去交账。
午夜练车回来,张秉贵欣喜自己日益熟练地掌握了骑车载货的本领。刚刚解衣躺下,就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哇喇哇喇连声叫嚷:“汽油的干活?汽油的干活?”开门一看,原来是两个日本兵。张秉贵赶紧回身提出一桶汽油,顺手拿上漏斗跟了出来。
两个日本兵指指前边的车:“开路开路的?”张秉贵只碍扛起油桶跟着往南走。来到栖凤楼路口,停着一辆卡车。日本兵抢过油桶和漏斗,不等开盖,随手用汽车摇把在桶上戳个窟窿,提起来就往车里加油。油加完了,张秉贵伸手要钱,日本兵只把漏斗还给他,一回手把空油桶扔到车上,跳进驾驶室,关上了车门。张秉贵急了,追过去拍打车门。日本兵瞪了他一眼,骂声“巴格牙鲁?”开起车子,一溜烟跑掉了。
朔风呼啸,寒彻肌骨。张秉贵兀立街头,气得浑身发抖。良久,他才无可奈何地转身回店。此刻,大伙都已被惊醒,王雨田披衣坐在床头,见张秉贵只拿个漏斗回来,忙问:“给钱了吗?”张秉贵脸色苍白,一一叙述了刚才的情况。王雨田又追问: “连桶也给人家啦?”张秉贵说:“简直是强盗,抢走了还骂人?”
卖油以来,张秉贵不但勤奋苦干,而且人缘不错,拉住许多顾客。年底“说官话”,于子寿馈送他三块大洋。过了年,他向会计支点钱想买件长衫。会计一翻账本说:“去年你丢了一桶油,连油带桶是五块二角五分。用这三块钱抵上还欠柜上两块多?”
张秉贵怅然若失。他领教了掌柜的狠毒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