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英雄人物时代楷模丛书——张秉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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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师兄弟

“扑通——”一声,张秉贵连人带铺盖从二尺栏柜上滚落,掉在柜堂里了事掌柜王雨田的铺位旁边。张秉贵睁开睡眼,朦朦胧胧,听得挂钟正好敲响两点。他只觉得额头有些疼痛,大概是刚才撞在王雨田的床板上。王雨田醒了,厉声呵斥:“谁?睡觉还不老实?”转脸又睡了。

师兄们醒了,但没人出声,有的只是轻轻地叹口气。挨肩师兄姚德才听到了,不敢开灯,摸着黑过来,就着天窗上射进来路灯的微光,帮助张秉贵把铺盖重新弄好,并且把他扶上栏柜,轻声嘱咐说:“睡吧,最好别翻身,惯了就好了。”

德昌厚铺规很严,伙计徒弟平日不准回家,一律住在店里。但店里并没有宿舍,除了掌柜于子寿之外,二十来个人晚上都在柜堂里临时搭床睡觉,连柜台上也得睡人,张秉贵今天高高兴兴进店,了事掌柜只冷冷地点点头,让他把行李放到门板后边的铺盖垛上去。晚上,他跟着师兄们忙活搭床,各就各位。自己呢?刚来,自然没有床板,只好和另一位师兄一样睡在栏柜上。

柜台宽不过二尺。平躺还可以,翻身就得格外小心。临睡前师兄还嘱咐过,但他头一天上工,既紧张,又劳累,躺下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从山下使劲往上爬,刚到山头,又突然掉进深谷。此刻,他重新躺下,却睡意全消。回想起在地毯厂学徒时是睡在毛线包上,在织布厂学徒时是睡在小阁楼上,如今好容易从手艺地到了买卖地,没想到仍然没有床睡觉。莫非真的是“万般皆有命,半点不由人”?刚才的噩梦会不会是个不祥之兆?他不愿意相信命运,努力排除着幻想破灭的隐忧,自我安慰地想:大概师兄说得对,惯了就好了。

不知什么时候入睡的,被师兄推醒已经五点多钟了。他连忙起身,麻利地卷起铺盖,便跟着干起活来。首先打扫门外。伙计们陆续起床后便洒扫店堂。有人擦拭货柜货架、陈列商品,有人到门外支帐子、摆货摊,各司其事,井井有条。张秉贵主动打个下手,又机灵,又听话。上下都有了好印象。不几天,他就被派了差事:接替师兄姚德才伺候掌柜的。

伺候掌柜的,这是表现在旧式商店中的封建家长制残余。在“师徒如父子”的纱幕下,学徒被剥夺了人身尊严,成为变相的奴仆。学徒不但必须伺候掌柜的,而且要伺候伙计,师弟还得伺候师兄。所以有人编了顺口溜“徒弟徒弟,三年奴隶,干不完的活,受不尽的气。”各店做法,大同小异,一般情况是店越小越苛酷。

于子寿伺候人出身,开小绒线铺起家,雇佣学徒由少到多,后来请王雨田当了事掌柜管理日常业务,他便住在这个小天地里颐指气使,作威作福。当时能够进柜房伺候他的,还是被选出来的聪明能干的徒弟。

早晨,于子寿比别人起床晚。张秉贵在店堂里外忙活,还得随时听着柜房的动静。于子寿一起床,就得赶快进去问一声:“掌柜您起来啦?”接着是倒夜壶,叠被褥,打漱口水,洗脸水,扫地,擦拭桌椅,收拾房间,然后给掌柜的沏好茶,问问还有没有别的事,才能再到店堂里去干活,还得留心听候掌柜召唤。白天,于掌柜不在店时,张秉贵就站在店门口。看到顾客走近就把玻璃门拉开。掌柜的出进,也得同样拉门问好。于子寿出门骑自行车,擦车便成了张秉贵的差事。每根辐条都得保持新的一样。于子寿喜欢养鸟,张秉贵就得按时喂食喂水、打扫鸟粪。除此以外,于子寿还有一项独特的要求——捶腿。

于掌柜很难伺候。师兄把各项“规矩”都详细地讲过了,唯独没有讲捶腿的事。晚上,张秉贵按照师兄教给的程序,替掌柜的铺好床、打了洗脚水,直到掌柜的躺下眯起眼睛听收音机了,他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柜房,和大家一起搭床准备睡觉。他暗自庆幸头一天没出纰漏,忽然听到于子寿高声招呼:“秉贵?搭完铺到这儿来给我捶腿。”“嗳?”他答应着,却没有听懂,便问师兄:“什么?”师兄显出抱歉的神情:“捶腿?我没对你说。掌柜的太缺德,累一天还不让睡觉,光管他自己舒服,不管咱们死活。我原想你比我大两岁,他要是不好意思叫你捶也许就算啦,不想……”师兄摇摇头不言语了。

张秉贵忙完了搭床的活,回到柜房,已经十二点多了。于子寿说:“我的腿有毛病,捶捶好受点,使劲要均匀,你师兄就捶得不错。”张秉贵没吱声,站在床边捶起来。这时,收音机里正在播放评书《聊斋》,张秉贵一边捶一边还能听几句,不一会儿就模糊了。过度的疲劳促使他几次想结束捶腿,但不敢开口,后来终于用婉转的口气试探着问:“再捶一会儿吗?”“怎么?不愿意捶啦?”“不是。”张秉贵只好接着捶。又捶了一阵,见于子寿躺着不动了,他便放慢一些、再慢一些,不由地打起盹来。忽然,于子寿撩开被窝,一脚向他踹来:“捶呀?”“暖,捶着哪?”张秉贵被惊醒,他忍着气答应着,拳头上加重了分量,作为报复。不料于子寿却夸奖说:“好,好,就这样,劲大点舒服。”张秉贵暗自叫苦,直捶到一点多钟电台节目结束以后才算拉倒。从柜房出来,汗水已把棉袄浸湿了。

伺候掌柜的是被迫的,学买卖是自愿的。只要有一点机会,张秉贵总是钻头觅缝地学商品知识和售货技术。师兄们教他认货:这是三角牌毛巾、墨菊牌袜子,那是狮子牙粉、黑人牙膏、白玉霜香皂、双妹牌花露水。还教他辨认胶鞋的尺码、记住几十种香烟的牌号。他发现商品的商标背面或包装的不显眼处写有一两个字,打听是什么意思,师兄告诉他这是标价的暗码,以前一般商店都用“由中人工大天主井羊非”以各个字出头的数目代表从一到十的数字,德昌厚还有自己专用的暗码从一到十是“协祥从地起,德福自天来”,即使是同行也就很难识别了。晚上,营业不忙时,师兄们便做些准备工作,最麻烦的是“绕线”,就是把批购来的棉线化整为零,每码分五支,每支分五小股,每股再分为四小绺,每绺线只有三丈左右。张秉贵学过织布,绕起线来十分熟练,不料也惹出了麻烦。

一位老太太把两绺线扔在柜台上,气冲冲地说?“你们看看,有这么做买卖的吗?一绺短一庹多,一绺是‘瞎线’,怎么也解不开。师兄满脸陪笑接过线来说:“您消消气,这是刚来的师弟绕的,您多担待着点,累您跑了一趟,实在过意不去,我给您换两绺。”说着取出两绺线,解开比量一下,挽好扣双手递过去。顾客走后,师兄把退回的线给张秉贵看,告诉他:绕线得记准尺寸,不能马虎,老太太买一绺线做多少活是有数的。并且教给他怎样挽扣,才能一抻就开。这件事,幸亏王雨田没有看到,才避免了挨一顿训斥,但张秉贵却感到了学买卖之不易,下决心掌握业务技术,向师兄们学包扎、学打算盘。

什么时间学?只能在晚上挤。但他的睡眠时间太少,实在太困了,他想起上学的时候老师讲过外国实行“三八制”,他不敢作此奢望,心想哪怕干两个八小时的活,自己有一个八小时休息该多好啊?但现实是严酷的。他每天最多只能得到六小时睡眠,甚至只有四五个小时。

困,是对学徒最重的熬煎。清晨五点多钟起床,手脚不停地忙到深夜十二点以后,甚至一点多钟才能上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的端着饭碗睡着了;有的蹲在厕所里栽倒了。尽管如此,在店堂里还必须强打精神不得流露出倦意。实在支持不住,就到后柜去用凉水洗把脸或冲冲头,再不就暗自拧一下大腿。平时不论谁干着活打盹,师兄弟们都会互相提醒一下,以免被掌柜发现。

困,给师兄弟带来过灾难。师兄孙骥,晚上十点多钟骑车去崇文门外送货,返回时本应向北走,他却迷迷糊糊地穿过大街向西奔去,直到撞在电线杆上才清醒过来。人摔倒了,胳膊擦破了,自行车也撞坏不能骑了。路静人稀,他爬起来定定神,推着车子步行回店,已经接近十二点钟了。了事掌柜一见,就喝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孙骥不敢实说,只说被人撞了。掌柜的根本不问摔伤情况,却问:车坏了怎么不叫他赔?孙骥说:把我撞倒他跑了,喊不应也追不上。掌柜的骂了句“窝囊废”,便不再理他了。

困,让师兄弟砸过饭碗。师弟小魏实在困得难忍,偷偷点了支烟想解解乏,恰好被于子寿看见了。这还了得?于掌柜最怕着火,平时连“着”字都忌讳。比如电灯,只能说开着或亮着,如果说“着”着或“着”啦,就算犯了大忌。这一次,于子寿先稳住徒弟说:“抽完吧,可别扔。你到我这儿来?”一进柜房,立刻换了一副凶神恶煞模样,厉声喝道:你给我放火呀?举手就是两个耳光,打得徒弟眼冒金星。于子寿余怒未息,随着打电话把介绍人找来,小魏就被领走了。

掌柜解雇徒弟,是随心所欲的。常常有点小事就找介绍人来。张秉贵的师兄弟被解雇的不少,原因多种多样。有的早晨起床晚点,被掌柜发现了,解雇;有的力气小,两手各提一桶三十斤的汽油,偶然失手落地一桶,解雇;还有个叫陈洪钧的徒弟,大家喊他的时候,听起来像喊“红军”。于子寿怕惹出麻烦,竟然也被解雇了。

被解雇是徒弟的灾难,不仅是失业,而且往往被人认为没出息,再找事都很费劲。师兄弟被解雇,使张秉贵更加小心翼翼忍气吞声地工作。虽然他对师兄弟深表同情,但对阶级压迫、阶级剥削的本质还缺乏认识。掌柜的经常向大家灌输“护柜”思想,张口闭口“咱们柜上”,他也觉得似乎不无道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他感到震惊了。

师弟小刘,父亲已死,孤儿寡母,家境凄凉。他住在朝阳门外,却也同样不准回家。一天晚上,小刘突然患了急腹症,睡下后在床上翻滚,轻声哎哟。了事掌柜听了厉声喝责:“折腾什么?”小刘强忍着不敢再出声,别人也不敢去管他。到了后半夜,柜堂里闻到一股臭味,忽听得小刘一声惨叫,王雨田开灯看时,小刘的床上屎尿狼藉,已经滚在地下翻起白眼呼叫不应了。这时,大家纷纷起床,于掌柜在柜房里听到了,也穿衣起来,叱众毋哗,派张秉贵和师弟杨伦赶快去帅府胡同同德堂请老中医刘大夫。工夫不大,老中医来了。这位大夫一看病人就摇头,伸手按按脉,叹口气说:“办后事吧,没气啦?”师兄弟们都不禁落下泪来。

于掌柜早已准备好烟茶,把刘大夫请到柜房,求他开个药方。大夫会意,提笔写了起来。张秉贵纳闷:既然人已断气,为什么还开药方?等到药方开完,他便主动张罗去抓药。于掌柜喝道:“搁那儿?你出去吧?”他茫然退出柜房,一位师兄把他叫到一边,悄声告诉他,这药方不是为了治病,是为了应付苦主,表明柜上不是见死不救,而是医治无效死亡的。

医生刚走,几个查夜的巡警破门而入。他们是看到灯火通明才闯进来的,一见这事,马上很严厉地宣布:半夜死人,死尸不离寸地,听候检验,明天不得开门?于子寿不慌不忙,把巡警们让进柜房。张秉贵跟进去沏茶,于掌柜一挥手:“出去?”过了几分钟,巡警们便嘻嘻哈哈地走了。于子寿和王雨田递个眼色,径自回了柜房。王雨田指挥徒弟们把尸体抬进库房,把现场打扫干净,随后又吩咐大伙:该睡还睡,明天还得做买卖呢?

第二天照常营业,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张秉贵听到于子寿打电话给小刘的介绍人,说是小刘突得暴病,抢救无效,已经死亡。还假惺惺地让介绍人对死者亲属婉转说明,不要着急。下午,介绍人陪着师弟的妈妈来到德昌厚。这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善良妇女。她两眼发直,只问了句:我儿在哪儿?便被请进库房。不一会儿,就听得从库房里传出惨不忍闻的凄厉哭声。后事草草了结,谁也没有心思去打听了。惟独师弟的形象、师弟母亲的哭声,以及这件事发生和处理的过程,深深地烙在张秉贵的记忆里。从此,他对掌柜说的“咱们柜上”开始有了新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