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人民解放军举行胜利入城式。
张秉贵起了个大早。头件事就是撕去昨天的侣历,露出一九四九年二月三日这个古都扬眉吐气的日子。
德昌厚的几位店员不约而同地早早来到门前洒扫便道,脸上洋溢着喜气。怪事,了事掌柜王雨田也拿着笤帚来扫地了。师弟问张秉贵:“掌柜也欢迎解放军?”他一时没有答上话,进店十二年,头一次看见掌柜扫地。最年轻的师弟小寇挤挤眼替他回答:“这里头有点讲究,待一会儿我告诉你们。”
今晨起床早的当然不光是德昌厚的店员,街头比平日热闹得多。上午,一支支秧歌队,敲着欢快的锣鼓,踏着矫健的舞步,前往永定门外迎接解放军。每支秧歌队都吸引着一大群人跟着向南走去。高跷队出动了,穿着京剧的戏装,做着各种动作,又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向南走去。有人认出来了:“那不是北边宝泉堂浴池的伙计们吗?”“对呀。他们什么时候排练的?大概人家早就知道要有今天吧?”“那还用说,解放军早就派人进城来了。”
街头的人群不断增加,都在向南眺望,希望时间过得更快些。
“来了——?”
欢呼声象春潮卷地而来。人们涌向路边,迅速形成两道人墙,用滚热的胸膛拥抱自己的子弟兵。
军乐队过去了,装甲车、摩托化步兵开过一辆又一辆,工人、学生,男的、女的,不断截住车子和战士握手。有的用粉笔在军车上写标语,有的老者含着泪抚摸战士的棉军装。
店堂里没有顾客了。张秉贵和他的同事们先是紧贴在玻璃窗上瞭望,人越聚越多,他们只能看见人丛的背影了。于是一个个冲出店门挤进人丛中去。
张秉贵见那边聚拢了许多人,挤过去一看是位身穿灰布军装佩带着“军管会”臂章的中年人正在给大家讲解。
嘿,炮兵开过来了。几十辆炮车,昂然翘着炮口。一色用美国造的十轮大卡车牵引。张秉贵听着军管会同志的讲解,眼都忙不过来了。看,前导是美国的战防炮,接着是日本高射炮,日本加农炮,美国榴弹炮……。
哟,怎么还有人抱着炮预坐在上边?看清楚了:是学生,是工人。真是从来不敢想象的事,要不怎么说是人民的军队呢?
军管会的同志继续讲:请看,这是155毫米的巨型榴弹炮,原是蒋介石宝贵得象眼珠子一样的‘重炮十二团’的,这些炮可有点来历:那是美帝国主义者为蒋介石装备起来,又替他运到东北去屠杀人民,最后还是在蒋介石亲自指挥的所谓辽西会战中连同廖耀湘兵团一起给咱们送上门来的。他指着行进中的炮车说:“这些炮回到人民手中便屡立战功。请看这尊炮,由咱们的神炮五连操纵,以六十发炮炮命中的神技打开了津西和平门的缺口;再看这一尊,由神炮三连操纵,在一小时内摧毁了陈长捷的司令部……。”张秉贵立联想到解放前夕东单飞机场落下炮弹的事,更觉肃然起敬。
重炮过去,长列的美制坦克车徐徐驶来。车身上新漆的红星光华四射,坦克手站在炮塔里擎着红旗不断地向欢呼的人群摇旗还礼。
骑兵涌来了。战马奋鬣昂首,战士挺着胸,举着雪亮的马刀。马蹄在路面上踏起急雨般的声响,和人民的热烈掌声连成一片。
最后是步兵的行列,踏着雄健整齐的步伐在前进。他们的棉军装,有的是用槐黄染的,有的是用土灰浸的,带着硝烟,披着征尘。这支无敌的钢铁劲旅,从井冈山走来,从延安走来,从各个革命根据地走来,多么令人尊敬又多么令人羡慕啊?许多人和步兵走在一起,一骝小跑地紧跟,还有扭着秧歌、踩着高跷的市民簇拥在队伍后面浩浩荡荡地通过。
张秉贵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雄壮的场面,也从来没有引起过如此强烈的激动,队伍过完了,仍然站在街头出神。还是师弟拉了他一把,才一同回到店里。
王雨田端端正正站在栏柜里,脸拉得老长。他没有想到店员们竟敢不顾铺规跑到门外去看热闹。尽管店堂里没有顾客,可也不能“晾柜台”呀?看得出,他在强忍着恼怒,又不敢发作,见大家一边谈笑一边陆续回店,才恶声恶气地说了句:行啦,行啦?都干活去吧?
说干活,其实没有多少活干。这些天,顾客少得出奇。从前的阔人,穿起了布衣服;平索摆谱的人,现在收敛了;有的宅门一向是老妈子来买东西,现在辞去佣人,主妇亲自上街了。高档食品几乎无人问津,冷饮座上更难得有人光顾。
张秉贵是个闲不住的人。从街上回来,听掌柜吩咐干活,下意识地擦拭着冷饮座位,蓦然想到清早小寇说过的话,灵机一动,便招呼师弟说:“来,趁顾客不多,咱俩把制作间收拾吧?”小寇听了,马上拿起抹布,打了一桶清水,跟着他走进制作间。
他们一面擦拭,一面聊天。小寇是现时饲候于掌柜的小徒弟,每天出入柜房,时有“内部新闻”。他告诉张秉贵,听得两位掌柜说看了“约法八章”的布告就吃了定心丸。他们常去工商联打听,怎么搞才符合劳资两利政策。张秉贵说:“这我知道。今早你不是说王雨田扫地有点什么讲究吗?”小寇接说:“昨天晚上,我听得王雨田说‘共产党的政策我也清楚了。我在柜上没有资本,光吃人力股,也许能算劳方,你一个人当资方吧?’你猜于子寿怎么说?他说‘劳资两利嘛,和我在一起还亏得了你?共产党保护民族工商业,咱们保不齐还能走一步好运呢?人要看远点,反正不管什么世道也得做买卖。’话是那么说,我看两人各打各的主意。这不,今天早晨王雨田果然来扫街了。于子寿从围城以来就不让我给他捶腿也不让我替他喂鸟了,昨天干脆把个鸟笼子拿回家去啦。我看到底是不一样了,今天咱们都到门外欢迎解放军,要在从前还不都得给卷了铺盖?”张秉贵说:“要不怎么说是解放了呢?不过也不可大意,我听说有的铺子闹着要歇业,有的已经散了人,看来咱们这二位掌柜还是想做买卖的。”
他们的估计是对的。于子寿和王雨田一面观察市面,一面调整经营以适应新的形势。他们逐步改变经营品种,把高档进口货撤下来,增添些适合劳动人民购买力的小食品。胡同里的老主顾陆续回来了。于子寿也不再闲坐柜房,大部分时间呆在店堂里,和那些老主顾拉拉家常、套套近乎。
隔壁的电影院,政府接管以后,很快恢复了营业,上演进步影片和来自老解放区的话剧《白毛女》、《刘胡兰》、《王贵与李香香》等等,场场满座。德昌厚便及时添上了糖葫芦,物美价廉,生意不错。于子寿恢复了自信的神色。王雨田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不时向走向电影院的熟人张罗:来串尝尝吧?什锦夹馅,咱们自己蘸的,赛得过东安市场的糖葫芦大王?
还有另一种“老主顾”,那就是仗势欺人的官面人物。他们也在变化,大多数是变好了。
住在总布胡同的一位国民党军官,是冷饮部的常客。以前每次都是坐着汽车、带着妻子同来,脾气很大,十分傲慢,常常由王雨田出面小心伺候。现在他又来了,穿一身中山服,也没坐汽车。正好影院散场,冷饮部没有空座,王雨田迎上去表示歉意,他也和颜悦色地说:“等一会儿没关系,你们这么忙,够辛苦的。”师弟对张秉贵说:“你瞧,解放啦,他的威风也没有啦?”
分驻所的警察来买半斤栗子。售货员陈世清习惯地给装了半斤多,没有过秤。不料他不但如数给钱,而且坚持说:“过秤,过秤,不要多给。我们已经学习过了,买卖公平是纪律。以前的事您别记着,那会儿都那样。”
也有恶习不改的。侦缉队有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日伪统治时期就到处抓人,日本投降后变成了国民党特务,继续作恶。每次买东西都不给钱,还时常骂人甚至举手就打。刚解放时有一段时间没露面,后来又在街上晃悠了。这天忽然来到座上,刚坐下就使劲敲桌子:“妈的,全死啦?”张秉贵走过去说:“你看我正忙着呐,怎么刚坐下就发火?现在解放啦,骂人可不行,”“不行又怎么样?”“现在有地方讲理了。你信不信?不信你再骂试试?”那家伙跳了起来要瞪眼,见几位店员都怒目圆睁盯着他,店堂里众多的顾客也围拢过来,他的眼神暗淡了,颓然坐下:“唉,解放啦,你们也硬气啦?”
解放半年多,张秉贵从来没有这么顺气、这么开心,简直觉得比进店以来的十多年过得还快。他今年三十岁,本来应该成熟了,但他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幼稚。这是他参加开国大典游行时的感想。
张秉贵平生第一次参加大游行。
天安门前是人的海洋,红旗的海洋,歌声和口号声的海洋。千百万人的眼光集中到主席台上,千百万颗心朝着一个方向。毛主席代表全中国人民向全世界庄严宣布:新中国诞生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毛主席的声音和千百万人的声音溶合在一起。“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的最强音像春雷响彻寰宇、震撼世界。当五星红旗冉冉升起的时候,多少人激动得流下了热泪,多少人情不自禁地欢呼跳跃。人海沸腾了。张秉贵心潮起伏,手持小旗的旗杆被汗水浸湿了,嗓子也喊哑了。
的确,这是多么熟悉而又多么陌生的地方啊?金水桥头的石师上还留有记录八国联军罪恶的弹痕,汉白玉栏杆上至今仍可看到风雨未曾冲刷干净的反饥饿、反内战的标语。张秉贵知道,反动统治者曾经多次在这里用水龙、棍棒、刺刀、枪弹袭击过爱国志士的队伍。……但那些毕竟已成过去,此刻,他反复体味着“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这句话,想到自己对解放的理解太浅了,步子也太慢了。如果说自己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无所作为是因为没有得到党的领导,那么,今天已经作为一名站起来了的店员工人应该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