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历史的发展走到一个关键的转折点时,人民的生活就会发生戏剧性的突然转变。每一个人的命运就会变成一部传奇,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就像地狱里的无辜死囚正在生死线上挣扎时,突然铁门被打开了,光明进来了,镣铐被打碎了,一下子走到地面享受到了新鲜空气,在阳光照耀下恢复了自由!就像干涸得开裂的:土地的苗苗即将旱死时,突然一阵及时雨,润泽着这土地和这幼苗,田野又变成一片欣欣向荣的绿色世界!
不久之前,时传祥还在粪霸的皮鞭下辗转呻吟。今天他挥动双斧对着昔日的魔鬼进行血泪控诉,吓得粪霸浑身筛糠似的颤抖……这世界是真正颠倒过来了。过去常说:“翻身,翻身”,现在才体会到翻身的滋味了。过去时传祥被三座大山压在身上,血迹斑斑,快压扁了。突然,霹雳一声,三座大山被掀倒了,他爬了起来,把三座大山踩在了脚下,成了这世界的主人!
古语说:“福无双降。祸不单行。”这句话在那暗无天日的年代绝对是没错儿的,可解放了的时传祥感到不准确了。随着劳苦大众政治上的大翻身,许多祸事由于祸根被连根拔掉而不存在啦,而新中国的福祉却一个接一个地降临到他头上。
北京城里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山东老家也起了覆地翻天的变化——土地改革,农村的封建势力被打倒了,贫苦农民分得了土地!
“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曾经是旧社会贫苦农民世世代代渴望着的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今天陡然地变成了现实。于是一些掏粪工人就纷纷回农村去了。
在山东老家,往日傲霸占的土地又回到时家啦!哦,不!由于时家人口增多了,分得的土地比原来那六亩二分地可多得多,而且也不都是土质最差的地了。牛也分到了,住房也增加了,劳动工具、生产资料也分到了。
这是自己的土地,自己的牲口,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工具……似乎什么都有了,往日到外面闯关东,闯京城的许多存活下来的人都纷纷返回家园,骨肉团聚,努力生产,在土地上创造美好的未来。热炕头上,老婆孩子,再不分离了。
母亲吴氏年事已高,体弱多病,家里就传海一个壮劳力,而且身体也不好。三嫂操持家务,侍奉婆婆,又带孩子,也过于辛劳。过去没有土地是个大矛盾,所以传珍、传祥不得不背井离乡去找活路。现在有了土地又是个大矛盾,没有足够的劳动力去耕种。看来,哥俩回老家去种地,孝敬老母亲,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经过土改翻了身的农民总不能让土地荒芜了吧?先烈们的鲜血换来了农民自己的土地,怎么可以不好好地耕种,不为国家多打粮食?
三哥时传珍本来身体孱弱,当初出来掏粪,那是为了生存没有别的办法。多年来,在粪霸的淫威下逆来顺受,长年超负荷地劳动,他的身心受到了极大的摧残,已经未老先衰浑身是病。他的确需要回到老母、妻子和弟弟的身边,在家庭的温暖照顾下进行调养,养好了身体可以发挥他的作用,把汗水洒在分得的土地上,尽一分应尽的责任。也可以就近照顾毕生受苦的老母亲,并补偿多年来对妻女所欠的债。组织上考虑到时传珍作为一位老工人,身体衰弱,已不适应刚解放时工人阶级热火朝天、奋不顾身的工作节奏。而且实际情况,老家也迫切需要他回去,这是必须进行照顾的。所以就同意他“解甲归田”回乡生产,这无论对国对家对他个人都是最合理的安排。时家两兄弟又进一步感受到了党的温暖,体会到了新中国劳动人民的幸福。(时传珍由于得到党和政府的关心照顾,回乡后健康一度好转。并在他生命临近终点时享受到虽仍艰苦但却温暖的家庭生活。他也尽到了一个翻身农民的责任,尽到了儿子对母亲,丈夫对妻子的责任。但由于他的身体过去受到长期的摧残已很难恢复,终于在1958年平静地长眠在故乡土地上。)
当时摆在时传祥面前的是一个极为尖锐的矛盾——回老家还是在北京继续当掏粪工?
十五岁离家到北平时,他并不是立志当一辈子掏粪工,根本没有当“城市美容师”的概念。他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挣点可怜的钱帮助家里人也活下去。那是一个临时的选择,最终他还是要回到家乡,回到母亲身边,回到黄河边那块土地上去的。现在,家乡变了样了,有房有地了,母亲也老了,他是不是也该结束这在异乡漂泊的生活,带着跟他受苦的老婆孩子回到大胡庄去孝敬老母,过全家骨肉团聚的田园生活呢?经过十多年超体力劳动和经济剥削的熬煎锻炼出铁身板的时传祥如果回到农村,对于他那就省心省力多了。一个温馨的家便是他生活的天堂,那“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农家乐便可以实现了。
想到他那慈祥年迈的老母,他恨不得立即飞回去,飞到她的身边,早晚侍奉,再不分离。想到他还年轻的妻子崔秀庭,打从十五岁抱着公鸡拜堂,就从来没度过轻松的日子。解放前虽然到了北平,每天深夜守着那小院的窗户,担心受怕地等待他归来……那滋味比饥饿更难熬。1945年2月,她在家乡生下长子时纯庭,他连回家去看看都不可能。后来在北平,她又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在那地狱不如的生活中得了“七日风”夭折了。秀庭当时有多苦!直到解放后1950年11月,才又生了女儿——即现在的长女时俊英。现在,年轻的妻子,一双可爱的儿女,这是一个温暖的小家庭,妻子儿女正需要他的照顾和爱护。可是打解放以来,时传祥仍然是深夜才回到那八平方米的小屋里。当然那是他自愿的,掏粪、拉粪、参加学习、工会活动、反霸斗争、劳动竞赛,生活得轰轰烈烈、扬眉吐气,根本不觉得累,可是孩子们几乎一天也难得爸爸抱一抱,爱妻仍然还要每夜守着那扇窗户盼他归来……他欠下妻子的情太多太多了。如果都回到老家去,那情况就不一样啦,那个家就有家的气息了;他这只“黑公鸡”也可以弥补过去十几年来欠妻子的许多许多温存了……
这诚然是时传祥历史上的一个大转折点。如果他突不破陈旧的小农意识,他也就退回去了;如果他仅仅是抱着对共产党报恩的思想,那么回到农村去好好生产同样也是可以报恩的。那么也就不会有以后的全国劳动模范时传祥了;也不会直到今天还有那么多的人,特别是环卫战线的同志们还在努力地向他学习,使“时传祥精神”代代相传,发扬光大了。
党组织花了很大的力气,让时传祥在反霸斗争及劳动实践中得到锻炼。多次的忆苦思甜活动和学习,党员们和他推心置腹地交谈,领导的表扬和鞭策,工人们及老百姓们对他的期望……使他不得不认真地考虑他是否回乡务农的问题。
当时,党组织十分重视革命传统的教育起到了巨大的作用。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光辉历史,李大钊等前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如何为中国革命献身,刘胡兰这样的年轻女共产党员又是如何为了革命事业壮烈牺牲。1950年10月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作战,全国掀起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运动,前线不断传来英雄黄继光、邱少云等同志用血肉之躯迎着枪林弹雨,粉身碎骨去争取战斗胜利的事迹……这一切一切的信息组成了强大的冲击波,不断撞击在时传祥的心上。
作为贫苦农民出身的时传祥在当掏粪工将近二十年的腥风血雨之中,已作为工人阶级的一员进人了新中国。五十年代是一个社会风气蓬勃向上、英雄辈出的年代。时传祥的思想正在由单纯为个人复仇和向党报恩的思想向更高的阶段发展,那就是一个阶级觉悟飞跃的过程。
一个问号在时传祥头脑中盘旋:这些奋不顾身的英雄烈士们活着是为了什么?而俺时传祥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在旧社会里俺向粪霸做过斗争,在解放后俺又积极参加了清算粪霸罪行的斗争,俺是为的什么?解放前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解放后是为了报仇雪恨。俺磨亮了斧头去斗争粪霸,俺胜利了,扬了眉、吐了气。是不是个人称心如意,日的达到,就可以安享太平了?那么俺的斗争,俺的积极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时传祥走在清理粪污的道路上反复地思索,父亲是怎么死的,妹妹是如何卖给人家的,从齐河到北平十三天一路行乞的痛苦,石加斋大叔夫妇的恩情和他们的惨死,石德林的被打死,张连邦的被活埋以及自己屡遭迫害,死里逃生。他想起那位一会儿冒充日本军官,一会儿活动于工人队伍中的那位张大哥是如何救了他时传祥的命,而又视死如归地献出了自己生命。他想起了妹夫成润芝出生入死的地下斗争生活……他开始开窍了:这些革命者、烈士们、英雄们和默默无闻的战士们,在他们心目中已经不再考虑个人的安危得失。他们所追求的是全中国人民的解放,是全人类的幸福。他们牺牲自己,是为了以后再不要出现他父亲、石加斋、石德林、张连邦那样悲惨的故事。再不要出现俺时传祥曾经遭遇过的苦难。他们活着并不是只为了个人和小家庭的幸福,他们是为人民的利益而活着、而战斗、而牺牲的。
“为什么”的问题想出门道来了,那么下面一个问题就是:无数先烈用鲜血解放了俺时传祥和广大人民,俺时传祥又该怎么办?
怎么办?
答案只有一个:俺时传祥的生命是先烈的生命换来的。这生命并不仅属于俺自己和俺一个家庭,俺惟有踏着先烈的血迹前进,保住这人民当家作主的江山,建设好新民主主义的新中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方才对得起革命的先烈,方才对得起人民和共产党,方才能报得了这个恩!
俺是个掏粪工,俺的岗位在厕所边,俺的战场在粪车行经的地方。俺的任务是保证首都的清洁,增进人民的健康。俺不仅是为了挣工资而掏粪的,俺是为了新中国的繁荣富强、人民的幸福而掏粪的。这工作是光荣的,责任是重大的。要逃避是容易的,要干好却是不容易的。俺现在要做的不是离开这里,而是要竭尽全力把这份工作干得更好,使俺面对着牺牲的烈士们,减少几分惭愧……
就这样,掏粪工人时传祥在这历史的大转折时期,正在完成自己生命史的转折——从一个普通的工人向一个有觉悟的工人阶级先锋队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