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死罪逃过,活罪却难逃,躲过了鬼子的刺刀,却没有躲过汉奸的警棍。
又一次,时传祥推着粪车走到十字路口,恰恰遇见一队伪警察过马路,那队警察被粪车挡住了。排头的伪警一看,认得是上次害他挨鬼子军官魁的那个粪花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骂一声:“臭花子!这次你眼睛又瞎了?”亮出一头红一头黑的红黑警棍带头就打。这队伪警中便有几个也亮出警棍一齐没头没脑地往时传祥身上打,好一顿毒打,那伪警可算是出了气了。可时传祥被打得浑身血污,伤痕遍体,再也无力反抗。等他们打够了,扬长而去时,还得从血泊中挣扎着爬起来,继续推他那几百斤重的粪车,要不然,粪车停在十字路口,再遇到鬼子兵或者伪警察,他就真的没命了。
时传祥最近推粪经常挨打,而数这一次挨得最重。回去以后,往驴棚里一躺,就爬不起来了。刁管事一看,只怕是再也榨不出油来了,就要他滚蛋,幸亏众工友苦苦哀求,方才允许他休息三天,三天之后再不能上工,立即除名。当然哕,这三天里,不仅要扣工资,还不发杂面窝窝头。
第二天夜晚,他哥时传珍得到消息到驴棚来看他了,给他带来了治伤的药和一点干粮。
“瞧你被打的,遍身都结了血疙疤……”传珍心疼得泪哗哗地流:“那些伪警是得罪不起的,你连邦哥就是被他们打的,腿也跛了,浑身是内伤,幸亏连邦是练武的,家里有治伤的药,他本想来看你,无奈二鬼子和于金刚看他看得紧,说他是危险人物,怕他跟八路挂上了钩,他就不能来看你……”
“八路?”时传祥问:“北平城里真的有八路?我怎么没看见?”
“你说话还是孩子气,北平城里的八路又不在脑门上刻着字,听连邦说各行各业里都有八路的人,连伪警察里都有,只怕你见了面也不认识,要不最近城里到处都发现了抗日的标语,前几天还有一个汉奸的尸首躺在乱葬岗子脚下,身上压着纸,上面写着:‘汉奸走狗的下场!’连日本鬼子巡逻队都有突然失踪的……”
时传祥由于每天白天推粪晚间单独住驴棚,跟外界交谈很少,这些事情虽然也听说过一星半点的,却没他哥说的这么具体。这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闪出一个疑问:
“哥,你说日本鬼子里面有没有八路?”
“瞎说!鬼子里面怎会混进八路呢?除非是穿了鬼子军装,临时冒充一下,办完了事再脱掉……你咋啦?提这些怪问题?”
“没啥,俺胡问的……”时传祥说:“你给我谢谢连邦大哥,让他保重身体,俺有了这药,吃下去,三天后就能上工了,叫他别惦记。哥,你啥时候请假回家?”
“回家?”时传珍感到一阵伤感。他那年回家结婚,小两口在一起没几天,就告别母亲和老婆、弟弟赶回北平上班。虽然在这里推粪苦不堪言,比留在乡下没有土地耕种干挨饿要强得多。这几年要不是他哥俩在这里当利巴,家里老母小弟实在没法活下去,自己更谈不上讨老婆了。掏粪工作不能丢。就得受粪霸的管制,于金刚是粪霸里最凶的,他哪里能够老请假?
“哥,你咋不说话?庄稼人的理想‘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即使咱家连三亩地、一条牛腿都没有,你就不想嫂子啦?”
“别说了,”传珍说:“不想老婆是假的,可更想老妈妈,有啥办法?要是有了自己的土地,我马上就回家种地去……老四,这滋味你很快就知道了……”
“俺?俺只是想咱娘、咱弟弟,特别是想妹妹——也不知现在她咋样了,俺又没老婆,咋知想老婆是啥滋味?”
“快知道了,”传珍说。“我结了婚以后,娘就托人给你找媳妇了,这会儿只怕都有门儿啦……”
“给俺找媳妇?俺时老四也要接媳妇啦?”时传祥心中说不出是乐还是苦。从小拾粪又一直跟粪打交道的他还是第一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要跟一个女人结合成一个家,这让他怦然心跳,又让他感到一种难言的苦涩。
三哥走后,时传祥吃了药,吹灭了灯,但又睡不着。
讨老婆?谁家的闺女能跟俺这粪花子?长的啥样……?
算了,别想了……哎哟!这顿打挨得不轻,吃了药还不知能不能站起来推粪车哩……差点连命都丢了,还想讨老婆哩……
那日本军官的举止又浮现在眼前,从头至尾,没打他一下,倒打了鬼子兵和伪警察的耳光。真的是为了表现“王道乐土”的宽容?还是有意救他一命?
天哪,那面孔,那动作……像一个人,像谁呢?像……像那年俺跟俺老爸被赵财主抛在雪地里时一位背俺老爸回家的学生,对,是他,他姓张,圣公叔说这位张大哥走了,去革命去了,难道他就是八路?他为啥冒充日本军官……
媳妇……八路……假鬼子张大哥……鬼子的刺刀……汉奸的红黑棍……石大叔……李元才……史凤群……赵老官……
这些杂乱无章的思绪,似乎可以串连起来形成一个概念,那就是要“革命”,要依靠八路军去从鬼子、汉奸、粪霸、老财、贪官们的屠刀和鞭棍下去救出千千万万受苦的劳动者……只有生活在一个平等、自由的世界上,娶媳妇才是一件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