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伢子反而平缓地说道：“莫急吵！停了一会儿，老贵又讲，大军千个好，万个好，光头明眼挑不出个刺星星儿，可是，吴崽子人精地熟，惹不起哩！常言说得确：好汉不吃眼前亏罗！前天吴崽子托人捎了信，讲得铁口钢牙的，叫我们送去白盐五十斤，违时不交，必定派人进村砍脑壳呀！”
小海问道：“讲没讲，往什么去处送？”
喜伢子答道：“甘泉井！”
小海说道：“甘泉井是进太平山的锁喉冲，吴崽子压根没离老窝呵！你三叔公答应没答应？”
喜伢子笑道：“三叔公倒真像个贫雇农，说多了盐喂牛，没得狼吃的！砍脑壳么？村边串铃响，送货上厅堂！我擦净了火枪，磨利了猎刀，耐了性子专等！老贵见不是趣儿，讲了句改日再商量，垂头耷耳地走了。”
小海问道：“这些话你是怎么听见的？”
喜伢子领悟地说道：“没错！我在堂屋角上削木枪，隔道门帘儿，没人在意。”
两个人象平素问玩似的，走进工作队的住房，向周队长作了详细汇报。
上罢了文化课，小海回家，一路暗想喜伢子报的匪情，实在打紧，吴崽子定准没离太平山。可是，过去，一连报了七八次，次次落了空。没捞上个虾，也没网上个鳖！看样子，非进太平山，过细访一访，才得知道这伙鬼东西是怎么转山绕岭钻林子的。要干这事先得通过周队长，若是不同意该怎么办。小海原地打了几个转，想出一个好主意，让妈妈帮助请个假，说上太平集姑妈家里耍一耍，看看闹龙灯。小海回屋跟妈妈一讲，一点周折也没费。
小海确实去了姑妈家，可是几天以后，表姐们回访，却说他隔天就走了，家里竟不见人影。一向懂事、听话的伢子，居然失踪了。
一连过了五七天。
这天傍晚，莲塘解放军连部里突然闯进一个十岁上下的伢子，浑身滚了好多泥，膝盖、臂肘撕破了好几块，绽出了棉花。煞白的小脸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血口子，一定是钻山穿林刺棵划的呀！连长一眼认出，这正是上次带路的那个“山里通”小海。
小海不待别人问话，拉起连长，气喘不匀地说道：“叔叔，快，快走！”
连长问道：“小鬼，怎么回事？”
小海火急地说道：“快呀，快上太平山，捉吴崽子去！”
连长疑惑地说道：“不大可能吧，部队刚刚搜索了太平山，回驻地不过一顿饭工夫，吴崽子怎么又上了太平山？！”
小海见连长不大相信，急得话也连不成整句了：“叔叔，一点……一点没错呵！这些天我在山上看了好多遍了，那帮家伙专跟你们兜圈子，耍走马灯，你来他跑，你走他回。刚才你们一走，吴崽子又返老窝了！”
连长当即下达了集合命令，部队迎着风雪，抵近了太平山脚。
居高临下的吴崽子，发现解放军在山边运动，又拿出了惯用的转悠战术，分散逃跑。解放军战士们冲上山顶，不见了土匪，连长照样传达号令，分路追击。吴崽子自以为得计，消停了一阵，收拢人马，又窜回了太平山。这帮匪徒刚刚支锅解口袋，准备生火做饭，忽听得杀声四起。留在原地埋伏的战士们，一跃而起，扑向了匪群。霎时间，枪声弹火弥漫了山头。
这时，躲在山边岩洞里的小海，再也耐不住性子，穿出洞外，爬上了山腰高处的一棵大桧树，骑在丫权上，开始了观战。忽见荒草棵里一前一后跑下了两个人。前面的，大肚粗腰，高个子长腿，顺势溜坡，冲得贼快！后面一个人，五短身材，腰条细瘦，但却勇猛非凡，追得象飞云赶月似的，边追边喊：“站住，缴枪不杀！”哎呀！那个人正是大军同志呵，该怎么帮帮手呢？转眼之间，两个人已经在树下抵近，只见那个土匪磨头出枪，砰的一下勾响了顶门火儿。大军同志踉踉跄跄打个前抢，险些一头栽下去！糟了！小海情急生智，霹雳似的，破嗓子大喊一声“杀！”随后，又一脚踹断了身边的大枯枝。七伸八叉的大树枝，呼啦一家伙，正砸在返身回刺的土匪脑壳上。大军同志趁这个时机，抢前一个突刺，那个土匪吐出一口闷气儿，半面山墙似的塌倒了。小海滑下树干奔上去，死死地掐住了土匪的后脖颈……
大军同志笑道：“嘿嘿！死牛，骑不得了！”
小海起身踢了两脚，可不，软塌塌的，没点活气了。
小海深深地敬佩大军那么敢打敢拼，刀枪不惧的英雄劲儿，以为面前这个人必定是个身经百战的大英雄！可是，走近了过细一看，长毛大眼睛禁不住直眨巴。这个人论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比自己大，也大不了多少呵！这个敬佩，可更让人增两加斤，添分量啦！
小海激动地叫道：“大军哥，你真行，真行呵！”
小战士边笑边说：“哎哟，怎么单单给我降了一辈儿呵！”
两个人勾胳膊跳脚，一齐大笑了。
枪音静了，火光熄了。这次战斗，不上半个小时便告结束。这股残匪，除几个被打死之外，全部就擒，无一漏网。
胜利了！人们欢呼雀跃。
连长掐住小海的小细腰，将他高高地举过头顶，欢叫道：“看哪，我们的小侦察员，成了大事，立了大功了！”
小海望见押解过来的俘虏群，一眼认出了吴崽子，照他脸上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狗东西，今天你也得了报应了！你不讲杀卖客吗，我就是！睁大你的狗眼，见识见识！”
吴崽子不敢搭腔，斜瞟了一眼，纵肩勾头地溜走了。
一九五。年惊蛰过后，周队长约请几位苦大仇深的老农，帮助儿童团细算了地主恶霸的剥削账，回忆了自家经历的血泪史。孩子们心里点起了长明不灭的一团火，天天盼望全乡开大会，好好斗斗那个混账王八刘显仁。
这天夜里，三星刚刚偏西，小海便起床吹哨，催促小朋友吃饭、集合，整队出发了。年小的妹子们腿脚不硬实，翻坡越坎进入会场时，祠堂大院里已经是人山人海了。墙头上，树杈上，厢房屋顶上，都占上了人。这么烘火热闹的场面，孩子们还是头次见哩！
小海同喜伢子等几个人，去主席台站岗，路过虎头青砖阶梯时，只见刘显仁身披一道五花索，跪在一旁土地上，弓腰探颈子的，在朝四下里望风！小海看了喝道：“跪直！松巴巴的，你吃了稀泥烂粪了，不许抬脑壳，不许东张西望！”
刘显仁吓得筛糠箩面似的，哆哆嗦嗦，跪成了个弯头棍儿。
大会开始以后，欧阳恒文跑近台阶，指着地主刘显仁的鼻子控诉道：“黑心鬼！我没想到你刘显仁有今天，你也没想到我欧阳恒文也有一个出头日吧？你叫的什么显仁，你显的什么仁！我欧阳一家祖孙四代给你刘家当牛做马，多少年来，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暖衣，人口越过越稀，冻死饿死了多一半呵！那一年，我海伢子刚落地，你就勾搭保长逼我们借债买壮丁。狼心狗肺的，你这一手整整榨了我们十年呵！你看没得油水了，又抓走了增龙。两个伢子风里雪里去讨米，你还放恶狗咬，你、你真比恶狗还恶呀！……”
欧阳恒文气得浑身颤抖，讲不下去了。
站在旁边执勤的小海，听了这些句句扎心的话，想起狗地主派人抓走他大哥，想起风雪天放狗咬他的情景，气恨得无处发泄，一眼看见台阶角上放着一桶冷水，猛跑过去，提了起来，照准刘显仁的秃头，哗的一声浇了下去。刘显仁吓得缩起脖子瘫倒了。
欧阳恒文的控诉激起了人们的满腔怒火，一桩桩，一件件，揭发控诉了地主的罪恶，只斗得刘显仁理屈词穷，战战兢兢地垂下了头。
山顶积雪化净了，小溪流水发响了，杨柳枝头拱出了银亮的绒芽，向阳坡上涌出了一片新绿。凤凰村也和全区一样，实行了土地改革，全村到处出现了新气象。可是，从昨天起，久不见泪的小海，一连哭了好几场。为什么？解放军接受新任务准备开走。真的，从小海带工作队进村那天算起，差不多半年了，小海天天象“小尾巴”似的跟着解放军。战士们干什么，他跟在后面帮着做什么；他经常起早贪黑搭帮孤苦户担水，拾柴，扫院子，简直成了一个不穿军装的“小大军”。班里想借个扁担绳子，针头线脑什么的，小海是甘心乐意去跑腿儿。小海爱大军，从根子上说，还是和自己的命运紧密相连的。如今大军就走了，怎么叫他舍得了呢！
昨天，小海见工作队的叔叔们，里里外外的，忙得手脚不停闲，不知是个啥意思。小海走进增玉家，见炊事员老马正在院里劈木柴，才知道了大军要开走的消息。
老马叹口气说道：“本来周队长想半夜悄悄走，免得惊动乡亲们。可是，转念一想，又怕让乡亲难过，所以事儿也就不保密了。”
小海问道：“住得好好的，怎么要走呢？”
老马笑道：“干革命嘛，就得随时准备执行新任务呵！”
小海说道：“我也要跟你们走，你们上哪儿，我上哪儿，我要当兵！”
老马说道：“当兵？好！让我先考考你，为什么当兵？！”
小海说：“你听。”边说边唱了起来：
“我为谁人来打仗？为谁来打仗？
我为谁人扛起枪？为谁扛起枪？
为革命，为祖国，
我为自己来打仗。
为了你，为了他，
我为人民扛起枪。
我为人民，人民为我，
人民解放我解放……”
老马听完笑道：“你真是个机灵鬼，现买现卖倒有两下子，唱得可钉可铆的。不过，参军的事我管不上那一段，你还是去找找周队长！”
小海满怀信心地跑出大门口，正巧碰上了周队长。
小海上前说道：“周叔叔，队伍出发，可别忘记喊我呀！”
周队长悟出了小海的意思，故意打岔说：“叫你？这回路熟了，不用带罗！”
小海说道：“这回我不是当向导，是跟你们一块儿走，去搭帮穷人闹翻身。”
周队长说道：“怎么，想当兵呵？”
小海说道：“不光想当兵，我还得当个小赵那样的兵。枪打不倒，极勇敢的。”
周队长问逝：“哪个小赵？”
小海答道：“三连通讯员嘛，带伤打土匪，不是评上人民功臣啦？”
周队长说道：“噢！那可是个好样的。学小赵，好呵，人小志大嘛！可惜你还太小……”
小海说道：“小点灵巧，爬山跑路我保证不落后，还不行么！”
周队长说道：“不行呵。我看你还是多吃多喝，加点劲儿长，等长大了，当个好兵没问题。”
第二天，战士们整好装束，同乡亲们告别。村里人扶老携幼一直送到山边分道口。几个苦大仇深的翻身老农，见子弟兵一步一步地走远了，难过地止不住地流泪。
小海紧紧拉住周队长的手，送了一程又一程。
翻上一道陡坡，周队长回身拢住小海的肩头，深情地说道：“海伢子，别送了！你的心思我明白。莫性急，打定了主意，迟早准成功。以后，说不定我们还会见面呢！”
“一定得在队伍里！”
“那更好了，再见吧！”周队长用手指给小海梳理一下被山风吹乱了的柔发，猛一转身，向山下大步走去。
小海站在山头上，目送自己的亲人，渐渐地隐入朝霞彩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