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满了十八岁的欧阳海,称心如意地参加了人民解放军。
欧阳海当兵,实在不容易。自从部队离开凤凰村,小海年年想当兵,年年当不上。抗美援朝,村里送走了好几个。实行义务兵役制,走的也不少。以后又是年年征兵年年超数儿。大伢子们当过了兵,打过了仗,捉过俘虏立过功,复员返乡了,自己还一动也没动,你说急人不急人!什么缘故呢?小!年年想闯过那个“小”字关,却年年破不开那个“小”字锁。上了十五岁,别人再喊小海,他连应也不应了。这一次经过了许多周折,不是由于“小”,倒是因为不凑巧。
当时,欧阳海正在公社砖瓦厂作工。这天下午,欧阳海正在工棚子里埋头打泥坯。忽见门口闯进一人,原来是同村好友杨玉贵。
杨玉贵扯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海哥,快,快请个假,有大事啊!”
欧阳海已料到是当兵报名的事,急匆匆地说:“这里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啊!几时开始的?”
杨玉贵答道:“收了早工,村头已经贴了告示了。”
欧阳海说道:“哎呀,今年怎么突然提前了?玉贵,你先走一步,跟老支书讲讲,请求征兵站帮我挂个名儿。我和厂里打个招呼,马上赶去!”欧阳海话音未落,早已生翅长膀一般跑出门外。办公室里没找到人,终于在砖窑里找到了贺厂长。
欧阳海探身窑内,语调急迫地叫道:“贺厂长,我有事想请个假?”
贺厂长跳下坯垛,走近窑门说道:“不行!厂里活儿紧,熟手缺,半个人丁也放不得!”
欧阳海连忙解释说:“不,老厂长,你没听说么,今年征兵报名已经开始了……”
贺厂长知道,小海不为报名当兵是从不会请假的。平日里闹个小病小灾的,让他歇还不肯歇哩! 哪里会舍得离开一会儿岗位。
贺厂长故意刁难地引逗他说:“不行,同志,首先要考虑考虑国家建设嘛!”
欧阳海心急火燎地争辩道:“怎么,报名当兵不是为国家,还是为个人呀?老厂长,青年入伍的事,你一向挺关心的,今天怎么会变了主意,闹起本位来了?”
贺厂长哈哈笑道:“算了,你少扣点帽子吧!我是故意磨磨你的急性子,消消虚火儿。报名误了期,碰上几个小钉子,少不了还得跟人吵个十架八架的。我可没闲工夫帮你去说嘴呀!记住,办事只好软磨,不可硬抗呵!”
“老厂长,同意了?你真是个大好人哪!”欧阳海一时兴奋,抓了厂长满袖子泥。
欧阳海请准了假,风风火火地跑回家,一问,知道本村名额已满,截止报名。欧阳海又披上蓑衣,冒着风雨,跑了几个村镇的报名站,费尽了口舌,说尽了好话,得到的回答无非是:“实在没办法,早满员了”;“耐心些,再等等吧。”
掌灯时分,欧阳海带着满身泥水回到了家。见大哥增龙正在堂屋里破篾,准备给队里编竹器。增龙被捉走押至广西时,逃出了虎口,跑进了十万大山,帮人打短工当长工糊口度日。全国解放后,历尽千辛万苦,返回了故乡。
欧阳海述说了一遍报名不成的事,妈妈和大哥一道叹息、发愁。
鸡叫三遍了,欧阳海仍未睡着觉,翻身转背的,压得床板一个劲儿响。
妈妈说道:“莫忧愁病了,我看等天亮了去沙溪,找一个负责管事的大军,好好去求求。大军首长该是通情达理好讲话的。”
欧阳海听了妈妈的指点,心里豁然开朗,也不管天亮天没亮,掀掉被子,穿好衣服,推门就走。
今天,全公社应征青年在沙溪卫生院集中,检查身体。
二十多里路,不经欧阳海走,东方刚刚露红,早已进了沙溪大街。欧阳海走近卫生院一看,还没开门哪!他像个游动哨兵似的,在门前游了好一阵。开门了,走出一个白衣护士。
欧阳海迎上去说道:“同志,我想来进行体检,可是……”
护士说道:“那请稍等一下,马上就开始。”
欧阳海说道:“可是,我还没报上名呵!”
护士笑着说:“哎呀,没报名,这里哪会有你的登记表呀,你不是白跑一趟吗?!”
欧阳海说道:“我在山里作工,消息听到晚了。请你帮个忙给说说吧……”
护士说道:“哎呀,我哪会有这么大的权呵!”
欧海说道:“不,我是想请你帮我找一找征兵工作队的大军首长,我自己去跟他说。”
护士说道:“高部长昨天去了莲塘,早饭以后赶回来。你先等等吧。”
欧阳海站在庭中栗树下,耐着性子等。
突然,欧阳海发现一个身材魁梧,四十上下年纪的解放军,和一个年纪稍长的地方干部,交谈着走进院里。他想赶上去说话,刚一起脚却又停住了。他觉得愣头愣脑地打断谈话不好,还是等首长得闲,去找他从从容容地谈好。
于是,他等了一阵,那个护士走来说道:“高部长太忙了。他让我转告你,他体谅你的心情,请你不要灰心,明年早点报名。”
欧阳海听了什么话也没说,站在那里不动窝。
树影越缩越短,太阳当顶了。体检的青年已经回家吃饭了。欧阳海一个人依旧站在树下等。
护士又见到,关心地问道:“怎么,你还没走啊!”
欧阳海说道:“不走了。今年当不上兵,我就像个桩子似的钉在这儿,拔也拔不走!”
好心的护士叫来了高部长,说道:“你看,这位青年从大清早头一个上门,足足等了一个上午。”
高部长握着欧阳海的手问道:“小伙子,再等一年不行啊?”
欧阳海坚定地说道:“不行。首长,再也等不得、拖不得了。我十岁初见大军,想当兵,年年请求,年年讲我小。现在,好不容易长大了,还等呵?过了明年,又一个明年,等到多会儿是个头!”
高部长安慰地说道:“哎,别急嘛……”
欧阳海拦过话头激动地说道:“首长你讲莫急,是不知我的根底呀!我是旧社会过来的一个苦根,差点爹妈没丢了我,因为家里贫寒养不起呀!地主恶霸逼我们借谷买壮丁,全家四五口,一背背了十年的冤枉债呀!首长你看看我这双手吧,十个指头棒槌似的并不拢,小时干活冻坏的呀!你看看我脚上的冻疮疤,再看看腿上这块大伤口吧,这是我和弟弟讨米时,被地主放狗咬的啊!旧社会,我家祖祖辈辈不知饿死多少人了,我四弟临咽气时,你猜他说句什么话?他说:‘妈,我饿呀!’。首长,这些事一桩桩地刻在我的心上,我忘不了啊!如今,日子越过越美满,我怎能忘掉往日苦呢?所以我要当搭救穷人的解放军。首长,你该了解我的心情呀!”
高部长不知是为欧阳海的至诚所感动,还是勾起了类似的回忆,眼睛潮润润的,说道:“是的,我了解你。我从县里的机动名额里给你一个,你先填个表,检查一下身体吧。”
欧阳海高兴得一时不晓得讲什么好,最后冒出一句:“首长,你……你真是个好大军啊!”
欧阳海体检合格,一九五九年一月,批准入伍了。
欧阳海告别了父母亲友,同许多新兵一道,开到了祖国南部边疆的一个景致优美的小市镇。经过短期训练,欧阳海被编进了步兵三连。
欧阳海下连不久,听到祖国边疆西藏需要战士,便要求到西藏去。
关连长说道:“大伙全去西藏,这里的岗位谁来管?”
欧阳海说道:“解放军多的是嘛,哪个部队补不上这个缺。我就是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嘛!”
关连长说道:“作战得有个统一部署,一切行动听指挥嘛。心里没全局,成不了一个好战士。”
欧阳海说道:“你不同意,我向上级请求去!”
关连长劝解地说道:“你呀,算了,别白费精神了,还是安下心来搞工建吧。这里也是一场战斗啊!”
欧阳海见活路塞死,转身便走了出去。
这天是星期日。早饭过后,关连长约欧阳海出去走一走。欧阳海不肯去,关连长架住膀子往外拖。
两个人顺一条青草小路,并肩朝前走。翻过一座山,便是大海。走近一连营区,忽见路中间一块圆墩墩的大青石,正慢悠悠地向这边移动。不见谁个推,只见石头滚。
关连长指着石头笑道:“叫你出门逛一逛,你还不情愿,看,这不碰上奇事了。”
欧阳海说道:“什么奇事,那是石头在跑路。”
关连长笑道:“石头见了你高兴,跑上来迎你了!”
欧阳海笑道:“看那样子,倒真像个活物似的。”
关连长紧迈几步,弓下身撑住了石棱儿。这时大石头动了两动,从后面突然站起了一个人。这个人生得五大三粗,穿着红背心,绿军裤,鼓溜溜的胸脯,胳膊和腿一溜腱子肉,真壮实。
关连长说道:“大李,是你呀?我猜一连除了你,谁也揽不了这份重载嘛。看看你今天练的到底是什么功,移山填海吗?”
大李笑道:“咱没那个雄心壮志。我是干的移石填沟。这个家伙挡在营房的路口上,成了一块绊脚石。我抽空除了这一害,以后活动不是更方便了。”
欧阳海说道:“这么大的石头,怎么不多找几个人搬?”
大李说道:“哎,我们那些小鬼呀,跟你差不多,瘦精巴巴的,三个不顶一个用。一个不小心,会伤了手砸了脚,那岂不成事故。”
欧阳海说道:“你真是力大话不小呵!别个也不全是白面书生,一点劳动活儿没干过吧?!”
大李笑道:“行,我就赞成你这个不服气劲儿!说了不算干了算,试试看。”
欧阳海挽起衣袖,伏下身子双臂撑石,咬牙叫力,嗨!大石头欠开了半尺多宽一道缝儿,颤了两颤,砰的一落,砸进泥土里。
大李连声称赞道:“行,行!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筛子端呵!瘦小干巴的,倒真长了一副好筋骨!”
欧阳海说道:“不行!跟你比差远了。”
关连长解围地说道:“依我看,还是同心合力吧。上手,帮一帮!”
大李说道:“算了,我一个人慢慢推吧,何必再让你们弄得满身泥。”
关连长笑道:“当兵的,还怕土怕泥呀?一绺麻秕揪得断,三股麻绳拉得纤。人多总比人少强嘛。推!”
三个人齐心协力,推得巨石轱辘滚。临近沟沿时,喊个号子一、二、三,老大的石头轰隆隆滚下了沟底。
三个人一路闲谈着走到了小操场,只见战士们正在比赛排球。杨副指导员扬手叫道。“关连长,难得你亲临观战哪,快给我们指导指导吧!”
关连长笑道:“我这两把刷子,指导什么呀?”
杨副指导员说道:“别太谦虚了。你是业余排球队的主力,哪个不知呵?”
大李在一旁粗音大嗓地叫道:“同志们,让关连长作个示范表演好不好呵?”
“好!”场内外爆发出一阵热烈掌声。
关连长笑着从蓝队一个队员手里接过排球,掂了几掂,双方重新布好了阵势,立即投入了紧张的比赛。
杨副指导员稳坐高处做裁判,警告红队,说道:“小心,近网短球,可厉害!”
红方刚一收缩战线,关连长一个漂亮的勾手飘球早已发出,防守队员后退不及,砰,球正落在左后角的空档上,得分。
关连长趁势进攻,抛球起跳,原是侧身向左的,趁凌空停顿的一瞬间,突然转臂反腕子,向右打了个大力球。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得分。
围观的战士们一齐喝彩!
关连长将球交还给蓝队队员,同欧阳海打个招呼走了。
关连长和欧阳海走上盘山道,登上头道坡,问道:“你喜欢打球吗?”
欧阳海答道:“当民兵时打过篮球,也只是乱扔几下子。排球刚刚摸球皮,还没人辙哩!”
关连长含笑说道:“那就请你评论评论,我的那个示范表演,怎么样?”
欧阳海答道:“你真行,打得太精彩了!你发球又准又刁,谁也接不住!”
关连长说道:“你只见了输球赢球,可不知赢为什么赢,输为什么输。你再想一想,是球没接住,还是根本没人接呀?”
欧阳海笑道:“噢!我看是没人接。”
关连长笑道:“这么一说,你算开始懂点路数了。打球这个玩意儿,最讲究的是战术。你看,我用几个假动作,调动红队前拥后挤,左奔右跑,离开自己该守的位置,我再瞅准时机打在空档上。这么的,不是赢了吗!”
欧阳海说道:“是罗,关键是在这儿!”
关连长说道:“红队的球员,没个全局观念,前后不协同,左右不照应,不管三七二十一,球东跑东,球西跑西,一窝蜂战术,结果呢,顾此失彼,攻,攻不上,守,守不严,不输才是怪事呢。”
欧阳海灵机一动问道:“连长,你这讲的不是打球吧?”
关连长说道:“讲的是打球,不过拿它作个小比方,其实,打仗可比这要复杂得多了。打球,大不了是输输赢赢,没啥大关系。若是打仗,不知多少同志要白白流血,多少同志要无谓牺牲呵!这种不顾全局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不是白给敌人留空档吗?这不是前门拒狼,后门进虎吗?”
欧阳海放慢脚步,沉默不语了。
登上二道坡,关连长停步问道:“听说你很喜欢董存瑞,可是你还须懂得他的英雄行动靠的是什么?”
欧阳海默默地听着,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意关连长说的。
关连长继续说道:“革命是个大事业,成功得靠千百万人的大集体。一个人好像一滴水,溶进入海里,可以掀起洪涛巨浪,力量大得很。可是,如果落在沙滩上,立刻就干掉了。不了解个人和集体的关系,也没法了解局部和全局。平日里我们不是爱谈英雄吗?在这个界线上,也是可以分出真假的。”
欧阳海问道:“怎么,英雄还分真假么?”
关连长说道:“怎么不分?你看象董存瑞这些英雄,时时处处扎根在集体当中,服从统一指挥,严守组织纪律,生为人民无二意,死为人民献青春,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欧阳海说道:“是的,他们是真正的英雄!”
关连长说道:“英雄不能离开集体,离开了集体,也就没什么英雄可言。比方董存瑞,他若不是从前几个爆破手的牺牲中吸取教训,能找出自己的好办法吗?若是没有全连的火力掩护,他能冲得上去吗?若是没有坚强的后续部队炸开通路,他能扩大战果、取得胜利吗?”
欧阳海说道:“董存瑞的书我看过几十遍了,可这些问题,我可从未想过。”
关连长说道:“革命好比一盘棋,小兵小卒按照党和群众的步子走,就会发挥大作用。不然,大车大马也终归是个死子儿!”
翻过三道坡,登上了峰顶。欧阳海站在一块巨大的山岩上,回望着碧水连天的大海。一排排大浪,冲打着礁石,溅起团团烟雾,发出轰然巨响。真壮气,真美呀!欧阳海展望着祖国南疆的壮丽景色,心情更加豁朗了。
关连长靠近欧阳海身边,说道:“登高望远,这回看到的天地该更广大了吧!”
欧阳海说道:“连长,你不要说了,我心里全明白了。”
关连长笑道:“若不是为着你,我哪会有闲心游山玩水呀?!”
欧阳海说道:“连长,今天你讲得太好了,我的想法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