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密城内有西、南两条商街:西街主要卖些干鲜肉类果蔬、针线杂货、农具、牲口,以游商走贩为主,附近住的多是普通百姓和底层人家;南街直通候府,街道两旁都是宽阔门脸、雕梁画柱的商铺,卖的多是些珠宝首饰、绸缎皮裘,因此权贵、商贾云集。
要论这南街最热闹的,得属酒楼天香居。天香居酒有三十六品,菜有一百零八味,样样精绝。最令人称道的,是一道灌汤黄鱼。其离奇与珍稀之处是在于它囊朗朗乾坤于腹中却周身滴水不漏,用筷子夹起一块鲜嫩雪白的鱼肉,腹中汤汁这才夹裹着热气与香味缓缓淌出,亦动亦静的美味在光彩氤氲间宛若画境。因此,高密人会客宴请,以就坐天香居为荣。这里的酒水菜金自然也是不菲,寻常一桌子菜,也得掏出银币来。
大堂里桌椅尽撤,虽然已过午饭时间,大堂几乎被塞得密不透风,嘈杂一片。围观者中大多是些听得消息,赶来看热闹的。剑架旁,一个三十五六岁,脸色白皙得透着病色,穿着一身不合时节的洁白兔裘的男人坐在一张软褥木椅上,正是上午在少将军府门口求见不得的河西商人施景天。
等了一顿饭的功夫,没见有人上前挑擂比剑,众人正有些意兴阑珊,忽然人群中有人喊,“是少将军,少将军来了,快让条道出来。”众人随即呼啦啦地向两旁挤去,朝门口让出条一米多宽的通道。一女一男先后走到圈子中间,正是管彤和纪辰。
“我们少将军来了,你这回可算等对人了。”
“少将军,给他看看,咱高密也不缺宝剑。”
“幸好你比的不是剑术,要不能不能站着出去都难说,哈哈。”
人群七嘴八舌地沸腾起来,管彤看了一眼纪辰,脸上现出幸福的骄傲。
“赌约还算数么?”管彤向施景天问。
“当然,信用是商人之本。”施景天微微一笑,朝两人行了拱手礼,便细细打量了管彤身后的纪辰。
纪辰没有理会施景天的目光,慢步走到剑架前,剑刃朝上横着一柄六尺长剑。对于这个尺寸,剑柄显得稍长一些,应该兼顾双持,而剑身犹如平静的水面却光华内敛。更令他惊异的是,剑刃几近透明,屋内虽无阳光,仍可见淡青色光点流转。
以刃而分,剑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佩剑,专为权贵打造,极尽锋锐,工匠手艺若精,刃处强光可透,但容易崩口折损;还有一类是战剑,专为战场厮杀而铸,剑刃厚而窄,虽无佩剑之利,但坚韧耐损。眼前这柄分明是把佩剑,可竟能连折众剑却毫无一丝崩口。纪辰又扫了一眼胡乱堆在桌上的断剑,其中一把,看断面竟是两根手指厚的重剑。
“纪氏,纪辰。”纪辰朝施景天一拱手,算是迟来的回礼。
“少将军,可是来比剑?”施景天问。
“当然了,高密将军来这,难不成是看热闹的。”管彤抢先答道。
“确实是把奇剑,我来试试。”纪辰说着,右手缓缓将剑从鞘中拔出。剑身通体银白,饰有花纹,形同柳叶,剑铭刻有“不降”两字。
“洛家的净剑。”施景天露出惊讶的表情。
更惊讶的是纪辰,“噢?你认得这剑?”
这把剑,是纪辰在西疆作战时从一部族首领那缴获得来,见优质精工的古剑,便当战剑使用。让他惊喜的是,此剑经历三十余场大小战斗,剑拼盾挡,却鲜有磨损,从此视为爱剑。这些年,他问了高密许多铸剑老匠,却都说不出这把古剑的来历。
“此剑是两百多年前的洛家所铸,精铁百炼,纹饰的是铁矿最易伴生的紫花苜蓿。此剑独特之处在于剑身捶打之时加入某种石粉,剑刃处内嵌血槽,因此过血而不沾,得名净剑。可惜,这种工艺没能流传下来,就算是如今的九苑洛家也再不能铸出净剑。”
“那剑铭为何是‘不降’。”纪辰见他娓娓道来,心中将信将疑。
“两百多年前,如今的九苑洛家还是甘城不降家族的专职铸铁匠,但凡所铸兵刃,都铭以‘不降’。若是不降家族旗下的其他铁匠所铸兵刃,则铭以‘甘’字。所以,世上流传着‘不降’古剑,其实都是九苑洛家先祖铸就。”施景天觉察纪辰神情,继续说道,“因为覆有某种石粉,净剑一遇寒冷,银白剑身会透出隐隐锈色,气温回升,锈色又自然消解。少将军持剑多年,自然察觉得到。”
最后这一句,解开纪辰多年疑惑,“没想到,商贾中也有如此知剑、懂剑之人,敢问姓名。”
“西河施家,施景天。”
人群中有人议论开了。西河商贾施家,是全境最大的粮商,掌控着七成以上的粮食流通,更是商会代代相承的领袖。民谚道,权不过纪,富莫过于施。
几句寒暄后,纪辰回到剑架前。净剑扬起劈下,剑刃相对砍去,金属碰撞的铿锵声中,净剑弹回,剑架下长桌被震得一阵摇晃。纪辰细看之下,两剑均未崩损,心中又是一惊。
“平分秋色。”施景天朝纪辰一拱手,“两柄都是难得一见的宝剑,点到为止即可,若是折损,岂不可惜。”
“擂台如战场,剑既出鞘,便要定出胜负来,你可后悔了?”纪辰问。
“将军勇武早有耳闻,景天仰慕,自然奉陪到底。”施景天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惋惜的神色。
纪辰再次站定扬手,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光孤,带着呼啸声朝镜面长剑砍去。一瞬间,金属、木头崩裂声交杂。众人一看,因为桌脚断裂,剑架翻倒,但躺在地上的镜面长剑却完好如初,而纪辰手里的净剑,却只剩下半截。
这把剑陪自己历经血雨腥风,斩敌建功,今天才知道它名字,却转眼折损,想到这,纪辰心一揪,看着断剑一时愣住。一旁管彤看在眼里,心里满是酸楚,转头朝施景天气急嚷道,“你,你赔少将军的剑!”
“别说浑话。”纪辰缓过神来,将管彤轻轻拉在身后,“此剑伴我多年,折了固然惋惜,但今天得见宝剑,对于爱剑之人,更是一大快事。”说着,纪辰把镜面长剑捡起,轻轻拂去掉落在剑身的木屑,双手递还给施景天,“此剑甚是奇特,可否告知来历?”
没想到纪辰不仅爱剑,还胸怀坦荡,施景天不禁生出敬佩之情,旋即又压住这一念头,“与少将军的净剑一样,此剑也是九苑洛家铸造,不过却是前不久新铸……少将军可听说过钢。”
“恩,听闻九苑洛家搭成巨型练炉,要尽去铁矿中杂质,练成一种坚韧无可比拟的材质,取名为钢……难道这剑就是钢铁铸?”
施景天点点头,“九苑花七年打造高达四十余米的高温炼炉,以求炼铁成钢。炼炉虽由整块青石叠垒,但终究还是耐不住那高温,用了数月便突然崩塌,十余名能工巧匠被铁水淹没,命丧当场。有传言说,钢非人力所能企及,这是触犯天律,惹来神罚。可没几个人知道,这钢已经练成,数量虽然不多,但已铸成一批钢剑。其中这柄刃处不知为何闪烁青光,故取名为‘青钢’。”
“青钢,青钢……”纪辰眼睛盯着已经递到施景天手中的剑,喃喃低语。
“你是商人,自然可以谈买卖,这剑你多少钱肯卖?”从未见过纪辰如此痴迷,管彤感觉心都要化了,便想把这剑买下来。
“少将军是爱剑之人,姑娘也是诚心想买,本来没有不卖的道理。可惜,这剑非我所有,乃是一商人朋友相托到高密定制一副剑鞘。听说他花一千金币购得,我不以为然,突发奇想,便摆下了这比剑擂台。”
听说花了一千金币,围观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声。一千金币,足以买下小半条南街的商铺,不知道是何人如此富豪,肯为一把剑付出如此高价。
“宝剑无价,本不是金银所能衡量。可即便施先生能卖,我也买不起。”纪辰长叹完一口气。他每年俸禄不过百金,常常奖赏手下有功将士,又喜欢买剑,开支不小,日子过得甚至不如寻常富贵人家。
纪辰突然又想到什么,“要说这制鞘,得数结构致密、耐腐耐磨的风车木最佳。可这风车木难寻,树身又往往短小,虽可拼接但终究美中不足。巧的是,我前些年寻得一块七尺来长的风车木,一直没舍得用。果然今天得遇青钢,给它作鞘也不枉费它的稀罕,就赠于你吧,待会叫人送来。你可去找西街的刑师傅,他制鞘朴实,手艺却是最好的”
说完,纪辰朝施景天一拱手,大步出门。管彤紧随其后,踏出门槛时,又回望一眼施景天手中的青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