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要在点兵场执行军刑,刚吃过晚饭的新兵们全涌了过来,把趴在一张条形宽板长椅上的夏伊和两个手持胳膊粗长棍的守门士兵围在中间。说是惩戒擅闯大帐,但谁也不相信一个新兵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他们马上就把这事和今天早上纳捐的事联系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各种可能。
两名守门士兵都是入伍有些年头的老兵,知道棍刑里的门道。
虽然都是一个长棍打屁股,但抡打有讲究,分为“拖打”和“弹打”两种。“拖打”时,军棍击打瞬间就势拖拉,力度不重,打几下也能皮破血流,外行人还以为打得很重。“弹打”,就是军棍打下去的瞬间,顺着反弹力把棍子弹起来。这种打法,力度再大皮肤也不容易打破,给外行人以“打得比较轻”的错觉,可皮下大量淤血,一旦发炎、化脓,常常难以救治。
吴校尉最后交代的话意思明显,不仅要“拖打”,还要全力打。守门士兵用皮带将夏伊手足绑缚成“十”字形,然后半褪下腰间的裤子,露出屁股。
夏伊嘴唇触碰着地上的尘土,目光看着围观众人挤排在一起的兵靴,脑中回想的是自己进帐后的每一个细节。这吴青委果然是睚眦必报,自己已经主动纳捐,却还是被构陷,要挨这么重的刑罚。
正想着,身后棍子划空而响,夏伊下意识地缩紧肩膀。自从十二岁外出寻猎,曾碰见凶残的匪盗、遇过呼啸怒吼的沙尘暴,还掏错沙洞被毒蛇咬伤过,几次死里逃生,没想到自己还是会害怕。夏伊还没来得及自嘲,棍子“啪”的一声响,如同击碎平静的湖面,把屁股那紧致的肌肉打得一阵颤动。棍子离开时,一道暗红的印子从臀部横贯左右,让围观者心里一阵发紧。
夏伊喉咙闷哼了一声,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声来。一口吸气还没完,第二棍又至。五六棍过去,他的屁股已经开始红肿。棍刑过半,棍子交替落在已经完全红肿的屁股上。全部打完时,淤肿已经由红转紫,并微微发亮。那张黝黑但秀气的脸庞已经被疼痛扭曲,渗着冷汗的眉心紧紧攒在一起,呼吸也杂碎而凌乱。
趴了一会,夏伊突然感觉屁股一阵隐隐灼烧,疼痛比刚才还要来得剧烈难忍,头晕目眩,软绵绵的手怎么撑不起身子半寸,一直捏在手心的银币也滑落在地。
在守门兵士的驱赶下,围观的新兵们小声议论着散去。
仍旧缚着双手的夏伊渐渐陷入昏睡。疼痛消失,他又回到了那片熟悉的沙漠,肩挎父亲留下的那张杨长弓,双脚轻点松软的沙丘飞奔着,在黄沙上细细搜寻沙鼠的爪印。可跑过一个又一个沙丘,还是没有发现一丁点踪迹,心里又急又气。这时,他感觉自己手腕一阵缠动,低头一看,竟是一条黑蛇盘在腕上,露出尖牙朝他吐着猩红的长信。
心里一惊,夏伊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仍旧趴在那张条凳上,手上的皮带正在被人解开。抬头,一个身形壮阔、铁甲覆身的人正蹲在面前,是新兵营百夫长,专职操练的柯泰。因为总戴着那顶比寻常头盔大了近一倍的黑铁头盔,新兵私下都管他叫“大铁头”。
“大铁头”弯腰捡起那枚银币揣进夏伊怀里,然后单手将他拦腰抱起,放在肩上,迈开大步。虽然扛着百多斤的一个人,“大铁头”依然健步如奔,而夏伊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在努力保持着肩头平稳。“多……多谢柯百长”,委屈、愤怒、感动,各种情绪交杂起来,几颗泪珠从眼角淌下,滴在那双铁甲包裹的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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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伊住的军帐里,“瘦猴”等几人正聚坐在床上,沉默了好一阵,终于有人开口说话。
“怎么也得弄回来,不能让他就在那趴着。”
“他虽然是外疆来的,可人不错,一有空就教我们几个练弓。要不是他,咱们几个以前连弓都没摸过的人,能个个在箭术考核上拿到高分?我有两个同族,就是因为箭术拖了后腿,被赶回了家。”
“可你说,要是因为这也惹上了这么记仇的吴校尉可怎么办?”
“是啊,吴校尉打夏伊军棍,其实就为了纳捐的事,要杀一儆百。你没听说嘛,早上那些没纳捐的,这会都把钱托伍长交上去了。”
“哎,要不是我出的馊主意,夏伊也不会受这个窝囊罪。你们不去,我一个人,拖也要拖回来。”
几人说话间,军帐的布门被掀开,“大铁头”扛着夏伊走进来。“站在同一个军阵里,就是生死相托的兄弟,战场上刀枪剑雨也不能落下一个活的。而你们,在同一个帐篷里住了半年,就这副怂样。”砂砾一样尖锐粗矿的声音,震得几人不太抬起头来。
新兵里,没有一个不怕“大铁头”的。操练时动作稍有偷懒走形,被他发现就是一条拇指粗的鞭子抽来,能打得皮开肉绽;兵士如果头疼感冒,两天内不能跟上正常训练,就得收拾东西回家。这届新兵里,被“大铁头”刷下来的人比技艺考核还要多。
这会被“大铁头”一训,“瘦猴”几人又羞又怕,低头不语。
“还愣在那干什么!”“大铁头”又吼了一句,几人这才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把夏伊从他肩膀搬到床上。
“用刀在屁股上划几道口子,弄些草纸垫上,人站在上面使劲踩,把淤血给排干净咯。军中没有酒,就用盐水洗干净。”交代完,“大铁头”掀开布门出去。几人刚想松口气,被帐外一声吼又吓得绷直了身子,“他要是死了,你们五个,也都收拾东西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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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夏伊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已经快一整天了。用刀划过、挤过淤血的屁股像一团烂肉,稍微一动,就鲜血鼓冒,透着钻心的痛。虽然处理得法,但伤口也还是有些发炎,夏伊感觉自己的额头烫得像正午的沙丘,眼睛不时一阵发黑。
军帐布门被人掀起,是“瘦猴”几人操练回来。几人围至夏伊四周,查看、询问伤情,发现一天下来伤情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脸上愁云笼罩。一名新兵悄悄撞了撞了“瘦猴”手臂,后者脸上立即显出难色。
“怎么了?”虽然脸侧在床上,夏伊还是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夏伊,你别难过,还是把伤养好要紧。这兵当得又苦又累,还有姓吴的那么个没人性的上司,不当也罢了。”
夏伊心里一惊,顾不得疼痛撑起半身,“到底怎么了?”
“姓吴的今天专门到操练场向全部人宣布,说但凡有两天缺席操练,立即开除兵籍……还听说,姓吴的一直跟‘大铁头’不对付,早上知道是他将你扛回去的,气得把桌案都翻了。”低头说完,“瘦猴”悄悄瞧了瞧夏伊,只见他双眼空洞地盯着自己,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