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一片被大海与沙漠包围的大陆上,人类繁衍生息。当不再需要每个人去获取食物时,欲望、力量、道德与刑罚建立了一个个象征着文明与权力的城邦。
城邦间无休止的征战,曾让这片大陆深陷血与火之中。为了歇兵止戈,城邦在数百年前组成联盟,并以共选的方式推举出一代又一代的王,来领导诸城邦。
三十多年前,十七代王的儿子纪益罔顾共选,在父亲死后自立为王,并举兵征伐拒绝臣服的两个城邦。发生在三军山的一场决战,奠定了纪氏王位独承的制度,城邦之间重归平静。
然而,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欲望与复仇正在滋长、蔓延,一步步将每个人卷入旋涡之中。或许,是天与地已经厌烦了这种无谓的游戏,将一股邪恶黑暗的力量释放进这旋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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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密城郊一处新兵操练场,衣甲被汗水浸透的兵士们呼呼啦啦地向已经升起炊烟的营地散去。弥漫空中的细尘终于不再搅动不安,缓缓落回干燥的地面。
转眼空寂的操练场,一名年轻兵士头枕单臂躺在一块还残留着些许枯草的遮阴地,正舒缓着高强度训练带来的急促呼吸。他右手食指和中指,有节奏地将一块银币反复高高抛起。印有舞爪蛟龙的银币,在空中旋转翻腾两米来高,但每次都落回手心。只有拉过无数次箭矢的手指,才有这样细致入微的精准力度。
这个每天操练结束时,都喜欢在这躺一会以避开汹涌人潮的新兵名叫夏伊。今年春天,高密城新招了五百余人入伍,经过半年的训练、考核,淘汰过半,剩下的就地编入新兵营等候调配。
夏伊手中的银币是今天早上刚发下来的第一个月兵饷,也是今年二十岁的他拥有过的最大一笔财富(注释:二十铜币兑换一个银币,十个银币兑换一个金币)。
应征入伍前,夏伊生活在西疆外一片小绿洲。那里能种植作物的土地少得可怜,人们只能外出寻猎。而沙漠不比草原、丘陵,更比不得丛林,大型动物罕见,虽然耕猎劳碌,日子却过得艰难。夏伊从小弓术出众,猎获堪比族里的老猎人,但一个月积攒下的厚厚一摞沙鼠皮毛,在附近集市的皮毛收购商人那里最多也就值五六个铜币。这些铜币,夏伊只能全部换成一大袋便宜又饱腹的高粱米。
夏伊十二岁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自己的父母,那时弟弟才半岁。婶婶照顾两兄弟好几年,在弟弟五岁时也病重过世。打那起,兄弟两人的生计全落在他手里的一张弓上。弟弟正值长身体的年纪,小小的肚子能扒进一大碗饭,却没到饭点又喊饿。弟弟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喜欢吃糖,但为了能让他填饱肚子,夏伊好几年不再光顾糖果店。从小就懂事的弟弟也从不管夏伊要,每次看到部族里其他孩子舔着糖果,转头就跑回家。
终于有一次,夏伊猎得的皮毛换来了足足八个铜币。他乐呵呵地一连数了好几遍,然后走进集市里的糖果店,花两个铜币买了一大包水果硬糖。像往常一样坐在村口等他回来的弟弟,当怀里塞来那一大包硬糖时,尖叫的笑声吓得在树上栖息的条纹云雀四下逃散。晚上,弟弟怎么也不肯撒手,抱着那包硬糖睡着了。
来到军营半年,夏伊想起弟弟的时候,脑海便常常浮现起那天晚上,那张熟睡小脸露出的灿烂笑容。这枚银币,夏伊最初想着先给自己添置一身新衣裤和一双厚底布靴,余下寄给部族里的朋友夏旺。应征入伍前,他将八岁的弟弟托付给夏旺,并允诺秋天就能开始寄回抚养费。过了一个晚上,他还是决定将这枚银币全部交给军中专职差递寄回去,并打算写一封信,告诉夏旺多给弟弟买点硬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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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上下翻腾的银币,夏伊又想起今天上午从校尉吴青委手中接过这枚银币时,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上午前去领饷之前,各个伍长就向手下的新兵宣告校尉军令,说是下个月的军用物资迟迟未到位,希望新兵们捐纳首月兵饷,共渡时艰。话音一落,新兵们就七嘴八舌地炸开了锅。
“捐饷?那可是一块银币啊。在大铁头的鞭子下煎熬了足足七个月,就指望着这第一个月领响的日子,怎么就弄出个捐饷的事来!”
“捐?没看到伍长都是拿着校尉的铜牌军令来宣的?找个名头而已,那就是让你乖乖把银币交上去。”
“是听说这个月的军粮、被服、更补器械也只拨发了一半,但就算咱们营自筹物资,一个月也就百来银币的事。如果全交上去,那可是两百多个银币,能用得了那么多?”
“你都在新兵营折腾了大半年,连这点都不懂?没听说常去给校尉家里送信的差递说嘛,他家光马就养了二十来匹,配的都是上好的皮鞍子。靠他那每月10个银币的饷银,能撑起这么大的开销?”
“如果不捐会怎么样?”
“嘿嘿,你去试试不就知道了,我反正是不敢的。”
……
主官亲自发响是军中传统。到了发响时,校尉吴青委桌的桌案左右两边各摆着两个袋子,一个用来发饷,一个用来收捐。多数兵士从左边袋子前接过银币,转身就投进收捐袋。轮到夏伊时,他看了看那个已经装满小半袋银币的收捐袋,迟疑了一下,握紧银币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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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飘来的饭菜香味勾引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夏伊将思绪拉回,跃起身来朝营地走去。
晚饭是夏伊最喜欢的大面馍加炖羊肉。高密特有的黄羊肉质细嫩,炖出来的羊肉黄湛湛,伙夫用紫苏叶去除了膻味,只留下肉香扑鼻,入口甘润。夏伊与同住一个帐篷的五名新兵围坐一起,边吃边聊着。
“夏伊,你今早真的没捐啊?我听同乡小赖子说的,他领饷时正好排在你后头。”一个因为长得瘦,被几人取外号“瘦猴”的新兵话一出口,另外几人都停止咀嚼,齐刷刷讶异地看着夏伊。
“嗯,没捐。”几人的举动让夏伊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本来也打算捐的,看着前面的人已经捐了不少,家里又急用钱……我下个月再捐。”
“你会错我们的意思了。不是我们要你捐,而是这钱你非捐不可。”看着夏伊一脸懵懂的表情,“瘦猴”急得挠了挠脑袋,“这么跟你说吧,这钱你以为全是用来买军资的?大部分最后是要进吴校尉的兜里。这钱你不捐,那就是跟吴校尉过不去。”
一个新兵也附和说,“一块银币就这么交出去谁心里都不痛快,可不交的话,谁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你们还不知道吧,那吴校尉别看整天笑嘻嘻的,心眼小着呢。”另一个新兵头一伸,压低声音说,“听说,那些没捐的人,吴校尉都让人把名字一个个记在册上了呢。”
“夏伊,你有好本事,可千万不能栽在这点钱上。听哥几个一句劝,家里再难,也难不了这一个月。下月发饷银,再寄回去就是了。实在不行,咱们几个也能凑出几个铜币,先应应急?”
听着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夏伊也意识到事情远比自己想的要复杂,无心品尝碗里的黄羊肉。我抛下弟弟来这,是为了让他以后衣食无忧,万一为了这枚银币把从军的事给弄砸了,那可得不偿失,夏伊心想,不,哪怕是一点点的可能都不允许有。
匆匆吞完剩下的面馍羊汤,夏伊回到军帐换上一身干净制服,朝校尉吴青委那顶白色大帐走去。
吴青委正坐在案台前,用一把镂空雕纹手柄的精致小刀切割着大盘里的一整只烤羊腿。油腻腻地手抓起切下的肉块,送进口中,脸上皱起的肌肉随着咀嚼扭动。
吴青委很为自己的聪明而得意。前几天,他正为下月军资不足而烦恼,想着该找谁诉苦请求补拨军资。结果,灵光一动,想出了收捐的办法。“短缺”一下就变成了“油水”——一共收上二百零三个银币,满打满算采购下月军资也只需要八十个银币左右,算下来,还有一百二十来个银币的赚头。很有可能,这批军资上头还是要补发下来的,到时一卖,又是一大笔的进账。
但令他恼怒的是,还有二十多个新兵没有纳捐,名单全在案头的一本小册里。敢不把本校尉放在眼里,到时把你们这些人都分配到边疆卫吃风沙去,吴青委又想,还是得想办法把这二十多个银币也收上来。
这时,守在帐门口的军士掀门,“校尉,有名新兵请见,说是要捐饷。”
吴青委抬起头看了眼守门军士,“喔?让他进来。”
进来的正是夏伊,单膝跪在案前,“禀校尉,新兵夏伊前来交捐饷银。”说完,双手托着一枚银币上举。
“是夏伊啊。”吴青委将装羊腿的大盘往旁推了推。
这批新兵里,吴青委认识的不多,能记的名字的更少,而夏伊却是其中一个。给吴青委留下深刻印象是在月前的新兵武艺考核上,夏伊定靶、跑靶、马靶,12箭全中靶心。把小三卫(注释:高密城的正规军)里的老弓兵都拉出来比,恐怕也没几个能有这样的准头。吴青委本打算把他推荐到城主纪侯爷的禁卫队里,但得知夏伊来自疆外部族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对于来自疆外的人,吴青委打心底里厌恶。九年前,吴青委还是个百夫长,在一次与疆外部族军队作战时,被敌人的弯刀劈断了2根肋骨,至今伤口还隐隐作疼。
这些疆外人虽然野蛮,但也还是忌惮我这个校尉的,吴青委心里想着,正准备起身接过夏伊手中的银币。这时,他眼睛一转,突然有了个解恨又能让那些没捐来的银币再进自己口袋的办法,
“擅闯校尉大帐,你好大的胆子!”吴青委突然横眉拍案。听到声响,守门两名兵士赶紧冲进帐中,见夏伊仍跪在地上,不知何故,便紧站在他身后。
“校尉息怒,我是通报进账,来交捐饷银的。”夏伊不知吴校尉为何恼怒,以为责他礼数不周,便将捧银币的手抬得更高了些。
“混账东西,还狡辩。”吴青委将目光扫向两名守门兵士,“他通报了?我怎么不知道!”
刚才通报的那名守门兵士正迟疑吴校尉今天为何健忘,另一名守门兵士脑筋转得快,赶紧回话,“刚才这人说要见校尉,还没等我们通报,就闯了进来。请校尉大人治我俩懈怠之罪。”
“嗯,你俩的过失稍后再论。但这擅闯大帐,该如何惩戒?”
刚才迟疑的守门军士这时醒悟,赶忙回话,“依照高密军律,藐视上级,可棒罚,也可斩首。”
“虽是初犯,但狡辩难恕,责打三十军棍。你俩也有过失,就罚你俩执刑。”吴青委这才缓缓坐下,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俩押它去点兵场执刑。切记,执行时再有懈怠,一并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