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从那一天起,一条龙和一个人开始了他们的旅程。
我们白天赶路,晚上就地歇着,有时候是人家的屋檐下面,有时候是荒郊野地,运气好的话,也能够在人家不要的破屋里住上一晚;朱鹦口袋里的银子并不多――根本就没银子,连铜钱都没几个,而我,基本上就只剩一张龙皮一张嘴,这样的困窘,就只能找到啥吃啥,朱鹦有时候会去乞讨或者卖艺,碰上大户人家红白喜事多少能讨到点东西,而我主要负责猎食,比如说逮个兔子什么的。
也有快活的时候,比如某天的兔子比较肥……
朱鹦对于我咬牙切齿逮兔子的心态深觉不解――其实我只是不小心看到月宫里又挂出了三缺一的信号。
一路同行,我渐渐知道原来朱鹦的家毁于战乱,毁于战乱的人家千千万万,她的家被毁,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家里原来有很多的人,后来都没有了,知道下落的,就只有两个姑姑在京城,在大户人家做下人,也许没什么钱,“不过,”她自信满满地说:“她们一定会收留我们的。”
她也渐渐知道我的家在东海,知道我要找一个眼睛很黑的女孩子。她会在煮野菜和烤野兔子的当口忽然冒出一句:“她长得漂亮吗?”“漂亮吧。”我盯着兔子流口水。又在月亮最好的时候偏头问我:“你喜欢她吗?”我咽了一口唾沫,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可能……大概……喜欢吧。”
她于是低头去,然后同我说:“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她!”信誓旦旦的样子,让我哑然失笑。
她还说,我要找的那个女孩子肯定是在京城的,因为皇帝的习惯,每打下一个国家,都会将这个国家的皇帝和那一大家子都迁到京城看管起来,包括亲王啦,后妃啦,王子啦,公主啦,等等等等。
“那岂不是很可怜?”
朱鹦默然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知道。”
后来我们就到了京城,京城比别处要繁华很多,高楼广厦,鳞次栉比,又有绫罗绸缎包裹起来的人,熙熙攘攘地在街道上走,又有很多的店铺,卖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我晕头转向时候朱鹦大叫一声:“到了。”
抬头一瞧,乌木底朱红字正正写着“杨府”,看起来真是又豪华又气派,门后一左一右蹲着两只石狮子,又一右一左站着两个家丁,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和朱鹦,那眼神那架式分明就是在说:“再走近一步看看!”
我还想走给他们看看,但是朱鹦制止了我,她说我们这样子是进不了杨府的,“那要怎样才能进去呢?”我估计了一下门墙的高度,并不十分高,带上朱鹦大概也问题不大,但是朱鹦否决了这个提议,她拍拍我的肩说:“咱们要进去就要堂堂正正地进去,不能这样偷偷摸摸。”
我想象了一下“堂堂正正”进去的话,门口这两位的眼珠子会不会掉出来还真是很难说,不过我立刻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我也要去?”
“那是自然,”朱鹦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有别的去处么?”
我……没有。
她两手一摊,摆一个“那还有什么可说的”的姿势,我也就只好老老实实听她分析怎样“堂堂正正”进入杨府,据朱鹦的说法,杨府的主人越国公杨素,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上马能打仗,下马能写书,平南陈扫北齐都有他的份,皇帝赏他功名利禄,他还很不屑地说一句:我不想追求富贵啊,可是富贵追着我跑,能有什么法子呢?
我觉得出现这种让功名富贵追着人跑肯定是命格星君脑袋里进水了。
“可是,我们该怎样混进去呢?”虽然朱鹦一直强调堂堂正正,不过她列出来的法子,实在也和偷偷摸摸没有太大的区别:
起初朱鹦在头上插草标说要卖身葬父(我一面在心里强调我老爹还没死,一面提防着上面听到了拿雷来劈我),眼瞅着杨素的驾车回伏就扑上去开哭,马车上那个训练有素的车夫用鞭子回答了我们;
然后朱鹦在杨府门口进行了才艺表演,比如唱歌,唱到音调最高的时候巷子里忽然冲出大堆手持刀枪棍棒流星锤的家伙,还有大群虚张声势的狗,我和朱鹦不得不连滚带爬逃离了这个地方;
之后实施第三个方案……失败。
第四个方案……继续失败。
……
最后朱鹦忽然想起一件事,兴致勃勃地同我说,杨素自负英明神武,却有个致命的优点,就是喜欢读书人,传说他有次出城游玩,看到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看书,称赞说,这个人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然后就保举他做了官。
朱鹦的意思是,咱们也可以依样画葫芦试一下。
“可是咱们没有牛!”我不得不提醒她这个异常现实的问题,但是朱鹦自从进了京城之后,什么问题在朱鹦面前都不成为问题,她领着我半夜里到附近的村庄去溜达了圈,然后我们就有了驴――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牛比较大,比较顺手难牵。
然后第二天那头老得可能随时撒手归西的驴就背着我和朱鹦两个在杨府前面散步,从晨光初现一直散到夕阳将下,既没有一个人来问一声,也没有诸如“这两个人以后一定会有出息”之类的话出现,连杨府外的苍蝇都没几只肯落过来,朱鹦还能忍得住,我已经忍不住了,跑去问那两个长得颇像门神的家丁:“为什么没有人奇怪我们的举动呢?”
两个家丁对望一眼,捧腹大笑,笑得眼泪与唾沫齐飞:“自咱家大人提拔了那个小牧童之后,最壮观的时候可是有数以百计的人骑着牛啊羊啊猪啊狗啊在咱们门口边读书边散步,你们这算啥,散了吧散了吧……”
边说边挥手,像驱散两只失败的小苍蝇。
我和朱鹦垂头丧气下了那头随时可能倒地的驴,垂头丧气地站在夕阳里,影子拉得老长,又是凄凉又是可怜,忽然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声音喝道:“且慢!”一个俏红色身影从门里闪出来,手里不知道拿什么在家丁面前晃了一下,道:“大人有令,这两个人,收了。”
简直像做梦一样,我和朱鹦就这样进了杨府,换过衣裳,彻底洗浴过,又有人送上食物来填饱了肚子,然后有个管家模样的人过来,对我们俩做了分配,朱鹦去一个叫贞夫人的身边去做丫头,而我的任务是――管家怜悯地瞧了我一眼,递过来半块铜镜:“你去市集叫卖它。”
呀,杨府这么气派的大宅子,可看不出穷到这份上,连半块镜子都要拿出去卖了,我露一个对我未来的工钱异常担心的表情,但是管家的穿着和这天晚上的晚饭还能够给我一定信心,我忐忑地接过半块镜子,管家拍拍我的肩说:“三儿你记着,咱们这块镜子不卖钱,只卖人,要是有谁拿另一半能和它合上的镜子来买,你就把镜子卖给他。”
“就这么简单?”我几乎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就这么简单,”管家阴阴地笑了一下:“陈婆从来到杨府开始卖这半块镜子,一直没卖掉,要不是她上个月忽然死了,咱家也不会找你。”
我……明白了,就是想找另一个替死鬼是吧?
不过我觉得这个工作很适合我,我刚好有机会东游西荡,或者能够找到那个黑眼睛的女童也说不定,只不知道朱鹦有没有找到她的姑姑,我总没机会碰上她。
杨府很大,下人很多,传说中那个命好到富贵来追他的杨素我只见过一次,是个笑眯眯的老头,看起来很和蔼,我碰见他的时候他正在笑眯眯地咒骂一个叫“阿摩”的人,说是“竖子不足与谋”,你听听,连骂人都骂这么有文化,果然很了不起。
后来混得熟了,遇见朱鹦的机会才多一点,在回廊上,边上有人,她用眼神制止我说话,而她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我向府中的小厮打听,他们告诉我说,新进来的侍女要立规矩,所以会很辛苦。
“什么叫立规矩呢?”
“就是站有站姿,坐有坐姿,光练站和坐都要练上好几个时辰呢。”
果然很辛苦,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朱鹦要千里迢迢来吃这个苦,我们在外流浪的时候,好象日子还过得快活一些,没有月亮的时候星星比较明亮,我就指给她看,这颗星星最懒了,那颗星星最馋了,看见没,那颗刚飞过去的,飞这么歪歪斜斜,肯定是喝醉了。
那时候她就靠着我“恩”“恩”“啊”“啊”乱应一气,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秋天里木犀花开了,有很淡很淡的香在我们之间弥漫开来,让我想要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散步,那样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不过我现在大多数时候都在市集上散步,啊我说错了,我是在这里卖镜子。我最喜欢到卖水果的地方去卖镜子,有很多的大娘大婶,听说我是逃荒过来,在杨府做下人,都很同情我,虽然这里的果子没有昆仑山的那么奇怪,不过也经常吃得我一边打饱嗝一边叫卖:“卖镜子了――卖镜子了——”
从来没有人过来问我多少文一面。
据市集上的人说,陈婆已经在这里叫卖了三年,大家都习惯了视若无睹,对于那个卖镜子卖到死都没卖出去的陈婆,我一直觉得她很可怜,不过现在可怜的应该是我,这好象是我对凡人的第三个承诺了,搞不好到我东海枯了这半块镜子还没卖出去,可怎么得了?
不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朱鹦这样忙,我也不太好老去打搅她,偌大的杨府,每个人都有事情要忙,只我一个闲的,我于是常常觉得寂寞,半夜里溜出去,在京城的屋顶上蹿来蹿去,月光撒在我的身上,有时候能看见玉兔可怜巴巴的影子。
没多久京城的屋顶都走得熟了,我经过东边的宅子,月光朗朗地照在屋顶上,月光朗朗地照见屋顶上坐着一个人,我已经看见过他好多次,他好象也经常在半夜里出没,我心里高兴,噌地一下冲上去,拍拍他的肩道:“晒月亮啊?”
他懒洋洋回头来,是十分英俊的一个年轻人,他瞧了我一眼,又瞧了一眼我落在屋顶上的影子,那是一只大狗的样子,爪子正搭在他的肩上,他冲那影子笑了一笑,面上并没有半分害怕的样子,只懒洋洋应道:“是啊。”
我于是陪他晒月亮。
晒得多了,也就想起互问姓名,他说叫他阿摩就好,这个名字从我脑袋里溜过去,和杨府那个老头低声咒骂过的那个人名重叠在一起,我朝下面的庭院看了一眼:“这是东宫?”
他于是嘲笑我:“了不得,一只妖怪也知道东宫!”
我……我啥时候说过我是妖怪了!
我瞧了瞧自己的影子,也觉得确实不符合平日里人们对龙的印象,比如来无影去无踪,或者见首不见尾什么的,就只默默晒了一会儿月亮,想起来问:“怎么我记得他们都说太子很节俭?你穿的衣裳也不差来着。”
“装的。”
我默默瞧了一下下面亮着灯的地方,窗纸上有个读书人的影子:“我听说太子很用功,每日里读书通宵达旦?”
“假的。”他伸了个懒腰:“这人看起来像我吧?”
“……像。”我拍拍他的肩:“难为你了。”
“也不是很难,老装老装的,就习惯了……”
“我明白。”
他反而笑了:“你一妖怪,明白个啥?”
……这是赤裸裸的歧视!妖怪怎么啦?妖怪就不能明白啦!
我不满地白了他一眼,慢慢说给他听:“我爹娘生了九个儿子,大哥成天跑一胡琴上蹲着,很少回来;二哥总觉得自己不是最丑的,为了堵别人的嘴,经常跑出去打架,经常打不赢,头破血流地回来。”
“老三呢?”
“老三……就是我。”我默默垂头去:“我爹很忙,我娘爱赌,然后底下还有五个弟弟,他们都叫我哥,爹娘也觉得我啥都能干,我也就装成什么都能解决的样子……”
“我明白了。”这回换他拍我的肩说:“兄弟你不容易。”
得,我晒月亮晒了一兄弟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