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投降吧,龙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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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阿摩

我这兄弟对于我在市集上叫卖镜子这个差事很好奇,大白天里还特意跑来围观了一次,我招呼他吃才上市的梨子,然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活儿挺美的,不过他认为,照我这样子,是绝不可能把镜子卖掉的。

“那要怎样才能卖掉呢?”我再去找他的时候屋顶上摆了一盘梨子,显然是用来犒劳我的,我也不客气,一爪子搂了好几个,准备带回去给朱鹦打牙祭,顺口问阿摩:“那要怎样才能卖得掉呢?”

他抬头看着月亮不作声,许久才慢慢地道:“你说,月亮为什么会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呢?”

“这个……”我挠挠头,正要说“说来话长”,又被他打断:“你说,月亮为什么不一直圆着呢?”

“啥?”我大惊失色:“一直圆着?嫦娥要是手气那么好,我娘早把东海输光了!”

但是阿摩好象根本就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自顾自说下去:“我遇见她的时候,月亮是圆的,后来月亮缺了。”

我琢磨着这个“她”应该是阿摩的心上人,不由奇道:“你就是因着这个缘故才天天上来晒月亮啊?可是阿摩你身为太子,富有天下,你要是想念谁,把她找来不就得了?”

阿摩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极温柔,温柔得就好象有凉风过去,我身上的龙鳞因此一片一片都竖了起来,悉悉索索掉了一地鸡皮疙瘩:“我遇见她的时候,我还不是太子,她家不在京城,在江南,三儿,你去过江南么?”

阿摩说江南没有北方这么大的风,那边老下雨,就算没雨的时候空气里也氤氲着水汽,江南的水是绿的,花是红的,沿岸种满了杨柳,映在水里面,蓝的天,绿的水,红的花,白的云,层层叠叠,争奇斗艳,不知道有多好看。

“那时候我才封了晋王,父皇和母后决定给我找一个王妃,当时天下还是诸国鼎立的局面,南有南陈,北有北齐,还夹杂着一些小朝廷,比如梁,后来我的妻子萧美娘,就是当时梁朝的公主。这是最后的结果,但是最初的时候,父皇还是中意南陈的文采风流,所以派遣使臣去南陈提亲,我当时年少轻狂,脑子一热,就混在使臣里跟了过去。

我生在京城,长在京城,还是头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更是头一次看到江南,正三月里杏花烟雨,江南的景致秀丽,江南的人物,也都斯文秀丽,我那时候就想,要是能找一个江南女子做我的妻,应该是很好的一个事情。

我们在南陈受到了很好的招待,听了江南的曲子,看了江南的舞,甚至还看到了江南第一美人张丽华,专使将父皇的意思传达给南陈的皇帝陈叔宝,陈叔宝也挺高兴,也许是觉得,如果能与我朝结亲,就不会有后来的兵祸连结。所以他将他的几个妹妹的画像都送了过来,里面就有……珞儿。”

阿摩停了停,像是在回忆,那也许是他一生中最为快活的日子,才封了王,年少得意,又生得风流倜傥,白马轻裘游遍江南,大概也看见过不少的美人,但是那个叫“珞儿”的女子,能让他至今仍念念不忘,想来自有不凡。

――且慢,“珞儿”这名字,怎么好象在哪里听过似的?

只是想不起来,也就顾不上了,追着问:“后来呢?”

“后来合不上八字,就没有成。”阿摩淡然回答:“我的八字合遍诸国,就只有美娘能合得上,还说是佳偶天成,所以我就娶了美娘。”

说了半天,忽然就另娶了他人,根本一点瓜葛都没有,我大觉上当,说道:“那你没看见本人嘛,一张画像也这么念念不忘的……兄弟,回头我去把嫦娥的画像偷来给你看看,什么落不落的,包管你忘得一干二净。”

阿摩抬起下巴,看着天边遥远的月亮,低声道:“要是没遇上,那也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你们见过面?”

“自然……是见过的。”阿摩的情绪越发低落,却不肯再往下说,只是叹气,跟我抢梨子,抢到手里又不吃,一掂一掂的,最后忽然手起刀落,将好好一梨子劈成了两半――我就没看出他的刀从哪里变出来的。

悻悻地回了杨府――阿摩这性子真是不好,不带这么吊人胃口的,这么半截子故事,叫我晚上怎么还睡得着啊。

睡不着刚好去找朱鹦,顺便把梨子带给她,她正饿得前心贴后背,看到有吃的,也是一喜,问起梨子从哪来的,我跟她说了阿摩的事,她吃了一半的梨子,忽然就停了下来,手里拿着半个梨,她说:“他们后来……确实是见过面的。”

“你知道?”

“陈是我的故国啊。”朱鹦淡淡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说起“陈”的时候那个表情很古怪,和阿摩说起“珞儿”两个字的表情一样,好象说重了,会摔疼了它:“江南比北方富饶,但是也因为富饶,又仗着长江天险,君臣都耽于享乐,不思进取,秦淮河,莫愁湖,紫金山,夜夜笙箫,尽是靡靡之音,陈……国的皇帝还亲自写了一首词,叫《玉树后庭花》,让……江南第一美人唱给他听,而这时候,隋朝的军队已经横渡长江!”

说到这里,朱鹦苦笑了一声:“而带马踏平江南的,正是这个说起江南温柔多情的太子殿下,而江南第一美人张丽华,也正是命丧于他的手中。”

我张大嘴,不知道该塞一个梨子进去还是把爪子塞进去。

“他说他见过陈珞,也就是在他带兵前去陈宫受降的时候,那时候他还不是太子,是晋王。”朱鹦继续道:“三儿你一定没有看见过那样可怕的场面,皇帝不见了,所有的人都在逃命,宫女卷了首饰偷逃,禁卫军则横冲直撞,在宫里大肆抢劫人和财物,到处都是血,要不就是明晃晃的刀枪,宫妃和公主还有一些没有跑掉的宫娥抱在一起痛哭,后来忽然有一队士兵进来,军容整齐,制止了抢劫和杀戮,但是也将所有人都看管起来。

到第二天下午,就有个很神气的少年将军过来,所有人都惊魂未定,他却很和气,只问大家好不好,有什么要求,当时众人之中,以乐宣公主、也就是陈珞地位最尊,她站出来说:“谢过将军。”而那个少年将军只笑一笑,说:“我见过你。””

“这个将军,自然就是阿摩了?”这个所谓的“见过”,只怕是见过画像吧,我暗暗地想。

“是。”朱鹦道:“他在陈宫驻守的那些日子,他常常来看陈珞,有时带她出去,又按时送回来,陈……陈后主的妃子见了很嫉妒,就散布谣言说她如何委身于仇人,陈珞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当时就拿出一个同心结,说是晋王所赠,然后拿剪子来当场剪碎,我记得那一天是春天的江南难得没有雨的好天气,阳光是淡的绿色,开始很喧闹,忽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剪碎的同心结像一些红色的蝴蝶,一片一片地飞,然后我看到、所有人都看到,晋王殿下就站在门口,手里拿了一只纸鸢,他看到这一幕,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问,转身就走了。”

她形容得这么真,我仿佛看到那一天阿摩的样子,他站在门口,阳光照在他身上,但是他大概还会觉得冷,大概是有很多的话想说、想问,只是这时候,只是都说不出来,问不出来,一个人最伤心的时候,也莫过于此吧。

我陪她叹了口气,忽又想起,问:“阿朱你当时在场?”

“她自然在场。”朱鹦尚未作答,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道,随即帘子一掀,走进一个丽人来,年纪也不过二十一二岁,要单说眉目,并不如何出色,也许朱鹦的五官还更标致些,可是当她从暗处款款走来,就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她吸收,又从她身上浮现,淡的光华,温婉如珍珠,夺目如珍珠,她看我一眼,摇头道:“鹦儿,你没同他说你的身份么?”

“正要说,还没来得及。”朱鹦站起身来,说道:“三儿,这是我的姑姑,陈国乐昌公主,也就是贞夫人。”

朱鹦的姑姑是陈国的乐昌公主,那么说,她的父亲就是陈后主陈叔宝,那么朱鹦也是……公主?乞食为生的公主、帮我烤野兔子的公主、声称“卖身葬父”的……公主!陈后主真该含笑九泉。

我拿爪子撑住头:“我需要休息、休息一会儿。”

贞夫人又仔细打量我,半晌,沉声道:“凤公子可是嫌弃我们亡国之人不祥?”

我张口结舌,怯生生地问:“我……像吗?”

“像。”朱鹦扭过头去。

“不可能!”我转身去找镜子,镜子里明明是很同情很怜惜的一张脸嘛,怎么可以说我嫌弃呢!镜子一斜,就照见朱鹦面上的表情,她忍笑忍得很辛苦,被镜子一照,终于笑出声来,口中道:“姑姑你莫要吓他,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贞夫人看看我,又看看朱鹦,无可奈何地道:“阿鹦你还这么淘气,怎么能进宫去呢?”

“阿朱你要进宫去!”我惊而失色:“你要进宫去做啥?做宫女?还是妃子?阿摩都这么大了,他爹肯定是老头子……”

“呸呸呸!”朱鹦打断我:“谁说要做妃子!”

“那你要去干啥?”

“我……我要去看我姑姑,我姑姑乐宣公主在宫里。”朱鹦低头绞手指,月色照在她的面上,几乎是透明的白,我好象从来没有注意过,这几个月来,朱鹦的脸色好象苍白了很多,大概还是过于劳累的缘故,我心里有一点点难过,因为自从进杨府以后,朱鹦和我疏远了,也许是她找到了她的亲人的缘故。

我又叹了口气:“原来乐宣公主最后进了宫啊。”

“几乎所有的亡国公主和嫔妃都会被当作战利品带回京城,然后赏赐给有功劳的臣子和亲王,像我,或者纳入后宫,像珞儿,”贞夫人解释道:“阿鹦是在来京路上得病,珞儿向当时的晋王殿下求情,说是就地安置,其实是以为她活不成了,打算让她葬在故国,也没想到这一世竟然这么长,我们竟还有重见的时候。”

贞夫人停一停,转头去对朱鹦说:“下个月初七就是珞儿的生辰,圣上宠爱她,一定会为她做寿,到时候我带你进宫,那些进宫需要注意的事项,你可都还记得清楚?”

――原来这才是她这么晚来找朱鹦的目的,但是我不明白,朱鹦既然公主出身,怎么可能不懂进宫的礼仪,又哪里还需要训练?

可是朱鹦并没有辩解,只简洁地回答:“清楚。”

“你现在给我背一遍。”仍然是极温柔的声音,但是这个要求,让我顿时毛骨悚然,不知道进宫得有多少事儿,我悄悄地就要往外溜,又被朱鹦一把拉住,她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她的。”

我知道她说的 “她”必然是那个黑眼睛的女娃娃,我这几个月东游西荡,吃果子吃得脑满肠肥,自己都快忘记了,不想她还记着,脑袋一热,勇气就这么生了出来,一拍胸脯道:“我陪你背。”

朱鹦低头去笑一笑,好象有一点胭脂的颜色,从面颊一直蔓延到耳根。

自从知道乐宣公主陈珞是进了宫的消息之后,我有点不敢去见阿摩,因为我觉得他一定很难过,明明他先遇上她,他先爱上她,可是最后,他见了她,须得叫一声:“母妃。”那真是极大的讽刺了。

可是我又改不了晚上出去跑的毛病,而且还非得是屋檐上,因为那里高呀,高就可以看得远一些,再远一些……顺便可以弥补下我没我其他八个兄弟那么长的缺陷。

但是京城的高楼终究有限,我绕啊绕最终又绕到了东宫的屋顶上,阿摩像往常一样坐在屋顶上晒月亮,看见我,也就像我仍然日日都来一样,懒洋洋说一句:“来了啊。”

“来了。”

“你知道了吧。”他横躺在屋檐上,乜斜的眼睛看我。

“知道……什么?”

“知道朱鹦的身份啊,还是珞儿最后的归宿。”

我不清楚他从哪里听到朱鹦的名字,不过他这样手眼通天的人物,要打听到我的来历,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一个事,又听他提到陈珞,我笨拙地要伸出爪子摸摸他的头,但是觉得这个动作太像对待一只宠物了,便又缩了回来,默默地点点头,他反倒是笑了,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我不难过,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恩。”

“那时候……她很开心。春天里的秦淮河,十里迤俪繁华,我们扎了很多的莲灯,传说一朵莲灯,一个愿望,我就许了很多个相同愿望,希望她一直在我的身边,看我平定天下,看我功彪史册,然后放开莲灯,灯随水逐,就好象水面上开了很多的花,我问她为什么之前不肯应允我的婚事,她很无辜地睁大眼睛,说八字不合。”阿摩低声笑:“你看,她的性格和陈贞一点都不像对不对,真难以想象她们是一母同胞。”

确实不像。

陈贞性子温婉,举止之间有很浓重的哀伤,我不知道什么事情让她总这样难过,那一天她问我是不是因为她是亡国之人而嫌弃她们,朱鹦说是玩笑话,可是我倒觉得,她确实以为亡国是她的罪孽。可是她一个深宫公主,能有什么罪?

而阿摩口中的陈珞,听起来还真像一个人,像谁呢?我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且不管他,我问阿摩:“那么后来,她到底为什么……会进宫呢?”

阿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三儿,你的镜子卖掉了吗?”

――果然戳人伤口是不道德的,我明白了。

“其实你的镜子是卖不掉的,”阿摩瞅瞅我的神色,低笑一声:“我不是在打击你,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

――这比打击我还更厉害,这是在刺激我。我起身来准备暴走,又被他一把按住:“这半块镜子是陈贞的吧?”

“知道了还问!”

“另外半块在她的丈夫徐德言手里,那时候兵荒马乱,她与她的丈夫各持半块,约定凭信。”

“那她直接说她要找她丈夫好啦,卖什么镜子呀?”

阿摩摇头道:“你莫忘了,她现在是越国公的姬妾,怎么还能另有夫君,就算越国公无所谓肯放她走,她已经委身他人,她的丈夫又怎么肯再接她回去?”

“那……那……可是……”我挠头道:“她是被迫的呀,她是……是……”

“是身不由己,对不对?”阿摩忽然笑起来:“她……她也是身不由己啊……”

他这时候是在笑,可是笑声比哭声还难听,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生得这样好看,又是万万人之上的位置,锦衣玉食,权倾天下,可是一点都不快活,一点都不。

我去摸自己的口袋,想找点什么送给他,安慰安慰他,可是我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比洗过还干净。

于是只抖了抖一身龙鳞,觉得万分抱歉。

阿摩大概也察觉到自己失态,收了笑,袖子一移,露出底下一坛酒和两只绿玉杯,他说:“不说这些不快活的事了,难得你来看我,我们喝酒、喝酒!”

泥封一开,酒气冲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