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投降吧,龙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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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凤三

很多年前天上那个号称无所不知的老头子太白星君曾经教过我,有个姓宋的诗人说: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那时候我还小,秉着勤学好问的精神向他请教:风明明是风神婆婆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怎么就起于青萍之末了呢?

太白星君先是夸奖了一下我的好学,然后解释给我听:那只是一个比方,意思是说,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情,都起源于一些微末的小事情。

“那么,他为什么要拿风来作比方呢?那个姓宋的诗人很不喜欢风神婆婆吗?”

这个问题让太白星君吐了三升血,之后无论如何都再不肯收我东海的龙子作学生了,父王因此震怒,关了我三年的禁闭,让我彻底明白了什么叫作“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而多年之后我再一次想起这句话是因为,九弟想要吞掉紫宸殿上的那根紫金大柱子,原本也是很小很小的事情。

就算没有九弟,紫宸殿也被大姐饕餮毁过好多次,我东海的宫殿重建原本就是再经常不过,所以当时并没有如何在意,在九弟的寝宫里美美睡了一觉,清晨去找父王,父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坚决不肯把紫金柱子交出来,甚至自己缠绕到柱子上去,一幅“柱在龙在,柱亡龙亡”的英勇姿态,我也没别的法子,决定去昆仑山看看,昆仑山树多,估摸着要找一根同紫金柱大小长度差不多的,应该不是很大的问题。

――把它扛回来可能问题还大一点,不过不要紧,我可以把九弟扛过去。

我这样想,就动身去了昆仑。

昆仑山甚大,在山里转悠了三五个月也没找到合适的树,倒是把回去的路给找丢了,好在山中树多,新鲜果子多,迷路几个月来,不但没饿着,反而因为吃了睡睡了吃,不用操心那对不省事的爹娘长胖了不少。

这天我刚刚吃完一串西瓜大小的葡萄,盘在树上打饱嗝,忽然头顶传来一阵阴风,抬头就看见一只全身火红的鸟儿,翅膀是红的,爪子是红的,连两颗眼珠子都红得像宝石,歪歪头看着我,使劲扇风。

我觉得她不像是很好吃的样子,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睡午觉,却听得一个懊恼的声音:“真扫兴……这么大,可怎么吃呀。”

吃?

吃谁?

我一个激灵醒过来,警惕地盯住那家伙:“你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鸟儿高傲地昂起头,两个眼睛也配合地朝天翻了一眼:“你也许听过我的名字,我叫诏兰。”

这个名字在脑海里过上一遍,我脱口道:“西王母的信使青鸟诏兰?”

“正是。”它试图将下巴抬得更高一点,不过表情立刻就僵硬了,因为抬得太高她的下巴脱臼了,不得不伸出翅膀来扶正,顺便白我一眼,气势汹汹地指责道:“好久没看到东海的鱼了,可是你这么大,叫我一时半会怎么吃得完?偏最近昆仑山的天气还挺热的,吃不完,那不是逼我浪费么?”

“――谁说我是鱼!”我跳了起来:“我是龙!”

“你说你是龙?怎么这世上有这么胖的龙!”青鸟睁圆了眼睛,然后一双翅膀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大笑:“你胖得多么像一条鱼啊!”

――我这才想起,青鸟是一种酷爱吃鱼的怪物,这样的怪物眼中,估计见啥都像鱼。

不由恼道:“我胖得像鱼怎么啦?胖得像鱼就不能是龙是啦?你全身红得像火还叫青鸟呢,也没看见你叫红鸟啊!”

“红红红红……鸟?”诏兰怪叫一声,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在树上连转了好几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拍拍翅膀飞到我头顶上大声道:“我知道了你是东海龙老三嘲凤你爹已经传信给西王母了叫你赶紧回去我就是来通知你的现在我通知完了我走了。”

连个喘的空隙都没留一口气把话喊完,最后一个字还在树林里回荡“了了了了了――”,火红的鸟已经不见了。

我目瞪口呆地从树上掉下来,好不容易把它的话理清头绪,知道是我爹叫我回去的意思,也只能绝望地对着早就不存在的背影空喊一声:“我迷路啦,怎么出去啊……”

喊也没有用,绝望也没有用,迷路是切切实实的问题――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二郎神要养一只宠物狗了,有的时候,一只狗是多么必要啊。

当我从昆仑山的密林里走出来的时候,这几个月里好不容易养起的一身膘又退了下去,估计如果青鸟看到现在的我,会比较能够认可我是一条龙,而不是一只鱼。

无论如何,历尽千辛万苦我总算是回到了东海,但是等待我的是另外一个晴天霹雳,父王说,玉帝有旨意下来,说最近人间民怨比较大,可能是因为有些不守规矩的神仙老下去溜达,答应了别人的事又老做不到,最典型的例子自然是传说中风流倜傥处处留情的吕洞宾,天庭因此决定进行作风整顿。

“我原本以为只有八仙那些放荡的家伙才会干这样的事,” 父王痛心疾首地一个转折:“想不到我东海竟也有这样言而无信的家伙。”

“东海也有?”我大吃一惊:“是大哥二哥,还是四弟五弟?六弟七弟?难不成是八弟?”

可是父王一直摇头。

我下意识往九弟的寝宫方向看了一眼:不会吧,九弟还那么小!

“都不是。”父王叹息着道:“凤儿你再仔细想想,你上岸时,可答应过别人什么事?”

我的脑海里瞬间掠过去某个月光特别明亮的晚上,某个特别大的庭院里,某双特别黑的眼睛,还有颈上隐隐作痛的地方,我一个哆嗦,伸手去摸后颈,父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万分哀痛地拍拍我的脑袋道:“凤儿你去吧……”

“明明我没答应……”

“凤儿,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自己应过的事,怎么可以翻脸不认帐呢?”

“可是……”

“凤儿你不能置我东海几万年清誉于不顾啊!”父王激动起来。

“爹你……”

“叫爷都没用!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我只是……”

“是”字还没说完,忽然身体一轻,腾空而起,竟是越来越快地朝岸上冲去了,于是“想说您一直踩在我的爪子上我的爪子好痛啊”全都生生吞回了腹中。

果然是,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啊。

我就这样万分委屈地被老爹踢上了岸。

我万分委屈地蹲在一个看起来很高的屋顶上,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如同我无论如何也都记不起那一天晚上我到底抱着九弟去了什么地方,只隐约记得那个女童叫她的父亲“父皇”,想来是个皇帝,于是我初上岸的时候,常常跑到人多的地方问:“皇帝住在什么地方?”

有人排众而出:“我就是黄弟,小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好吧,就算他当真取了个名字叫皇帝,难道他的女儿还能叫“公主”?我垂头丧气地想,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取这样古怪的名字。

当然更多的人是这样回答我的:“现在皇帝多得很,你要找哪一个?”

数数爪子,我已经拜访过四个皇帝,每个皇帝都有若干个女儿,穿差不多的衣裳,长差不多的模样,连反应都差不多,一看到我就露出万分惊恐的表情,然后尖叫:“来人啊――有刺客!”

我摸摸自己的面孔,我的人形是一个多么英俊不凡的少年啊,怎么会有人觉得我像刺客呢?这个事实让我甚至有点怀念那个对我一见钟情,想要像嫦娥养玉兔一样将我圈养起来的小姑娘。

――可是我该到哪里去找她呢?

人海茫茫啊。

于是深夜里我常常在那些高得似曾相识的屋顶上奔跑,月光明亮的时候我几乎能看见自己纵行的影子,还真……挺像一只大狗的。也有时候会有人看到,惊呼一声:“有贼!”然后一堆人呼啦啦冲出来,拿刀的拿棒的,我只好跑得更快一些――难道他们看到过这样英俊潇洒的贼吗?

我满腹冤屈地想。

如是数年,并没有碰到当初那个小姑娘,我觉得我应该抓了夜游神来问一下更靠谱一些,但是自我上岸以来,夜游神就一直没有现过身,莫非他也做了什么言而无信的事,被罚下人间践诺去了?

以他的人品来看,实在非常之有可能。

想到这里,我哀伤地叹了一口气,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人间好象一直在打仗,能找到的吃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让我无比得怀念昆仑山……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咦,屋顶上怎么有只大狗?”

我……我惊地从屋顶上一头栽落――难道我时来运转?

恍惚抬头,入目黑嗔嗔一双大眼睛,她惊奇地看着我,然后“噗嗤”一下笑了,边笑边道:“哎哟对不住,我不知道你是人……你在屋顶上那影子,可真像一只大狗。”我借着月光看她,是个穿淡绿色衣裳的少女,年不过十五六岁,容貌异常清秀,笑的时候两个酒窝,一现,又没了。

不是她。

我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默默地又要爬到屋顶上去,忽然听到一个古怪的响声,我回头去看那个穿绿衣裳的少女,少女笑眯眯地瞧着我,我忽然意识到刚才那个声音是从我肚子里发出来的,我抬头看了一下高高的屋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它这么高,我一定爬不上去,于是默默地又坐了下来,抱着膝,把脑袋埋进爪子里,忧郁地想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的女童,她的眼睛那样黑。

“喂!”有人推我,是那个绿衣少女,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转了回来,手里还捧着一只破碗,碗里热气腾腾地升起几缕淡烟,闻起来像是食物,但是并不很香,少女笑眯眯地把碗往我手里一塞:“你是饿着了吧,吃完就好了。”

歪头看着我,又道:“我叫朱鹦,你叫什么?”

――一身红的鸟偏要叫青鸟,一身绿的女孩子偏要姓朱,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我仔细研究了一下破碗里的东西,最终也不能确定是野菜还是野草,只是看她这样殷勤的样子,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何况我也真饿了,胡乱就往嘴里塞,胡乱回答说:“我叫凤三。”――其实我叫嘲凤,在东海行三,所以取作凤三,其实也不能说欺骗。

少女“啊”了一声道:“你的名字真好听,也是战乱逃荒的吗?你要去哪里?要是去京城的话,我们就同路,可以结伴而行啦。”

“京城?”我心里一动:“哪个京城?”

“只有一个京城呀。”朱鹦笑眯眯地回答我:“皇帝灭了东边的齐,又灭了南边的陈,天下统一,就只剩下一个京城了呀。”

天下……统一了么?

我默默地看着破碗里的绿糊糊,那么说,之前那些皇帝都没了,我要找的那个女娃娃的爹,也可能已经没当皇帝了?我的任务从寻找皇帝变成寻找一个可能是公主也可能不再是公主的女娃娃……那简直是太艰巨的任务,我抱住头呜咽一声,朱鹦忙问拍着我的后背道:“慢着点吃,我已经吃过啦,不会跟你抢的,你放心吧。”

我这回是真被呛住了,良久才勉强想起要问:“你要去京城干啥?”

“我姑姑在京城,我没家了,前去投奔她呀。”

没家了?我转头去看她,她还是笑眯眯的样子,好象没了家是很平常的一个事,见得多了,一点都不觉得伤感,可是我有点难过了,我忽然想起那个穿杏黄色衣裳的小公主,过去这么多年,她应该长大了吧,不知道会不会也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就像这个女孩子一样,她这样热心,这样好,可是她没了家,要一个人千里迢迢去投奔亲人,也不知道一路会遇到多少危险,一想起这些,我顿时血气上涌,脱口就道:“我送你北上吧。”

少女愕然看住我,又看看我手里吃得干干净净的破碗,露一个“你送我还是我送你”的古怪表情,然后笑着拍拍我的肩,豪气冲天地说:“好。”

那是我头一次看到朱鹦,那是我第二次与凡人缔约,我在很多很多年之后知道凡人的强弱并不是以他们的性别和身形大小来区分的,不幸的是,那时候我确实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