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不紧不慢地说:“便依孔林之策,虚以应诺,而实则防备。主公宽心,不过一二月,东吴会主动退兵。”他露出一丝冷峻的笑,“曹操正在扬州集结,欲再出巢湖,待得北方战事骤起,着急的是东吴,不是我们。”
风卷起两片槐树叶,仿佛两声口哨,随风飘飘荡荡,带着低沉的叹息声在空中划过迂回的弧线。周瑜呆呆地瞧着两片落叶翻飞如蝶,蓦地,像被厉鬼噬了魂,浑身打了个寒战,冷汗从鬓角渗出来,晕眩感像沙包砸在头顶上。他觉得自己正在下陷,头上的沉重感有增无减,脚底踩着的沙坑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他几乎挣扎不出。
他从江陵一路疾行回京城,走到夏口便觉得身体不适,起初以为是伤风,也没在意。孰料越发地体乏力弱,时不时地冒冷汗,便是把自己裹在厚重的棉褥里,那汗也像涌泉般汩汩地流淌,嗓子发着烟,一说话便咽喉疼,像是说出的每个字都是扎肉的针,每晚总要发烧,额头烫得连他自己也觉得可怕。他心里有些发慌,胡乱抓了药来吃,却不见丝毫起色,他又怕耽误正事,硬生生地挨着撑到了京城。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把那遮蔽视线的阴翳拨开了,装成没事人一般,靠着一股倔强的气撑住软绵绵的腰板,进屋时看见孙权的脑袋像是水里倒映的一颗雨花石,有些淡淡的晕染影儿,他用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后脊梁骨,把力气拍了出来。
“主公!”
孙权倦怠地答应了一声,他像是多日不眠,眼袋很深,像挂在眼睑下的两袋黑沙,藏不住的憔悴从额头流到下颚。
“曹操陈兵扬州,欲再出巢湖。”这是他见到周瑜的第一句话。
周瑜并不惊异,合肥至巢湖一线是为东吴和曹操的势在必得之地,曹操灭东吴之心无日不有,东吴欲北入合肥挺进中原之心也不曾消亡,这两年来,不是曹操来,便是东吴往。
“主公毋忧,兵来将挡,曹操欲从巢湖入江,我们屯守要隘,他未必讨得着好处。”
“曹军南来,气势汹汹,我们或许该全力应对,公瑾以为呢?”孙权试探着说。
周瑜还在筹划如何抗曹,没听出孙权的深意:“是该全力应对,然也不必担忧,巢湖至长江一线为丘陵水网,路途竭蹶,辎重难运。我江东坚壁清野,坚守而不战,时日长久,曹操当会北退。”
孙权见周瑜没明白他的意思,他觉得总掖着很累,坦白道:“公瑾,有曹操压境,西边那块儿是不是该撤回来了?”
周瑜瞬间清醒过来,这是要把率水兵进逼刘备的奋威将军孙瑜撤回来。自从东吴向荆州提出越境夺益州之意,刘备自然是不肯,手书给孙权表示抗议,甚至称道若东吴夺益州,他则披发入山野。当此之时,两边陈兵江面,剑拔弩张,互不相让,谁都知道,最先让步的一方便是这场角逐的输家,只看谁咬得最死,坚持得最久。
因此听孙权这一说,显然是想让步,颇让周瑜不解,他迟迟疑疑地说:“主公是说调回派往荆州的水军?”
到底是明白了,孙权松了口气,却反问道:“公瑾以为不可么?”
周瑜不想妥协:“瑜以为对付曹操自有余力,不需要调回奋威将军。奋威将军控扼长江要道,锁死刘备北出西进之路,使他不得觊觎江陵,如此关头,似不可撤回水军。”
孙权按捺住性子说:“可北面曹操压境,我们却与盟友针锋相对,此不是给曹操以可乘之机?”
周瑜耐心地说:“我江东北出长江要隘,一为襄阳江陵一线,一为合肥巢湖一线,东西两线皆不可丢,如今争东线而弃西线,得不偿失。”
“为小争而失盟友,公瑾以为能偿所失?”孙权的语气强硬了。
周瑜噤了一下,他望了一眼孙权沉甸甸的脸色,一股寒气扑了过来。他到底是孙权麾下臣僚,即便他周公瑾名闻天下,连曹操也为之忌惮,可在孙权面前,他只是一个俯首听命的臣仆,他越是固执己见越是在威胁君主的权威,他把语气放得轻柔了:“主公若以为不妥当,不知该当如何?”
孙权挥挥手,不容置疑地说:“把仲异调回来吧。”
其实周瑜很想争辩,他费了偌大的力气才把刘备逼到今天进退维谷的困境,再拖得一些时日,待得刘备撑持不下去,江陵将会永在江东掌握。可孙权不同于孙策,对孙策,若有异议,他可以据理力争,也不担心孙策会因此生忌。他和孙策是可剖肝胆的刎颈之交,彼此互为知己,毫无遮掩的信任是他们之间多年的默契。但面对孙权,周瑜却退缩了,他的自信、骄傲、强硬、勇气都在瓦解。孙策是开创基业的乱世雄主,孙权却是坐拥巍巍宫殿的帝王,帝王之心,是森寒的井,没人知道井里埋着什么。
“是。”周瑜说,那字音顺着咽喉滑下去,在心上敲出一个流血的洞。
孙权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语气也轻松起来,又露出那惯常的莫测微笑:“公瑾一路辛苦了,先去歇息吧。”
周瑜行礼告辞,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主公,江陵重地,望主公慎重守之。”
孙权微愕,他从喉咙口拔出一声似是而非的答应,再想说点什么时,周瑜已走了出去。门半开着,周瑜的一抹衣角飘了过去,像一缕失了依傍的游魂,被锁在重重关山背后,满目风月间竟再也寻不到那孤单背影,仿佛是消失在辉煌落日下的一声春晓。俄而,凉风悠悠,残了的落叶飞了进来,在门口久久驻足,宛若黑暗来临前最后的一点儿顾盼。
孙权忽然有种悲痛欲绝的伤感,他想哭,却流不出一滴泪。
马良本来想叩门,却停住了,脉脉如水流的琴声从房中传出来,曲声是半开的花瓣,在怅惘的风中荡着漩涡,飞往天涯海角。琴声里牵起了染满泪花儿的哀伤吟哦,那像是一场匆匆的相逢,匆匆的诀别,年华在东风中已悄然转换,故人却在等待中苍白了华发。
“嘣!”似乎是琴弦断了,未完的余音颤抖着久久不息,而后是一声幽幽的叹息。
马良竟觉得愁肠百结,难以消解,他缓缓地平息着心境,轻轻扣门,里边应了一声,他方才轻轻步入房中。
“孔明兄,”马良把怀里的卷宗放在书案上,“我听说周瑜在巴丘病故了。”
诸葛亮清朗的面上显出戚戚之色:“我也刚刚知道,他从京城返回江陵,途经巴丘竟一病不起,方三日就救不活了。”
“真突然呢,”马良叹息,“到底是什么病?”
诸葛亮拈起断开的琴弦,轻轻捋着续起来:“季常可知曹操兵败赤壁,除了周郎智略深远,还因为士卒染病,士气低落。”
马良坐下去,埋着头想了一会儿,他忽地像是警觉般小声呼道:“周公瑾莫不是染了瘟病?”
诸葛亮拨了拨已续好的琴弦,也不说是不是:“天妒英才,公瑾方才三十六岁,大好年华,可叹可惜可痛!”
马良见诸葛亮颇有怜惜之情:“孔明兄,周公瑾亡故,于江东是损失,于我们却是少了一个对手,孔明兄何故怏怏不乐。”
诸葛亮抚着琴长久无声,他忽地一叹:“知音难求。”他一拨琴弦,一声悲怆之音从指尖颤颤地吐出,泪水般四散分离。
马良懂了,他默默地整理着文书,轻声道:“周公瑾亡故,也不知谁会替代他督守江陵。”
诸葛亮笃定地说:“不用猜,一定是鲁子敬。”
马良蓦然喜悦:“那江陵岂不能为我所有!”
诸葛亮慢慢地绽放出很浅的微笑,他把古琴挪了挪,取过羽扇轻轻一晃:“江陵迟早会为我所有,只是,我此时却在想一个人。”
“谁?”
“庞士元!”
马良将手中的文书一搁,他忽然想起诸葛亮曾经说过要和周瑜赌命,这一场没有正面冲突的搏局,诸葛亮在不动声色中大获全胜。他用崇敬的眼神盯着诸葛亮,仿佛观瞻着神秘的符咒。
“士元兄会来荆州么?”马良不甚确定。
白羽扇仿佛飘落胸前的凤翎,在诸葛亮的胸口久久不动,他许久不言,透亮的眼睛里有看不穿的情绪在缓缓滋生。
烧毁离间信,刘备诸葛亮推心置腹
高天无云,几只飞鸟振翅远去,余下的凄婉鸣啼经久不息,一阵风带着夏末的气息缓缓而起,混杂着阳光中暖中带凉的滋味。
庞统微微仰起头,天空飞鸟的痕迹已是淡了,一行轻烟由东向西飘过,流散在无边无际的浩瀚苍穹。
他不知所谓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解下腰间的衰绖,呆呆地挽了又挽,待挽成了一团,却揉在手里,也忘记要收起来。
坐下的马儿走得很慢,打蔫般没精打采,忽而被道旁的青草吸引,刨了蹄子去啃草,主人也并不阻止,甚至根本不知道坐骑停了蹄子。
一只苍鹰嘶鸣着飞过苍天,硕大的翅膀在青天上划过苍劲的弧线,那睥睨天下的纵情翱翔让庞统心中一颤,他忽地想起一句话:“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
真想和这苍鹰同飞,在那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乘风扶摇九万里,哪惧风雨肆虐,何畏闪电霹雳,那才是此生极大快慰!
可是,这宏大的愿望不过是水中月影,他就是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麻雀,跳不过三寸,飞不起半尺,拖着沉重的身躯在泥淖里无望地挣扎。
半生零落,少年意气原来只是痴人说梦,空背了一个“凤雏”的雅号,却只是虚名。
他不禁悲酸地叹道,庞士元啊庞士元,难道你这一生便将寂寂无闻,终老林泉了么?半生辛勤,负笈求学,皓首穷经,原为经世济用,青史留名,未想时运蹇险,可叹你空负经纶,到底付诸东流了。
仿佛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叫他,他连回头的力气也没有,也许是吹过耳际的一阵风吧,这偌大的江东,谁会认得他?
“士元!”呼喊声更近了,还夹着急促的马蹄声。
果然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庞统一勒缰绳,扭转身子一望,来的竟然是鲁肃。
“士元走得好急,”鲁肃赶马行来,抹了一把热汗,“也不待我与你饯行,幸而赶上,不然鲁肃自责终生!”
庞统见鲁肃送行,又惊奇又感动,在马上拱手道:“有劳子敬情谊,统一身孑然,不想劳烦太过,因而不辞而别,却让子敬劳碌,统好不歉疚!”
鲁肃沉沉一叹:“士元毋要有疚,若认真计较起来,肃却是惭愧得很!士元不辞辛苦,护送公瑾灵柩来京,肃本承望能举荐士元用事东吴,不料……”
他沉郁地摇了摇头,话没说完,可庞统却不需要了。有些话不用说已足够沉重得压弯了平和的心情,他知道那后面的话是不料孙权不识庞统才干,嫌他狂妄自大,草草问得几句话,便打发了事。等鲁肃再次上谏推荐,孙权却以周瑜新丧,哀心难已,不便见新人推诿过去,把庞统生生晾在一边。
他无所谓地一笑:“子敬何必自责,不得吴侯赏识,是统机干有阙,不当大事,吴侯不用自有他的道理!”
庞统越是诋毁自己,鲁肃越是愧疚:“士元大才,我东吴不能用你,是大遗憾!”他说得痛心疾首,神情甚是惋惜。
真是个谆谆君子!庞统暗自赞许,想到自己初事周瑜,短短旬月,才干未展,周瑜竟然病死。他一路护送梓棺入京,本希望得到孙权赏识,奈何孙权弃他如敝帚,那群江东臣僚除了与他闲暇品藻人物,好奇于他的名气,拿他当个解闷的俳优,竟没一个能举才于君前。他的一颗心早就凉透了,待周瑜丧事完毕,便离了京城。可谁曾想到还有一个鲁肃对他念念不忘,不仅数次进言孙权纳他用事,如今还奔来给他送行,怎不让他冷了的心生出暖意。
“士元以后有何打算?”鲁肃关心地问。
庞统长吁一声,涩涩地一笑:“天南海北,任意逍遥!”
鲁肃不禁伤感:“士元腹有机枢,怎可放浪于四海,岂非摧毁胸中大丘壑,有负茂才!”
“无妨无妨,天大地大,总有我庞统的容身之处!”庞统扬鞭放声大笑,笑声却不见欢喜,连缀起的都是悲辛。
鲁肃谆诚地说:“士元若信得过鲁肃,肃有一言相劝,愿士元斟酌!”
“子敬何必客气,有话尽管说!”庞统肆意地扬扬马鞭。
鲁肃颜色宽和地说:“我主不用士元,是江东损失,肃也无可奈何。然士元旷代奇才,不为所用,是世之不幸,肃却有一处容身地欲荐于士元,不知士元肯否?”
“是哪里?”
鲁肃抬起手,向着西方一指:“荆州!”
庞统一愣,慢慢地领悟出了鲁肃话里的意思,他小心问道:“子敬是说左将军刘备?”
鲁肃点头微笑:“正是!左将军宽厚仁义,豪气干云,卑身爱才,有情有义,士元可试往一应!”
“去荆州……”庞统犹豫着。
“士元旧友诸葛孔明也在左将军处,你们一为龙,一为凤,龙凤同事一主,岂不是大美事!”鲁肃耐心地劝道。
庞统拽着缰绳,许久地沉默了。寥廓长空上阵阵鹰啼响彻云霄,暖风送来四野的馥郁芬芳,仿佛消沉的心情开始复苏,庞统长叹,诚恳地说:“谢谢子敬建言!”
鲁肃见他动了心,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此是肃写给左将军的举荐信,士元到了公安可将此信上复左将军!”
庞统没有接信,脸上扬起了自傲的笑:“多谢子敬美意,然统既求主用事,当以自身本事得主赏识。若用他人举荐,却是行苞苴获恩幸,统诚难顺意!”
鲁肃知他素性傲气,也不勉强:“如此,士元即去公安便是,若有难处,可去寻‘卧龙’,他为你旧友,一定鼎力襄助!”
庞统摇头大笑,“诸葛亮?不不,庞统和他不是一路人,我不会求他!”他放掉缰绳,合拳恭敬一拜,“子敬君子,庞统佩服!”
两人在马上惜别,庞统心有所往,不由得精神焕发,扬鞭赶马,向着西面疾驰而去。鲁肃立马不动,目送着黄尘中渐渐远去的背影,半愁苦半欣慰地叹了口气。
纷纷烟霭似女子抛飞的水袖,渐远渐长,草蔓似的连绵生长,竟没有了尽头。刘备便以为自己踩在女人的襟袖上,每行一步,都受着女人柔肠的牵绊,这没让他沉溺,反让他生出不耐烦的厌心。
孙夫人正在庭中舞剑,剑光倏尔闪逝,仿佛亿万只萤火虫腾空翻转。周围一溜侍女皆是行武装扮,手按佩剑,一派藏不住的英姿飒爽。
剑走偏锋,舞得满耳风声嗡嗡,空中划过无数道凌厉的弧线,纵横交错,如织铁网。那剑锋忽而直指苍穹,忽而横扫千军,忽而劈裂山河,忽而如疾风骤雨,忽而如雷奔电驰,着实看得人眼花缭乱。
刘备以为来错了地方,这不是浓情蜜意的夫妻家园,而是操练士兵的校场。这一群持携刀兵的女人也不是他的妻子和侍婢,而是整装待发的赳赳武士,他常年在刀光剑影的血肉战场上滚爬,回到自己的家仍要经历又一番的刀枪洗礼,这让他有无家可归的惶惑感。
孙夫人早就看见刘备来了,她偏不肯停下来,那剑反而舞动得越发得劲,剑锋更快更犀利,脚底下着力一磨,剑锋刺开一捧扑面的流风,径直向刘备刺来。
刘备吓得向旁边一闪,剑尖擦着他的脸别了过去,一缕头发甩出来,削铁如泥的宝剑轻轻一刮拉,头发应锋而落,飘着荡着,在半空中弯成了一个嘲笑。
刘备心里的火“腾”地冒起来,在咽喉处难受地窝着,孙夫人却收住剑,因瞧他狼狈避剑,笑得前仰后合:“蠢,枉你还身经百战,竟避不开我的剑锋!”
怒火像干柴浇上了热油,顿时燎原,刘备大吼一声:“别闹了!”
孙夫人的笑声仿佛被巨石拦阻的水流,只剩一丝余味在唇边尴尬地飘着,她也不乐意了:“凶什么,刚来就不给好脸色!”
刘备不搭理她,硬憋着火气,四周看了看:“阿斗呢?”
“保姆带出去玩了。”孙夫人转着剑柄,语气满不在乎。
刘备更气了:“去哪里了?”
“不知。”孙夫人还在玩剑。
刘备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鞭炮似的责备炸将开来:“你是阿斗的娘,该时刻照看,怎么由着保姆任意带走?我如今问你,你却一概不知,你怎么做的母亲!”
孙夫人瞪大双目:“你发火作甚?保姆抱了阿斗去周边走走,又不是被拐走,亦不是拿去杀了剐了,你却冲我发火,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