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捧酒上寿:“多谢吴侯盛情,刘备在江东叨扰多日,幸得吴侯照拂,如今别过,当真舍不得。”
孙权意味深长地笑道:“既是舍不得,莫若多留些日子?”
刘备心中跳起了一颗石子,他不动声色地说:“江东风物再好,到底不是自己家,我还是想回荆州,老马眷槽而已。”
孙权轻轻地含着酒爵,那酒水在他唇边缓缓荡开:“左将军竟如此眷恋荆州,不知荆州比之江东强在何处?”
刘备和气地一笑:“荆州之于江东,各有千秋,江东好不好,吴侯自知也,何必问刘备,至于荆州好不好,吴侯也自知也。不然赤壁一战之后,吴侯何以遣兵攻略江陵,周公瑾又何以牧民南郡?”
孙权把酒爵挪开,两人互相对望,仿佛两只藏着陈酿酒糟的瓦罐,外边却粗糙不着眼,彼此拿捏着声音笑起来,笑声也不尽情放纵,都还要埋下五分心机。
“将军做孙权妹夫,尚还惬意否?”孙权问道,眼底是促狭的笑,像个窥了成人隐私的童儿,手心里攥住了成人的把柄,不肯掖住,却要得意洋洋地展露出来。
刘备干脆地说:“甚好!”
孙权笑吟吟地说:“我那妹子素性顽劣,不好红妆,偏爱舞刀弄枪。她如今做了将军的妻子,将军可得好好管教她,休得宠着她!”
刘备平淡地说:“夫人奇女子耳,刚烈有男子之风,刘备甚为钦佩,何须我来管教!”
孙权作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我却忘了,将军驭人有术,诸葛孔明这般不世大才也为将军驱走。我原还想留下孔明,奈何他却为将军帐下心腹,不好挖将军墙脚。只是孙权心中忧虑,将军不怕如此大才有朝一日生出异心,弃将军而归他主么?”
刘备笑得极妥当地说:“周公瑾文武筹略,万人之英,顾其器量广大,恐不能久为人臣耳。然吴侯宠信有加,不枉猜忌,吴侯能信周公瑾,我何能不信孔明!”
两人互相讥讽挑拨,谁也不让步,谁也不服输,笑里藏着刀,背后燃着火,各自都想打压对方的气焰,却如同势均力敌的两把刀,谁也赢不了谁。
正说话时,舱外有士兵报道:“主公,荆州水军逼近我船,大小艨艟战舰二十余!”
孙权被酒意醺红的脸膛微沉淀了墨色,他用力一掐酒爵,骨节“咔”的一声响,眉峰绷着一弹,不阴不阳地笑道:“将军归家好大阵势,荆州水军竟倾巢出动!”
听说荆州水军到来,刘备一直忐忑的心找到了暖巢,冲天豪气膨胀起来,声音也洪亮了几分:“不敢,我离开荆州太久,小子们性急而已。”他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多谢吴侯款待,刘备不可多留,告辞了!”
孙权忍住那勃勃愤恨,到底送了刘备出舱,果见江面上行来数十艘艨艟战船,“关”字大旗仿佛逐渐磨得锋利的钢刀,一片片割开遮挡视线的大雾。
刘备踩着舢板回到舟上,他回身对孙权拱手行礼:“保重!”
孙权也回了一礼,却看见孙夫人立在船头向他张望,他不禁心中伤感:“妹子,你是随我回江东留几日,还是随左将军回荆州?”
孙夫人看看孙权,又看看刘备,她向前踏了一步,忽地,仿佛捕着芬芳的蜜蜂,抓住了刘备的胳膊,她仰起脸,声如金磬地说:“我随他回荆州!”
苍茫雾色从女人坚韧的眉间淌过,孙权长叹一声,怅怅地说:“妹子出了嫁,便是别人家的人,由不得了。”
呜咽号角从荆州水军的战船上响起,一声声高亢畅快,仿若归家的欢歌。江面的雾褪却了浓色,明亮的阳光从遥远的尽头自由地涌来。
薄薄的一片竹简卧在书案上,案角的炭盆里燃着灼眼的火,火星子爆出来,跳在竹简上,把自己毁灭了。
周瑜重重叹了一口气,敲了敲案上的那封信,轻薄竹简像把匕首,割得手背一阵刺痛。
“刘备回公安了。”他不甘愿地说,目光像染了霜的茭白,“士元,你知道么,这是放虎归山,主公太仁慈了!”
庞统正蹲在炭炉边,用小铲子挖掉盆里的积灰,语气淡淡的:“刘备英杰也,岂能久居江东?纵然主公强留他,他也会谋划离开。”
周瑜郁闷地拈着那封信:“本想把刘备留在江东,将他与诸葛关张诸人分开,待得时日长久,诸葛等人群龙无首,必生祸端。我们便可趁乱南下,把荆南四郡收归我有,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到底让他跑了!”
庞统微抬起头,却笑了一下:“将军何必惆怅,诸葛亮何等人,他怎会让荆州群龙无首?他必定会想方设法将刘备捞出来,将军当初设此一策,本也如赌局一般。”
周瑜向后一仰,无奈地说:“罢了,就放过刘备这一遭吧!”他抱着手臂沉吟着,“刘备数次向我江东讨要江陵,我真担心主公一时心软,把江陵让出去,我江东北出长江的要隘怎能许给刘备!刘备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好不让人厌烦,到底要想个法子应付他!”
庞统道:“若是能将荆南四郡收归我有,则荆州南北相连,善莫大焉。但刘备怎可轻易让出四郡,唯有一战方能定大局。可江东北有强曹压境,合肥一线屡起烽烟,南面不能再交兵,目下只能不让他再讨要江陵,拖得一时,待得北边烽烟暂歇,再夺四郡囊入辖内。”
“正是这话,北面曹军逼迫日甚,我江东正与曹操争夺扬州北岸要隘,此时不能与刘备陡起刀锋,但不以兵相压,何以震慑敌方?我真担心刘备哪一日挥师北上强取江陵。旬月以来,关羽水军频频出没江上,最近时距我江陵水寨不过一里,叵测之心防不胜防。”
庞统静静一笑,笑容里像掖着锋芒:“若以战止战呢?”
周瑜立起身体:“请言其详!”
庞统铲起一块新炭,轻轻掂掇:“我听说诸葛亮曾在隆中为刘备建下天下三分之策,先夺荆州,次夺益州,而后鼎足中原。刘备为何屡求江陵?其一是想得此长江要隘,溯流入川,践行隆中之策,可知益州为刘备势在必得。若是我江东作出西入长江,攻取益州的姿态,刘备会怎么做?”
周瑜的眼睛亮了,他是睿智的聪明人,庞统不用说得透彻,他便明白了其中的用意,他欢快地称赞了一声:“妙!”
他仿佛觉得不过味,抚掌道:“明为假途灭虢,实为围魏救赵,兵不真交,而江陵得保,庞士元高才也!”
庞统淡漠地笑了笑,又埋下了头,把那块新炭放入炭盆里,他拨了一拨,火燃得更旺了,蓝盈盈的火焰仿佛吐着信子的毒蛇,扭曲着升了起来。
周瑜盯着恭默的庞统,脑子里突发奇想:“士元为孔明故交,为何不助孔明,反而助我?”
庞统的声音淡得没有情绪:“孔明为我旧识,却非故交,此其一;刘备非庞统心中明主,此其二。”
周瑜朗声大笑:“好,有此二者足矣,人道‘卧龙’‘凤雏’得一则安天下,刘备得一‘卧龙’,江东得一‘凤雏’,这一场龙凤之争当真有看头!”他又是一叹,“士元为我郡下功曹,太委屈了,待得江陵之事处置,我定向主公举荐,必要委以重任!”
“多谢将军。”庞统淡淡地说,他对周瑜所谓的举荐没抱什么希望。他在周瑜帐下待了快一年了,数次出谋划策,周瑜有时听,有时也不听,他便一直任着功曹这个不高不低的职位,既成不了周瑜的心腹,也不能在江东谋臣间占据重要席位。
周瑜太自信,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旁人的谏议只是可用可不用的参考,他若下定了决心,没有什么能扭转他的自信,顶着“凤雏”名号的庞统也不能改变周瑜的决断。若是庞统的谋划能作为江东处理内外事务的决策,又将把周瑜放在哪儿呢?
周瑜是江东第一大将、第一谋臣,谁也不能取代他的地位,他在孙权心目中犹如泰山般巍峨,有了周瑜珠玉在前,庞统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孙权毫无保留的重用。因为他要的是一个君主全心全意地信服他、听从他,这一点孙权做不到。
那么,谁能做得到呢?
庞统迷惘了,他甚至怀疑起自己当初的选择。一场赤壁之战,让周郎名传天下,多少赍志抱负的士子慕名拜在周郎门下,连他庞统也不能免俗,他义无反顾地奔赴江陵,渴慕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报。可现实却那样令人沮丧,周瑜把他当作那些寄食门下的清客,根本不能尽其才,也许,一颗太耀眼的星辰,往往容不下另一颗星辰和自己争辉。
他要做照耀天下的星辰,却找不到一个足够广阔的夜空容纳他的璀璨。
庞士元啊庞士元,你何时才能翱翔苍冥,凤凰翱于九天,若没有凌云之风,垂天之翼不能展开,飞天之梦便真的只是一个梦。
庞统觉得哀伤,他把脸埋在跳跃的火光里,眼角酸胀起来。
斗智胜庞统,赌命赢周瑜
昨夜一场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直到天亮才停了。微晴的天空放出了白晃晃的阳光,地上积的潦水还未干,亮晶晶地照见匆匆行走的人影。
诸葛亮抱着一扎卷宗,穿过一树又一树花木,风“沙沙”吹动,叶面蓄积的雨水滴答掉落,粘着他的纯白衣衫。随着他行走,雨滴从肩上飞起,泪水般四散分离。
“先生,当心!”修远紧紧跟随,不时提醒诸葛亮注意地面的积水。
诸葛亮却走得很快,一直走到门口,手未扪门,已看见黄月英抱着诸葛果站在门廊下,一面逗引女儿一面观览垂在天边的雨后彩虹。
黄月英见诸葛亮来了,握着诸葛果的手招了招:“果儿瞧瞧,这是谁来了?”
诸葛果向诸葛亮伸出手:“爹爹,抱抱!”
诸葛亮笑起来,他把卷宗交给修远,将诸葛果抱了过来,亲着她的小手:“果儿,果儿,又是一个月没见,想爹爹没有?”
诸葛果抓着父亲的白羽扇,捏着扇柄,“啪啪”地打在诸葛亮的肩膀上:“爹爹不想果儿,果儿不想爹爹。”
诸葛亮登时大笑:“臭丫头,敢和你爹讲条件!”他拧了一把诸葛果水嘟嘟的脸蛋,“好,爹爹想果儿,果儿该想爹爹了吧。”
“嗯!”诸葛果快活地答应了一声,抱住父亲的脖子,赏给父亲一个的吻。
“爹爹,”诸葛果嘟嘟囔囔着,“阿斗、阿斗呢?”
“阿斗在他娘那儿。”诸葛亮捏着她的小手,“果儿想见阿斗吗?”
诸葛果把脑袋晃了晃:“想、想。”
诸葛亮回身对黄月英道:“你若得了闲,可带果儿去拜访主母,不好失了礼数。”
黄月英道:“还用你说么,我早去拜访过了,只是,”她微微皱了眉头,为难地说,“这位新主母,真怪。”
孙夫人自随刘备来到荆州,荆州僚属便在私下议论,说她跋扈不通人情。那一次刘备和臣僚举会商谈大事,她中道里着人唤刘备回去,刘备自然是不肯,她便不依不饶,连遣人来喊了七八遭,刘备当时的脸色就黑了。听说回去后,夫妻大吵了一架,刘备当晚也没在家,去张飞府上留宿了一夜。这些虽说是私下里的传闻,可僚属们捕风捉影,都看出主公夫妻不合的蛛丝马迹,加上孙夫人对荆州僚属一向不甚搭理,大节时从不给僚属派发赏赐,众人不免惦记起以前的主母。
其实,以往糜夫人、甘夫人在时也不觉得有多好,如今来了一个凶悍的孙夫人,却都怀念起甘、糜二位夫人的种种好处,当真是失去了才知道那不在了的珍贵。
这些事诸葛亮也多少知道一些,可他从不拿君主隐私当谈资,叮咛道:“这是私下的话,出去万万不可说。”
黄月英微微一笑:“我知道,我不是嚼舌根的闲妇人,你放心就是。”
诸葛亮点点头,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便在廊下一面逗女儿,一面和黄月英闲话。
“军师!”庭院里有人呼他。
他抬头,是刘备身边的侍从:“什么事?”
“主公请军师速去!”
诸葛亮知道是有大事,他将诸葛果抱给黄月英,便随那侍从拐出门,一径里走到荆州牧府上。
此时议事的正堂内,已来了数位荆州僚属,却都正襟危坐,陆续还有人进来,各自寻了席位落座,偶尔小心地交头接耳片刻,也不高声喧哗。这番与会的严肃和昔日那任意嘈杂的喧嚣大相径庭,自诸葛亮颁布十二教令,数年以来,刘备帐下群僚从起初的反抗和不习惯,直到如今的风纪肃然。
“主公到!”门口的铃下高声道。
众人起身参礼,刘备点着头,走到南面主席坐下,才刚落座,他便开口道:“有战况,东吴要越过荆州,攻打益州,而今战船已开至巴丘,北岸江陵守军也在集结,东吴来信,让我们让开道路!”
底下响起了低低的哗然,前几日荆州风闻东吴欲遣兵攻克益州,还道是谣传,孰料今日举会,竟然抛出这么一段燃着火的干木柴,着实让人惊骇不已。
张飞最是忍不住的急脾气,当即道:“这分明是假途灭虢,不能放他们过去!”
众人皆纷纷附议,其实当刘备说出此事,“假途灭虢”这个词便闪电般飞过众人心里。虽然长江北岸要隘是东吴控扼,可是通往益州的秭归一线却为刘备掌握,东吴若向西进益州,必然会途经刘备管控的荆州疆域。灭蜀非强兵不能,一旦大量战船聚集在荆州管辖的长江水面,万一东吴挥师南下,荆南四郡岌岌可危。
“这是谁出的馊主意,剜人腹心,好不歹毒!”简雍啐了一口,虽然教令严禁与会不得非礼,他却仍是一副我行我素的率性模样,端坐时膝盖也晃晃悠悠。
孙乾道:“定是周公瑾,他想撕开荆州脏腑,趁机获利。”他思索着对刘备道,“主公,便是撕破脸,也不能放东吴入蜀!”
刘备沉沉地叹了口气:“诸君皆知东吴是为假途灭虢,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他们的理由摆得充分,说是曹操对益州早有觊觎之心,一朝略定,荆州忧矣。莫若我们自家规图益州,有益州做辅,可抵御曹操,还让我荆州为东吴西进先驱,说得动听,居心却极险恶,奈何!”
张飞的火蹿上了脑门:“为他东吴做先驱?呸!大哥,你便答应他们,让开一条道,我率军随他们入蜀,路上把他们的脑袋一颗颗斩了!”
刘备斥道:“意气用事!”
“主公,”主簿殷观清声道,他是容长脸的君子,说起话来,面上的表情都往下走,统统聚集在下巴上,“绝不可为吴先驱,若进未能克蜀,退又为东吴所乘,即前后相违,大事去矣。”
刘备颔首:“是此理,可该如何应对呢?”
殷观显出成竹之色:“观以为可赞其伐蜀之策,但自说新据诸郡,未可兴动。我屯守要隘不动,东吴必不敢越我而独取蜀,他们虽有假途灭虢之图,若途不得借,则灭虢之图不得成也!”
刘备在心下掂掇着,他其实已认可了殷观的谏议,却像是为了找到支撑理由的依靠,下意识地去看诸葛亮。
诸葛亮赞赏地说:“孔林此议甚好,主公可纳之。”他轻轻地摇着白羽扇,话锋微微转变,“不过,亮在思谋,江东忽有西进之图,意欲何为?”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刘备心中的疑惑,但他当务之急是要应对东吴借道入蜀,此时急务暂得解决,疑虑便跳了出来。
诸葛亮垂下羽扇:“江东欲西进以取益州,也当知我不肯让道,如此大张旗鼓兴兵伐国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亮所思者,是为此事发生的时机蹊跷,正当主公向孙权讨要江陵之际,江东却突然兴兵,这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刘备像从大雾中拨出了一轮太阳,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阻我讨要江陵。”
诸葛亮蹙着眉点了点头:“江东兴兵,欲穿我腹心而过,我若应允其伐蜀之谋,则将为其先驱,强兵在外,荆南四郡空悬,江东可趁此席卷南下;我若不应允,江东与我刀兵对峙,唯有求和,求和事须各自让步,我则不能再要江陵,此为第一层意图;第二层,此为江东暗示,西入益州,北进襄阳皆当自江陵开拔,如此要隘,断然不可转手;第三层,”他微微停顿,“是为捋龙鳞,探探我们能忍到何等限度,摸出青红皂白来,为日后谋算!”
刘备登时咬牙道:“好个歹毒之计!”
诸葛亮叹息一声:“好深的谋算,适才宪和质问谁人出计,亮也很想知道是谁,此人一策而藏三谋,犹如花中开花,非绝世桢干不能谋此计!”
刘备道:“既是知道江东机心,目下该如何化险为夷。”